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当然没有打起来。
太史侯早有预料,在两方人剑拔弩张之时携好友弦知音姗姗来迟。山峙渊渟的身影仿佛带着绵绵的和风细雨,瞬间浇灭了满场火气。
所有学子诧异之际宛如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赶紧收拾好自己的仪态,绝对不能被看出来自己刚刚的举动有多么的“豪放”。
弦知音和太史侯不带一丝一毫的火气,仿佛没看到地上的狼藉,直接坐在上首处,看着底下战战兢兢的学子们分做两列,规规矩矩地站好行礼。
“屏风怎么倒了?”右手轻搭在桌几上,太史侯这时候才瞥了一眼地上碎裂得不成样子的屏风,一看就是人为推倒的。
“启禀执令,今天风儿甚是喧嚣,吹倒的。”赶在保守派告状前,秦九思上前一步恭敬说道。
弦知音看了看这姑娘,忍不住笑了一声。这个借口可一点也不好,周围的纱幔都是摆设吗?怎么可能吹倒?哪阵风有这么厉害吹倒屏风?
不过今天太史侯来此也不是为了深究这种小事,遂也不追究这种蹩脚的谎言。
“尔等继续,孤鸿影随吾走。”太史侯也不去看那些表面装得安分乖巧的学子,看了一眼躲在一边的流照君,反正肯定和他脱不了关系。
流照君惊了,他发誓,这次真不是他挑起的!
偷偷向其他几个人递求救的目光,但所有人都看着地面,仿佛地上长了朵绝世奇姝,就是不看他,连紫荆衣和金鎏影也同样。
一步三回头,流照君一脸惨兮兮,颇有种风萧萧兮之感,心不甘情不愿地和太史侯走了,徒留弦知音一人留在这里。
等两个人走后,弦知音一脸笑容地看着这些学子,就像个亲热和善的师长。但儒门真的有真正和善的人吗?都是白切黑。
“汝等继续打啊。”
秦九思等人尴尬地笑了笑,连连说不敢。在执令面前动手?那必不可能啊。
出了水榭,流照君乖乖跟在太史侯身后,乖得像只小兔子,再纯良不过,但现在学海无涯中,谁还会再被他的外貌所骗呢?打架斗殴必然有他的影子。
领着流照君进入一片竹林,太史侯渐渐止住步伐,背对着他不发一言,沉默的气氛让流照君心中惴惴,忐忑地看向太史侯的背影,不知道这位找他到底想要清算什么事情。
一阵清风掀起涛音阵阵,竹叶纷飞之间带来了冬日的寒意,太史侯接住一枚竹叶,然后伸手扶住了身边一株随风轻摇的竹枝:“孤鸿影,汝知晓吾为何叫汝出来吗?”
“学生不知。”流照君抱手一礼,最近他做了不少荒唐事儿,也不知道太史侯打算清算哪一件。
“汝入学海也已近三个月,对于这几个月可有什么心得体会?对于自己的言行又可有自省改过?”
“学生愚钝。”
“汝确实愚钝!”太史侯语气顿时一厉,手中猛然握住竹枝向下一按,纤细的竹枝被这股巨力施压,紧绷成弓,似下一刻就会断折。
“学生,惶恐……”流照君听到太史侯愤怒的话语顿时慌了,先低头总没错。
“刚入学海,根基未稳就敢向学长宣战挑衅;自恃武力、仗势欺人,破学海百年未有之禁令,汝很好……”
“斗殴打架汝还稍稍占理,吾便不多言了,但前些时日偷出学海,混迹烟花柳巷,不爱惜羽翼,真是太过荒唐!想来这件事情叶沧澜应该也已经教训过你们了,吾看伊善后的很好。”一边说着,太史侯掌中再次施力。
流照君听到这些话,头皮发麻,那根细竹就如自己的心弦,已经裂出了不少纤维,濒临摧折,低着头诚恳认错:“学生知错。”
“汝最错的不是这些,而是学不会敛息锋芒,学不会估量后果!被人利用而不自知,甚至沾沾自喜!今日若不是吾将汝带出,想来又要为此与保守派对上了是吧?”冷冷一笑,太史侯转身看向站在那里战战兢兢的流照君,“这是汝最笨的地方。”
“那也是保守派先挑衅……”流照君不服气,小声嘟囔反驳,反正他看保守派不爽,为什么要与他们和善?
“刚过易折,强极必辱,汝长辈没有教过汝吗?”看到流照君的小表情,太史侯觉得更加头疼,怎样的长辈才能教出这般天真的弟子?莫不是太过宠溺而舍不得教?
“汝为疏楼龙宿破开阻碍,这是情分,但不顾自身后果而随意得罪便是愚蠢。保守派中现今有几人与汝关系可以一论?没有!”
松开手中的竹枝,“嗖”的一声,竹枝瞬间恢复原样,依旧挺拔青翠。
太史侯背负双手,继续教导:“处事圆融并非坏事,留有余地也非优柔。刚柔并济、松弛有道才是为人处事的正理。汝这般锋芒毕露,以后在儒门行走很容易吃亏。不止儒门,系派世家错综复杂,彼此沾亲带故者不少,汝今日得罪的或许只是看似普通的同窗,但以后若是有所交集,心胸狭隘者便会成为汝之阻碍,事倍功半。”
流照君心中并未在意,自己以后又不会真的在儒门发展,再说了,师尊说过,一切阻碍必当一剑破之。
“锋芒毕露与留有余地,汝自当知晓何者为智!”太史侯自然看出了流照君的不上心,这个孩子还未明白人际交往的“中庸”之智,“汝想以力破巧却还需看明关窍所在。汝这些时日在学海中颇为威风啊,但汝之目的可有达成?”
“汝虽与保守派针锋相对数次,甚至每每胜利,但学海势力走向可有如汝与疏楼龙宿之预料?没有!反而是局势越发混乱紧张,此时还不反省!”太史侯冷哼一声,“四处树敌,此乃取死之道。”
“即使是友人,话不可尽信,多与靖沧浪学习学习,至于疏楼龙宿那里,太学主自会训斥。”太史侯这是明显要算总账了。临近年关,学海无涯绝不容再出任何问题,所言何人“居心叵测”简直直指疏楼龙宿。
不过也确实没有说错,疏楼龙宿引导流照君为自己冲锋陷阵,破开两派的凝滞局势,全然不顾会不会为流照君招致祸患。不知是自信自己完全应付得来,还是相信流照君背后势力必会保全?
今日茶话会也是疏楼龙宿的一局,若是闹起来必然动摇学海无涯的一些门规教条,甚至直指保守派。奈何保守派的领头者并未上当,今日也未前来,选择避开了这一局。不过双方必然会在之后准备更加充足,展开进一步的较量。
“好好想想,汝进学海的初心为何?来此的目的又为何?回去抄写一百遍《中庸》,课先不用上了,每天到吾这里来。”太史侯觉得放流照君回去又要被疏楼龙宿利用,还不如自己这里拽着。学海这局破得也差不多了,太学主也不会再放任疏楼龙宿这般无休无止地闹下去。
尽管流照君已经尽量压制自己脸上“天都塌了”的表情,但太史侯怎么会看不出来他的万分不乐意?
“什么时候汝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再回去上课。”一甩衣袖,太史侯打算狠下心来好好教导教导流照君了。学海之中,孤鸿影是心思最浅的那一个,被疏楼龙宿卖了还在那里高兴呢。
没办法,认命吧。
叹了一口气,流照君无奈地跟在太史侯身后离开了竹林。
之后,流照君哪里也去不了,天天就呆在太史侯身边,学海之中的局势变化也不是很清楚,但太史侯有时会随口为他分析一二现在学海的情势,不至于让他真的全然不知。
每天早晨天刚刚亮,流照君就要去礼部点卯,然后就在太史侯身边开始抄书,幸好有靖沧浪一直陪着,倒也不会感到无聊寂寞。
在这种时候,流照君是真的觉得靖沧浪是个好人啊,还会陪自己抄书,看看那三个亲师侄,全都跑了,各玩各的,谁也不来同情安慰一下他,都是幸灾乐祸的。
即使知道太史侯也是为了他好,但天天面对这么一张严肃脸也真的压力甚大。
太史侯并不为难他,只是让流照君留在身边抄写《中庸》,上课的时候重点关照,不懂的地方就让流照君问,有时也会根据遇到的事情随时考核流照君,看他到底是真懂还是照本宣科。
说到底,太史侯是真的极为善于教人,至少比易蹉跎会多了,很快就发现流照君看似都懂的表面下其实是似懂非懂。探明流照君也就这点墨水后也不生气,极有耐心地一点一点教导。
看到一向肆意妄为的流照君被严加管束,公仪文渊很是幸灾乐祸了一番,尤其是看到流照君被戒尺教训的时候,那笑容,简直要乐开了花。
但很快,两个人就一同被戒尺教训了,不过一个是被太史侯教训,一个是被兄长教训,一时之间竟成了难兄难弟。虽然这点小伤根本不算是伤,但真的好疼,还丢脸。
如此严加管束,效果自然显而易见,流照君确实在这一个月中沉稳不少,表情也收敛了,不再是什么都表现在脸上。尤其是做事之前总算会先动动脑子,想一想后果,不再似从前那般莽撞了。
疏楼龙宿和忧患深看到流照君如今的变化,虽谈不上是“士别三日,刮目相待”这么夸张吧,但也蛮佩服太史侯教人的手段。易蹉跎溺爱多年养成的性子居然也能这么快掰正回来,真是手段了得,抓准要害。
《中庸》全文三千五百余字,流照君抄到现在自然是不止一百遍了,但是流照君也不乐意这么快离开太史侯身边。
以前看剧的时候只记得太史侯的不知变通和古板,但身为礼执令,甚至差一点成为教统,太史侯又怎么可能是简单的人呢?
流照君在太史侯身边学到了不少易蹉跎教不了、也不会教的东西,真正觉得受益匪浅,难怪学海之中怕他的人多,但敬佩的人更多。
这段时间跟在太史侯身边旁观,甚是有一种拨云见日之感,总算看出来自己被疏楼龙宿利用得够够了。虽不至于生气,但总有几分不爽,又有一种果不其然的意料之中。儒门就是黑的多,疏楼龙宿用起好友来真是太会“淋漓尽致”了。
在又一次抄写第一篇的总纲“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时,流照君感悟又深了一分,突然想起了一些事,停下了手中的笔,抬头看向一边伏案批改的太史侯。
“怎么了?”太史侯头也不抬,认真看着学子交上来的课业,有时还会落笔圈个圈,点出优秀的地方,当然,这是少之又少的。
“执令怎么看待‘天命’?”流照君觉得所有人都脱不了“天命”二字,如今异度魔界的天命悬在心头,摇摇欲坠,这让他在越接近时限时就会越焦躁不安。
自己这一生已经和玄宗的天命绑定在一起了,他不想玄宗最后还是落得“昔日玄宗十道子,独留一人卫道魂”的结局。
玄宗有那么多值得喜爱的人,师尊、师兄,还有那些可爱的长老师侄们,他们不应该都死在道境道魔之战中。即使以后玄宗还留下苍一个人,留有火种,重建宗门,但那也不是昔日的玄宗了。那里没有自己熟悉的人,想来之后的苍也十分孤独吧。
太史侯似是很惊讶流照君会问这个问题:“汝现在想这些还太早。”
“自从步入先天,学生便真切地感觉到命运的逼人。”那可是成千上万条生命,甚至还是全神州的生命,怎能不让人感到压抑?
太史侯抬眼看了一下流照君,他倒是忘了,面前这名学子即使看着像是未成年,但他的的确确是先天修士,成年是一定的,都是他的性子和外貌太具有迷惑性了。
思索了一下,太史侯认真回答:“天命,太过沉重,需要遵循但也不必完全遵循。用道家的话来说,‘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故留一’,所谓的‘逆天而行’也不过就是求那代表生的‘一’。”
“万一天命就是死呢?我们还要遵循天命吗?又要怎么争取一线生机?”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太史侯放下了手中的笔,似是喟叹,“发奋了,争取了,那么死亡便不可怕,最可怕的其实是死的不值,死的毫无用处。”
“可是活着的人并不希望他们死啊。”
“天地似熔炉,众生皆煎熬。死亡的确不是众人之所愿,但也要学会面对。”对于这点,太史侯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他不怕死,但并不意味着他就会引颈就戮。若是一定要死,那自己也要尽力一搏,不带遗憾地慷慨赴死。但自己的死亡引起亲友的伤心这就无可奈何了,所以啊,他还是很惜命的。
“改变天命,武力破之,可行?”
“力再强,强得过天地伟力?”太史侯看了看流照君,眼前的这名学子有这个天资与潜力,但要是被人算计,那真是渣渣都不剩,再厉害也无用,“以力破之是最蠢的,也是耗力最大的。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再难改的天命,在一步步精心算计策划后,也会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智与力相结合才是上上之选。”
“尽力而为,不负此生。”拍了拍流照君的肩膀,太史侯看得出来,流照君心中的重压阴霾来源于对天命的恐惧,惧怕失去亲人,自己现在需要的是给他充分的肯定与勇气。
“多谢执令。”流照君真心道谢。
“告诉吾,汝进入学海,学文习武的初心为何?”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目光坚定,流照君说出来时真的觉得有如醍醐灌顶,三教的立教之志不就是这个吗?
先辈在这条路上洒了多少血,流了多少泪,一生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不就是为了让身后的人能活得更好吗?自己从前一直为了疏楼龙宿而针对保守派,真是太肤浅幼稚了。
激进派和保守派的争斗说到底不过是为自己、为后人争取更多的资源,为的就是能有更好的生活,排除这一点矛盾,他们的最终目标都是万世太平,只是选择的路不同。
“好,好。”太史侯的目光亮得惊人,惊喜非常地看着流照君。
后世著名的“四为句”自然不同凡响,总结了儒门学子一生的抱负理想,是对儒门圣人之宽阔胸襟最精炼的表述,谁人能不震动?
“这四句真是太好了。”太史侯马上提笔记了下来,“这是……”
“不是我初创的。”流照君赶紧解释,自己还是求实点吧,别像那些穿越者们一样剽窃,不是自己的就是不是自己的,没有一定的人生感悟和经历,怎么可能写下那些旷世名句诗赋?
“吾自然知晓。”太史侯也从没想过会是流照君自己想到的,这种饱含大智慧的句子,他肯定想不出来,灵光一现都不行,“是何人呢?”
“张载。”这个时空中没有张载这么个人,但流照君觉得就凭这四句话,他就值得被所有人记住。
“好。”太史侯大笔一挥,铁画银钩间落下最后一笔,将整句话写下来挂在墙上感悟,然后对还在这里的流照君摆摆手,“走吧。”
很好,现在没时间理会流照君了,直接赶人。
流照君摇了摇头,无奈地行礼离开。
命运的丝线似在这时稍稍偏移,即使那个天赋被封印了,但流照君还是隐隐感觉到太史侯的命数发生了变动。虽不知具体怎样,但还是往好的方向发展了。
会心一笑,流照君真心尊重太史侯,自然也希望他以后不会再重蹈覆辙,这次阴差阳错也算报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