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无一人的藏剑山庄寂静萧瑟,满山的金色银杏都带了数分颓然飒飒,伴着秋风吹落枝头。
叶沧澜踏着零落的树叶,抬头看着山庄门前大气威严的巨大石碑,波光粼粼的湖光山色间,“藏剑山庄”四个大字锋锐依旧、含蓄依旧、柔情依旧,但自己早已不是落笔时的自己了。
“该结束了……”接住一片飘落眼前的树叶,清晰的纹路柔软又细腻,跨越了两个时空的藏剑山庄在这一刻似是重叠了,烟雨江南的无限柔情蓄满了这片薄薄的树叶,也蓄满了他空寂茫然的心。
叶沧澜湛蓝的眸子低垂,眼中似悲似喜,似怨似悔,最后归于一片无言的宁静。
数百年的飘零,数百年的隐迹,数百年的寂寞,哪怕只有最后的短短百余年才是最快乐的时光,做了自己最希望的自己、最真实的自己,但也已经够了。
“灵山秀水隐剑踪,不问江湖铸青锋。逍遥此身君子意,一壶温酒向长空。”
“庄主,弟子终究……”无法继续做一名不问世事、逍遥山水的藏剑弟子,这一身的血债实在有负藏剑之誉,玷污了山庄之名。
抛下手中金色的树叶,叶沧澜按剑转身,精致的衣角在风中划过一道决绝的弧度,带着腥风血雨再次步入武林,结束这一场本不该出现的乱世纷争。
儒门颜氏,即使是在宗派林立的苦境,颜家也是德高望重的名门望族,儒门中首屈一指的世家,传承绵延数千年不绝,更是复圣颜子后代,其本身就自带一层荣光。如今这一辈更是成了三教儒门的权利中心之一,儒门旧派的领导者。
今日,这片庄严肃穆,甚至在不少儒门子弟心中视为圣地的府邸不再宁静,染上了一层喧嚣与血色。
一名青年带着满身狼藉踉跄着撞开颜望舒紧闭的书房大门,随即失力地扑倒在地上。一身玄裳即使看不出斑斑血迹,但浓郁的血腥味却突兀地闯入了这间充满墨香的房间。
“家、家主……”青年煞白着脸吐出一口朱红,恐惧在眼中一闪而逝,更多的是伤重带来的痛苦与挣扎。
染血的手颤抖着指向屋外,奄奄一息的青年拼尽全力:“叶、叶庄主,疯了……”话未说完,不甘的身影颓然倒地,一双无法瞑目的双眼看向外面,已然气绝身亡。
变故发生的太快,快得让颜望舒来不及反应,一向泰然自若的脸上勃然变色,心中的不安令他瞬间慌神,却又不觉意外。
这一日,终究还是来了。
身上繁复的袍服华贵而沉重,这是他的荣耀,也是他的责任。
颜望舒伸手一招,端放在剑架上的佩剑飞入手中,旋即身形化光直冲颜家大门。
而在颜家偌大的族地上,无数光影一如颜望舒般飞速赶往发生惊变的大门处。
“轰”一声巨响,十数人影从门外狠狠砸进颜家,颓然无力的身影在坚硬的青石板上擦过一道道血红的痕迹,沾满尘土的身躯滚落几圈后便停在一角再无生息。
“叶、叶沧澜,竖子安敢行凶!”颜家族老以剑为支,半跪在地咳出一口浓血,目睹无数颜家子弟前仆后继地在自己面前不断丧命,顿时怒发冲冠目眦欲裂。
灼痛的经脉、枯竭的内力、自喉间不断上涌的甜腥,一切都在叫嚣着自己这副身躯已然濒临极限,可如今怎能休息?又如何能坐视门下死亡?
锋利的宝剑依旧寒芒烁烁,却无力撑起主人重伤的身躯,将弱小的后辈门人护在身后。
染血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压抑着愤怒与仇恨、无力与悲哀。
颜家族老双眸充血狰狞,耳边是颜家子弟不断死亡的哀吟,眼前的血色是从未有过的鲜艳和刺眼,令他心中升起了一份无边的绝望。
刚刚那一击已然将他拍成重伤,此时口鼻间不断溢出血丝,胸骨也出现了裂痕,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剧痛。颜家族老此时若是还有力气,肯定要将叶沧澜生吞活剥,以祭亡灵。
盯着一步杀十人,似闲庭信步般迈入颜家大门的金色身影,悠闲中透着嚣张,那身灿烂的衣饰带来的不是阳光的温暖,而是死亡的冰冷。
直到今日,他才真切地感受到了叶沧澜恐怖的实力,也明白了自己招惹他是有多么的不智。
当年坐看他杀遍儒门激进一派,那时的剑锋到底没落在自己身上,感受不到有多痛,甚至小看了那时拼死一搏的激进派和完好无损的叶沧澜。
而多年以后,如同轮回一般,也是因心魔而起的灾殃,可这煞星的剑却落在了旧派身上,甚至更加恐怖。
“汝,又能如何?”
侵门踏户的叶沧澜轻剑在手,精致宛如艺术品的佩剑一点也不像凶器,却轻易收割着无数人命。
潋滟含情的双眸似笑非笑,儒雅的贵公子轻描淡写的话语是对颜家族老无尽的讽刺与轻蔑。
是啊,他就是行凶了,可又有谁能阻止他呢?
不屑地瞥了一眼无力再战的颜家族老,叶沧澜抬剑打算了结了他的残命,也算为七秀坊那些无辜枉死的弟子们报仇。
“叶沧澜!”一声厉呵,锋锐剑芒携夹着无边浩气,浩浩荡荡如大江奔流,迅若流星般直袭叶沧澜面容。
“叮~”
一声脆响轻吟,悠然似竹间风涛,西天聆雪轻松顶住这饱含恨火愤怒刺来的一剑。
来势汹汹的一剑刺在西天聆雪纤细的剑身上,却再不能前进一分。古朴华丽的剑脊上镶嵌着数颗古玉,低调又奢侈的佩剑象征的不仅是来人的身份,更是颜家这一代的最高权柄。
“家主……”颜家族老语带凝噎,他不知此刻该高兴颜望舒能放下这段时间的不和支援而来,还是该生气自己这位侄儿没有尽快带着他的门人离开,避过此时的杀劫。
这场杀戮是自己招惹来的,没必要将自己这名前途无量的后辈也拖下水。
侧眸望向西天聆雪抵住的长剑,叶沧澜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自那晚绮秀楼一别,他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刻,颜望舒也明白,所以在七秀坊灭门后就一直等着叶沧澜上门寻仇。
剑势已尽,颜望舒旋身后撤,翩然的身影立在重伤的族老面前,举目环顾死伤一片的庭院,眼中的惊怒喷薄而出,望向叶沧澜的目光充满不可思议:“御执令,汝是疯了吗?”
屠杀平民不算,还想屠杀儒门之人,叶沧澜这是想要干什么?这般孤注一掷,显然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将三教视若无物。
保留最后一份情面的敬称,是提醒,也是退让。压低隐忍的声音饱含痛心与愤怒,却又不得不忍。哪怕还有一丝机会,颜望舒也不愿意与叶沧澜走至你死我活的境地。
七秀坊的事情是颜家理亏,颜望舒愿意退让一步,化干戈为玉帛,不至于非要走至死地。
“疯?”看着围过来仇恨地看向自己的其余颜家子弟,叶沧澜轻笑着摇了摇头,西天聆雪悠然收回剑鞘,右手摩挲着按在重剑弱水的剑柄上,“颜望舒,汝实在不应该在这时候站出来。”
整个颜家,自己也就看得上一个颜望舒,其余之人皆是腐朽不堪之辈,埋没了这块美玉。
“这是颜家,是吾的家族;而吾,是颜家家主。”握紧了手中的剑,颜望舒平静了双眸,面对自己曾经的师长最后一次劝说,“真的再无转圜余地了吗?”
何至于此,走到如今这种地步?
“天真。”
唇畔的浅笑依旧是如此的含情温和,一身的剑意却吞吐着杀戮的冰冷。
叶沧澜嘲笑着颜望舒此刻的天真,从他再无保留,拼尽一切反扑的时候,就再也不会有任何的后退与转圜了。
他如是,儒门亦如是。
“那便……”
“战!”抿紧了唇,颜望舒厉色一显,坚定了心中的杀意。
即使自己的家族有多么的腐朽不化,自己的叔父做了多么不可挽回的错事,但这也是自己的家、自己的根。
看着身前坚定的身影,再看了一眼叶沧澜含笑带杀的俊容,颜家族老心中悲凉,突然就明白了云红死前是用多大的勇气提剑宣战。
孤注一掷、飞蛾扑火,此时的颜家又和那时的七秀坊有何差异?
“战!”长剑颤抖着撑起残躯,颜家族老按住胸口钻心的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至颜望舒身前站定。
这是他们颜家的家主,他们颜家的希望,更是他的亲侄儿,自己哪怕死也要护着他走到最后一刻。
不过战死而已,这点血性他还是有的,那是刻在骨子里的骄傲,绝不容许跪地求生、苟延残喘!
“仅有血气可救不了你们的命,也挡不住孤的剑。”叶沧澜不曾对眼前的一切有哪怕一丝的动容,当时又有何人对七秀坊的门人怜悯?
看着扑过来的颜家门人,叶沧澜冷厉的笑容不带丝毫温度,一道金色的黄鹂之影一闪而逝,周身气势陡然拔高:“风来吴山。”
一声莺啼响彻了寂静的夜,随即,金色璀璨的剑风龙卷拔地而起,肆虐摧残了整片颜家驻地。
昔日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七零八落、瓦掀砖碎,再不见从前的精致古雅。
剑风撕裂着大地,撕裂着墙垣,撕裂着如飞蛾扑火般的生命,血色洒满了庭院,雪白的墙上飞溅上触目惊心的艳色。
飞鸟折翼,瑞兽颓落,残垣断壁间只余血迹最后的温热。
雨淅淅沥沥地落下,雨打芭蕉本是极具意境的画面,此时却是凄凉萧索。
跪坐在青石板上的身影单薄而坚韧,雨水打湿了他的鬓发,顺着发丝和着血水滴落,在身前溅起一丝涟漪水花。
颜望舒强撑着自己力竭的身体不可倒下,模糊的眼前依稀还可忆起叔父为自己挡下夺命一剑后颓然倾倒的身影,那飞溅在脸上的滚烫鲜血嘲笑着他的弱小与无力。
身为家主,他竟不能护住门人,护住亲人,何其无能!
“你疯了!你想求死吗?”
屠杀身怀最后一系儒圣血脉的颜家,这无疑是一种对儒门的巨大挑衅,叶沧澜必死无疑!
眼中温烫,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滑落脸庞,颜望舒心中的悲愤绝望如排山倒海而来,偌大的颜家一夕倾覆,绵延的荣光在自己手中熄灭,更是赔上了无数颜家子弟的性命。
这场变故太快,这场屠杀太惨,旧派如今的领袖颜家覆灭,其他势力群龙无首,又怎能抵抗住叶沧澜的血腥报复?
难道真是天要亡儒门旧派?
锋利的剑身轻搭在颜望舒肩上,雪亮的剑锋在下一刻就可以将那脆弱的脖颈划开,飞溅的温热血花将会是这片颜家驻地最后的温度。
叶沧澜低头看着愤恨不屈盯着自己的颜望舒,无悲无喜的面容似毫无声息的雕塑,精致有余生息却无。
“孤不杀汝。”
深深看了一眼颜望舒,叶沧澜收起了长剑。
“为何不杀吾?汝在羞辱吾?”仿佛受到了侮辱,颜望舒愤怒地瞪视叶沧澜,似是要将他碎尸万段。
抓起掉落在身边的佩剑横亘在自己的脖颈上,颜望舒下一刻就打算拔剑自刎,绝不成为独活的颜家家主。被灭门的敌人饶过一命,那无疑是一种耻辱。
生不能护佑族人,死总要保留最后的尊严与骄傲。
“想一想汝到底是为何而活?是为颜家吗?还是为儒门悠久的传承。”
刚压出一道血痕的剑顿住,颜望舒目光怔愣,望着伫立在不远处的古朴藏书楼,手中陡然无力。
若自己死了,这份传承还会有人能完整承接吗?
不再理会顿住动作的颜望舒,叶沧澜转身走入烟雨阑珊,金色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破败的大门尽头。
“当啷”佩剑滑落肩头,落在地上溅起层层水花。
颜望舒失神而茫然地望着周围尸横遍野的庭院,肆意横流的血迹纵横交错,再无生机的驻地中唯余自己还活着。
伏在积了水的青石砖上,任凭冰凉的雨水打湿自己,颜望舒终于失声痛哭。
我真是个好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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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颜家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