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心血喷出,流照君仿佛精气神泄尽,一向笔直的脊背弯曲,趴在冰冷的石砖上半天回不过神。
心神渐渐回笼,抬手拭去唇边的朱红,流照君费力地站起,一步一晃地缓缓走到奉有余身前,目光始终盯着那断裂的残剑,最终跪倒在师兄面前,再无力气。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仿若呓语,又似切齿,流照君接过断剑,觉得这仅九斤九两重的剑太沉了,沉得自己完全握不稳,“骗子!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当啷”手中握不稳的剑掉落在了地上,清脆的铁器碰撞之音让流照君彻底失声。
垂下了头,手掌握住参差的剑锋,滚烫的血液涌出,流照君却半点也感受不到痛。
殿外阳光灿烂,却照不进殿内,也照不进流照君的心。
奉有余看着跪坐在自己面前默默无言的师弟,看着地面上一滴滴的暗痕,根本说不出劝慰的话。
师叔死了,他难道就不心痛吗?那可是护了他一辈子的师叔!
默默蹲下,拾起残剑剑柄,奉有余小心地拂过凌乱沾血的剑穗,这是当年师尊送给师叔的,师叔这些年很珍惜,从没弄脏过,只可惜,今日不仅脏了,还乱了。
“昨天,师叔约云石道人出去散心。”捡起一枚剑锋上落下的小碎片,奉有余闭上眼睛,慢慢握紧拳头,鲜血自掌心滚落,刺骨的疼才能让他还能保持冷静,“今日清晨,这柄剑从天空飞驰回来,化作一道虹芒插在这里。我正准备上前查看,一声铮响,它就断成了两节……”
哽咽的话语和着泪水呜咽而出,奉有余早已悲痛欲绝,却仍不能大声痛哭。他是宗主,他是玄宗的标杆,他可以哭泣,但绝不能失态。
“那,那云石道人呢?师兄为何说,魂飞魄散……”这个词太过绝望,流照君喉咙干涸,泪水早已横流,颤抖着唇轻声询问。
“命星已陨,招魂未来,什么、什么都没有……”奉有余伸出另外一只手,猛然抱住流照君低垂的头,无声落泪。
自从师尊去后,他是易蹉跎带着一步步走到如今,易蹉跎于他也是亦师亦父。
染青烟与易蹉跎是彼此深爱的道侣,如今这二人却是得了同样的结局,何其可悲。
“我不信,我不信,还是可以转世的,不是吗?”流照君带着些微乞求,攥紧奉有余的衣袖。死亡不是终点,他还可以期望来生。
“师弟,师叔已经魂飞魄散了,连,连转世都不可能。残魂,残魂一丝也找不到……”
流照君从不知道,原来心还可以痛成这样,就连当初寄云舟给了自己一剑都远不如现在这般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是谁?在哪里?”艰难地从嘴里呕出几个字,流照君双目充血,誓要报仇。
“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哈,哈哈,哈哈哈……”半晌,抬起手遮住自己的眼睛,掌心滚烫的泪不断从指缝间溢出,流照君笑得不能自抑,惨不可闻,浑身都在颤抖着。
何其可笑啊,师尊去了,自己却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甚至连遗体也寻不回!
“我不信!我不信!”一把推开奉有余,流照君抱着断了的青烟剑瞪大了眼睛倔犟地看着师兄,“我不信师尊就这么死了!”但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眶中不断滚落,“我要等师尊回来!”
“师弟!”
不听身后奉有余的呼唤,流照君转身就冲回观雪峰。
那里,师尊一定还在那里等着自己!看到自己哭成一只小花猫,会笑着为自己抹眼泪,会笑自己这么轻易就被骗,会笑自己还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我还没有独当一面,师尊,你不要走!
观雪峰的飞雪从未停止过,甚至今日雪虐风饕更甚从前。
抱着青烟剑,流照君一步步走上山崖,顶着风雪执拗地看向易蹉跎从前一直站立的地方。
那里,那里是师尊最喜欢的观雪位置。
眼中滚烫,泪水倔犟地不肯滑落,前路早已模糊不清,只剩白茫茫一片。
“师尊……”流照君眼前恍惚出现了一道身影,白衣飘飘,仙风道骨,背着长剑傲然而立。
仿佛听到自己最心爱的弟子的呼唤,那身影一动,缓缓转过身来,清冷的眉眼如冰雪消融般展露出一丝笑容,关切地看着面前委屈哭泣的弟子,仿佛在说——
“玄,为师为你出气。”
“师尊!”流照君不敢眨眼睛,猛然扑了过去,那道身影却是如烟消散,什么也没有,不过水中月,镜中花,幻影一场。
跌倒在雪地上,流照君身躯蜷缩成一团,抱着冰凉的青烟剑泣不成声。
剑子仙迹赶到玄宗时双目通红,满身风尘凌乱,白色的长发打结成一团,但显然还保持着神智,强抑悲伤。
上了观雪峰,看到峰顶多出一块雪堆,剑子仙迹快速奔了过去,覆盖脚背的积雪被溅起踢飞,徒手把流照君从积雪中刨了出来。
似是被刺眼的阳光闪到,流照君缓缓睁开结了冰晶的睫毛,看到面前眼眶通红,强忍泪水的剑子仙迹,抱着青烟剑的手紧了紧,似是感到了冷:“怎么是你?师尊呢?师尊回来了吗?”
本已抑住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剑子仙迹扬起右手,给了流照君一个耳光,厉声喝问:“你这个样子做给谁看?易前辈已经死了!不会再回来了!”
“我不信,我不信,这一定是梦,让我再睡一会儿……”流照君闭上眼睛,眉间狠狠皱起,带了丝脆弱拒绝这个现实,“我不信,你走开……”
“你醒一醒,这就是事实……”剑子仙迹狠狠摇了摇失意颓丧的流照君,眼泪不断淌下,“易前辈不会希望自己的弟子如此没用,只会沉溺在悲伤之中。”
右手再次扬起,剑子仙迹看着满身冰雪的流照君,终究还是没忍心再打下去:“你醒醒,你看看这玄宗,你看看这些道子。你不能倒下,你不能丧失意气。玄宗失去了易前辈的庇佑,不能再失去你了……”
本来痴痴抱着断剑半点反应也没有的流照君终于再次睁开了眼睛,看着面前同样悲伤不已的剑子仙迹,呜咽着抱住了他:“剑子,我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坚强……我不信啊!我真的不信啊!”声声泣血,如失巢幼燕,悲伤茫然。
剑子仙迹也抱住流照君,伏首在他的肩膀上放声大哭:“他们都去了,我们只有靠自己了,只有靠自己了……”
相拥的两人滚烫的泪水在彼此的脖颈间滑落,互相依偎,用哭泣发泄着内心对逝去亲人的悲恸。
奉有余站在不远处看着哭泣的两人,低头抹了一下自己的眼角,转身默默离开。
叶沧澜偕同姬云裳也赶来了玄宗,他们在三年前成了亲,当时易蹉跎还专门送了一份厚礼,如今得到噩耗,都震惊非常。
易蹉跎的武力在当今的道门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更不用说和他形影不离的云石道人,两个人即使功体不全也不可能这么悄无声息地齐齐陨落。
但最荒唐的莫过于此,奉有余卜卦问天多次,却查不到半点踪迹,两个人除了一把断剑连半点残迹也没留下。
云石道人尚且还留有几缕残魂,但神智记忆全无,什么也问不出来,只能被护着送入轮回。
剑子仙迹看着师祖的残魂入了轮回,希望下辈子自己这个爱用笑掩饰悲伤的师祖是个普通人,有着安稳幸福的人生,不要像今生一般,亲缘寡淡。
但易蹉跎,却是半丝残魂也无,彻底烟消云散,天地不存。
对于这个结局,奉有余喟叹不已,难道真的是命数逼人?时隔千百年,该来的还是会来?
“沧澜,云裳,你们不是有复活技能吗?能不能救救师尊。”
叶沧澜两人的到来让意志消沉的流照君终于有了丝情绪波动,拽着二人的衣袖迫切地追问。
“没用的,连遗体都没有,根本无处施展。”看着流照君眼中闪烁的光,叶沧澜十分不忍地撇开了头,但不得不说出事实,“何况连灵魂也没有,实在是回天无力。”
“抱歉……”姬云裳眼带悲伤,垂下了眼睑,不忍再看现在的流照君,她从没见过如此模样的道长。
从前的他不说神采飞扬,但也至少温文儒雅,赞一声如玉少年都是贬低。
而如今的流照君衣容狼狈,眼中的光都散去了几分,颓丧消沉的气息遍布周身。
流照君眼中的希望逐渐消失,恍恍乎如幽魂,失魂落魄地松开了手,最后的指望果然是奢望。
是啊,自己的歌尽影生都没有用,他们的又怎么会有用呢?更何况,这是要死亡三天之内才能生效,如今都过这么久了……
垂下头,流照君散乱的刘海遮挡住了他全部的神情,如今已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了。
易蹉跎的去世在道界算得上是一件大事,许多道门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到流照君的身上。尤其是玄宗的附庸门派,主宗势力有损,底下的人自然也心思浮动,惴惴不安。
从前的易蹉跎是道界的一座大山,是玄宗的一座大山,谁也撼动不起,而一直被雪藏的凌剑主到底能力如何,谁也不知道。
身为易蹉跎唯一的弟子,更是传承万年的倾天剑脉如今唯一活着的传人,不知凌剑主到底学得他师尊几分真传,又能否继续护住倾天剑脉道界第一剑的名声荣誉,成为道界下一个定海神针。
易蹉跎帮弟子挡住的外界目光如今全部落在身上,沉重如一座大山,压得流照君喘不过气。
凌剑主。
这声称呼从前并不觉得怎么样,不过聊胜于无的称谓,还不如自己本名“愿逐月华流照君”来得顺耳,亲友间也从未以此称呼过。可如今,上门悼念的三教人员不断这么称呼自己,一声声、一遍遍提醒着自己,你不光是“愿逐月华流照君”,你还是道门的“凌剑主”。
担忧、打量、试探,所有人看向他的目光都带着审视。
师死徒继,这一脉的责任与荣耀终是牢牢地压在了自己肩上,流照君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份与地位。
剑子仙迹并没有从悲伤中走出来,他现在还可以偷偷躲起来伤心痛哭,但流照君却不可以。
他在道门中不像流照君般受人瞩目,散修的好处就在于自由。他不需要在外人面前保持冷静,强抑自己的悲伤,不需要对付别人的不断试探。
面对目光渐渐冰冷,气势却更加危险的流照君,剑子仙迹叹了一口气:“我比你幸运。”
对于剑子仙迹的话,奉有余没有否认,这一步避无可避,就算他这个师兄也帮不了流照君,只能他自己扛起来。
看着面前不断被强迫着洗去天真稚嫩的师弟,奉有余忍不住想到自己,自己当年这个年岁在干什么呢?那时候师尊还在,自己也被师叔宠得无法无天,毕竟是神衍一脉唯一的弟子,被两脉共同呵护,百岁之前他在四境道门都可以说是横着走。
难道成长就一定要伴随着失去与伤痛吗?
易蹉跎断剑下葬的那天,流照君看着不断被填埋的衣冠冢,眼中的恨意怒火再也忍不住,一身暴烈真气迸射而出,纯正锋利得让众人退散。
仿若化作一道剑芒,流照君化光离去,孤身穿越黑暗道。
师尊死了,那么我就杀遍四境魔人为师尊陪葬!
望着流照君飞速离开的身影,奉有余叹了一口气,拉住打算拦截的剑子仙迹摇了摇头:“算了,让他发泄去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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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死生难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