冬日篇三十九
在七番赛打响以前,绪方用了将近两周的时间,独自待在越后汤泽备战。
雪国的冬天总带着一种厚重的沉静感,细雪如织,从清晨就无声无息地落下来,覆盖在江户时代遗留的石板路上。
绪方精次站在窗前,望着那片冷白色的天光,一根烟燃了一半,火光在指尖跳动。他没有拉开窗,但能感受到风雪带来的寒意。
“你待在越后汤泽不回家了?”住在他公寓里的女伴问,语气里带着不可思议,“你不回来看富士通杯预选赛的总决赛了?”
“你居然连棋赛的名字都知道,真了不起。”绪方边抽烟边说。
“哎呀,你也太小看我了。你公寓墙上有那么多奖状,而且我一进公司,谁不在聊sai和富士通杯?”女伴说。
“和sai有关吗……”绪方漫不经心地重复道,“恰好,我要和sai的学生交手了。”
“sai的学生,想必也很厉害吧?”女伴问。
绪方并没有回答女伴这个问题。把进藤光称作“sai的学生”,就像把塔矢亮称作“塔矢名人的儿子”一样,轻慢了他们自身的天赋与才华。
“我要花时间备战,这段时间你就别联络我了。”绪方的语气带点漠然地说。
在赛前关起来备战,这传统好像是从吴清源开始的。吴清源那时打比赛,就喜欢把自己关在疗养院、高原山庄里面。绪方也喜欢这样,他觉得让精神和身体都在赛前安定下来很重要,尤其是……
绪方自己也经历着这种迷茫的时刻。
***
大三冠的七番决赛,是国内的顶尖赛事。本来东京本部的重大棋赛通常是在“幽玄之间”举行,但是棋赛太多,又要优先考虑把在“幽玄之间”对局的机会让给新初段联赛。棋院为了规划方便,干脆把七番赛挪到了其他有纪念意义的城市——例如本因坊战的七番赛为了迁就桑原本因坊,就多在北海道举行。
棋圣战七番赛定在雪国,除了要纪念秀策,也因为要纪念昭和棋圣吴清源——及其朋友川端康成。
不过,对棋士而言,这种‘异地持久战’既是致敬,也意味着消耗。
绪方记得多年前打十段战时,塔矢行洋昏迷住院,没办法搭新干线过来赛场,让他的对手绪方还有亮都吓得一身冷汗。不过,就因为这样,塔矢行洋和sai才有了网络上的那局棋。
“我一向不赞成在异地打持久战,对于我们这些不愿意隐退的老头来说,是一种会让精力透支的负担。”桑原本因坊抱怨过。
“纪念前人无可厚非,但真正坐在赛场上的是我们。”塔矢行洋淡淡地说,“七番赛一趟趟折腾下来,通勤比对局还累。”
塔矢行洋夫妇没有当着塔矢亮的面抱怨这一点,毕竟当时十四岁的塔矢亮还年幼。
上世纪三十年代,已经出现“异地打持久战”的安排,最著名的棋赛,莫过于本因坊秀哉名人和木谷实的告别赛,在日本辗转,换过不同的地点,历时半年,才陆陆续续下完了棋赛。下完不久之后,秀哉溘然长逝。
当时棋院里的很多人都在背后说,就是这种新旧交替的棋赛,还有“异地打持久战”的规格,把秀哉的生命给活活耗完了(当然,这种话没出现在正经报道里,只存在于围棋史的野史里)。
七十年以后,围棋比赛全部都现代化、商业化了,然而“异地打持久战”的传统,倒是流传了下来,从昭和时代持续至今。
无数个细小的失望堆积起来,让塔矢行洋在输给了sai之后宣告隐退。棋院里所有人都对塔矢行洋的隐退感到震惊,但是,在绪方看来,他一点也不意外。
绪方继承了塔矢行洋的一切,成为了新一代的五冠王。那段时间,虽然表面上仍然在一门心思地追逐着本因坊头衔,绪方在日本一度觉得孤独,同时,也对塔矢亮的追赶抱持着警戒。
也许每个人在不同的人生阶段,都会经历迷茫的时期,十八岁是一个槛,三十五岁前后,也是另一个槛。
今年夏天,佐为出现了,绪方这才“找回了一点意思”。
当时有记者问他,是否因为sai的出现而感觉威胁到了现在“棋坛中青年第一人”的地位,绪方说“完全不会,我希望抓住机会和藤原老师多在棋盘上交手,这样才能体现我留在日本的价值”。
***
棋圣战七番赛对于绪方来说,也是特别的。他第一次在七番赛中迎接后辈的挑战。这也让绪方觉得留在日本,“多了那么一点儿意思。”和能与佐为一起在日本奋斗,是同样的有价值。
绪方关注进藤光,已经多年了。从那个在初出茅庐时,以神秘棋风击败塔矢亮的小男孩出现之时,他的目光便落在了光身上。后来,光考进院生,进入职业棋界,一路坚定向前——
绪方也在暗暗关注着他,他就像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光和亮一点点长大。
一开始,绪方得承认,关注光的原因里,有一层是为了塔矢亮。有一段时间亮没什么斗志,而进藤光,是唯一让塔矢亮燃起斗志的对手。
sai——没人能说清那个谜一般的存在和进藤光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直到sai终于横空出世,站在舞台中央,成为这个时代最夺目的名字。
绪方也说不上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进藤光本人身上。
不是因为塔矢亮,也不是想寻找谁的身影,而是单纯地——绪方无法不去注意这个少年。
这个用自己的手,下出一盘盘无比耀眼棋局的少年,一步步冲进了棋圣战的七番赛。
过去这些日子里,绪方翻阅着光最近的棋谱,一局一局看过去。最诚实的感受,不是轻视,不是焦虑,而是——震惊与敬畏。那种情绪会在夜深时分,体现在他又一次发作的烟瘾上。
就像当年桑原老头那样,绪方在赛前,疯狂抽烟。看着火光明灭,绪方知道自己把进藤光当成了真正的对手。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sai身上,赞叹、热议、充满期待,几乎没有人注意到,那个站在sai身边的学生,被sai的光芒遮蔽了的少年,也一步步走到了棋圣挑战者的位置。
光不再是那个“sai的学生或是牵线人”,也不只是“塔矢亮的宿敌”。
进藤光,是他自己。
绪方知道,七番赛将是一场艰难的拉锯。他对进藤光没有一丝轻视。他甚至隐隐期待着,那个少年会在某一局里,掀起一场令整个棋界都为之震颤的风暴。
但同时,绪方也深知——这是他的卫冕之战。他不会后退。
***
怀着复杂的心情,绪方坐到了棋圣战七番赛的战场上。
棋室里面的棋盘在《深奥幽玄》的卷轴底下静静摆放着,那是已经见证过无数次生死征战的战场。绪方曾经坐在这里,从一柳那里夺过了自己的头衔,而这次,他要卫冕。
绪方要在这里,亲眼确认光的成长,领教光的天才,同时,也要在这里,将这份成长彻底压制,将之赶尽杀绝。
没错,进藤光很强,但与自己相比,差距仍在。
尤其在富士通杯即将打响的当下,绪方想借这场七番赛,向日本棋界乃至世界宣告:他绪方精次,日本棋院的五冠王,和sai、还有塔矢行洋一样,都站在时代的顶端。就像去年夏天的桑原本因坊那样,将塔矢亮挡在门外——这次,也轮到他来亲手阻挡进藤光。
绪方还记得自己二十出头第一次打七番赛时,对手是自己的恩师塔矢名人。那时的他,敬畏得几乎握不稳棋子。
今日,轮到自己坐在七番赛的另一端,对面却是年仅十九岁的进藤光。而那个少年,并没有丝毫动摇。
光把自己的怯意隐藏得极好,神情沉稳,落座时不卑不亢,目光清澈而坚定,甚至流露出属于高手的锐气。
棋局开局,光落子沉稳,从布局便显露出他已深思熟虑,不急于进攻,显然已做好七番赛的准备。
既然你不急,那就由我开始。
绪方心中一动,双眉几不可察地一挑。
***
带着挑衅与试探的念头,绪方挥下右手,下一记凌厉的“打入”。
棋声落下,清脆如钟,宛如一声宣战。
对于绪方的“打入”,光缓缓提起黑子,在模样外围落下一手,既不激进攻击,也未选择彻底退让。
光把棋子“啪”地一声拍在棋盘上,在寂静的室内尤显清晰,像是落在胸口的鼓点。
绪方似乎早有预料,并未多做思索,落子如雷,瞬间将局势从外围拖进腹地。白棋深入模样的同时,角部也暗藏威胁。如同雪中燃起的火,骤然加快节奏。
大盘解说会场,讶木摆上一子,说:“从这一手开始,可以看到绪方先生发起进攻了。”
芦原也说:“绪方先生先发制人,进藤君能不能考虑好全盘的局势?”
随着棋局推进,白棋逐步压缩黑势,将右侧局部拆解成数个战场,让光在多个局部之间同时应对。
“绪方先生果然还是这么擅长压迫。”讶木在大盘前敬畏地说。
“我看进藤君下得也很好。”芦原说。
正如芦原所言,光下得不慌不忙,将每一子都尽量考虑透彻。开局光的棋稳健,具备“呼吸感”的棋此刻稳住了局势,使战线不至于被一击崩溃。
这一盘棋的节奏,仍牢牢握在绪方手里。棋盘上的白子宛如寒风中挥舞的利刃,步步紧逼。光落下黑子的速度也渐渐加快。
到了第75手,双方在右边盘再次展开一轮激烈对峙。
光落下一手试图反杀,绪方却反手将攻击消于无形,同时,保全实地。
——绪方不是要一口吃掉黑棋,而是要用压力,逼光自己崩溃。
光能感觉到。
我不会被你的攻击推着走的,绪方!光强行把注意力集中在棋盘上,心底却早已波澜起伏。
***
上午结束后,大盘解说的工作也到了收尾的时候。
“中盘阶段,双方的棋从稳健转向激烈。进藤君的招法展现出了他一贯的强势与坚韧。我们可以看出他不愿在棋盘上被绪方先生牵着走的决心。”讶木这样说。
芦原对此有不同的意见:“我倒是觉得,进藤君有几手棋可以稍微加快一点……不然,下午的局势会很复杂。被对方抢先一步封棋的话,进藤君就不好办了。”
芦原的大盘解说经验比讶木要丰富。讶木则是第一次解说像七番赛这样的重大棋赛。在大盘前,两人的解说也展示出了这样的差异。
讶木问:“被对方抢先一步封棋?我记得森下老师告诉过我们,谁来当封手,其实没有想象中重要。”
“是的,通常新人棋士会觉得要应对封棋很困难,如果局面太复杂,会让人陷入‘无论下哪里都不对’的错觉。”芦原沉声说。
***
棋局到了下午,空气像被凝住了,时间将近四点半,裁判提醒可以进入封棋。
然而,光和绪方都无动于衷。汗水沿着两人的额头流了下来,他们的神情专注如磐石。
光的眼神在棋盘上游移。他的思绪像是一张拉满的弓——紧绷、不稳,随时可能断裂。七番赛的一局强度果然名不虚传,眼下这局,虽然还未真正分出胜负,但是绪方下得太冷静了,每一手棋都带着强烈的压迫感。
“进藤下得比我想象中要稳,身为七番赛的新人来说……简直不可思议。”绪方暗自想着。
“啪!”绪方落下第118手,落在模样外围,却恰到好处地压住了黑棋的前进之路。
光默默看着这一手,胸口骤然一紧。
又经过了漫长的思考,光最终落子,第119手,是一手形势判断中的“正解”——不是最具攻击力的一手,而是光此刻,在高压之下所能做出的最好判断。
局面,相当复杂,绪方会怎么下呢……
结果,绪方示意封棋了:“我们就结束在这里。”
裁判长也点点头:“我们进行封棋。”
光抬头,意外地看着绪方。
这一刻光竟然浑身颤抖,连带着拈着黑子的手指也微颤起来。光的心头涌动着一股压抑的焦躁感。他的肩膀发紧,手心微微出汗,整个人像在被什么包围一样。
局面相当复杂,光越是想做出不出错的判断,思路反而越迟滞,仿佛身体与大脑之间多了一层薄雾。
绪方伏案写下封手,将写下的棋招放入信封,密封、签名、盖章。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但光注视着绪方的动作,内心却如冰面下涌动的暗流。
光终于明白——
为什么亮会说,宁愿自己封棋,也不要把这最后一手交给对手。
对于新人来说,封棋就像是一种权力。
现在的光,感觉就像是把整局棋都交到了绪方手中,连夜晚思考的主动权都让了出去。
但绪方来封棋已成事实。
裁判宣布这一局先下到这里的时候,光向绪方点头致意。绪方淡淡回礼,神情如常,丝毫看不出情绪波动。
两人一同起身,鞠躬。
光自己一个人先走出了棋室,寒风扑面而来。他下意识握紧折扇,却感觉那扇柄也被寒气浸透,冷得刺骨。
一种尖锐的不安在胸口扩散开来,像是看不见边界的雾,遮住了前方。
“在棋盘外尽量不推演。”佐为昨晚和光打电话时说的,在光的耳边响起。
光努力克制,却无法阻止内心哪个声音反复在说——如果,明天绪方下的第一手就决定了胜负呢?
***
“棋谱传回东京了吧?七番赛的节奏真慢啊!我这第一盘棋,下得……还不错吧?”光压抑着胸口的不安,忍不住向电话那头的佐为寻求安慰。
一出棋室,光就冲回了房间,迫不及待地拨通了佐为的号码。本以为佐为在忙,没想到电话几乎一响就被接起——仿佛佐为早就知道光会打过来一样。
“我看到了。下得还不错呢。”佐为在电话那端回应,“我很喜欢你的开局和铺陈方式,感觉又比你以往上了一个台阶。”
听到这句话,光猛地躺回到酒店房间的床上,望着天花板,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然后光缓缓举起右手,看着掌心的纹路,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真的吗?我总觉得,整盘棋的节奏……完全不在我掌控之中……”光小声道。
这是只有在佐为面前,光才能坦白的软弱。
“这是正常的,小光,”佐为安抚道,“你还记得吗?小亮今年夏天打本因坊七番赛的时候,他连封棋的时间都没有下到,就中盘认输了……”
“啊!是耶!”光想起来,一下子放松不少,“那种感觉……连塔矢亮也体会过啊!”
“是啊,我那时,就从中意识到新人面对七番赛的难处了。”佐为温柔地说。
光说:“佐为,谢谢你,幸亏你昨天跟我提前说到了封棋制,叫我保持平常心,不然我今天就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了。”
“你有把我的话听进去了,做得好小光。”佐为笑了笑。
佐为的话令光有些难为情。没有佐为,光肯定早就乱了阵脚,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小光,你今晚打算做什么?要是没有安排的话,我来和你下棋吧。”佐为提议道。
***
其实,光和佐为今晚在网上没有下完一盘棋。白天下得劳累,晚上的精力大不如前,和佐为的网络围棋同样只下了开局……佐为意识到这点,就催促着光去睡觉了。
光乖乖洗澡、躺在床上。然而,很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那就是光一闭上眼睛,和绪方的那一盘竟然浮现在眼前,清清楚楚。
棋子在光脑海中自行落下——啪,啪,啪——节奏时而紧凑,时而缓慢,如同梦魇般上演着变幻莫测的局势。
难怪他们都说七番赛的“封棋制”是新人棋手的一个槛!
光现在清晰地意识到了,那并不是一场比赛的暂停,而是一段被迫延长的心理博弈——在这无尽的等待中,每一秒都是煎熬。
佐为早就知道了封棋制对棋士的影响,所以才特地提醒光了:“保持平常心,在棋盘外尽量不推演。”
可如果我根本做不到呢?
如果我根本没办法阻止自己的大脑在回想,那该怎么办?
如果我停不下这个画面,不断推演,反复怀疑——那明天的我……真的能赢这盘棋吗?
半夜两点,光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满身冷汗。
光拿起放在床头的书,努力想让自己的思绪转移,想让书中的话语催眠自己,逼自己冷静下来。
可棋子仍在光脑海中响起,啪——啪——啪……
参考资料:川端康成《名人》,“异地打持久战”在文中有详细的记载。
“异地七番赛”“纪念性对局”是真实存在的,现实中的本因坊战、棋圣战、王座战等重大头衔战,常会在具有纪念意义的地点举行,如:本因坊战曾在北海道、长崎等地举行(如历史上原子弹爆炸之下的一局,棋士们被炸飞了,仍然回到棋盘前继续下),棋圣战选在“雪国”如新潟、富山举行。举办方会结合围棋历史、地方旅游、赞助商需求等因素安排比赛地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6章 冬日篇三十九 封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