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叶沧澜一个人都没能带走。
“你怎么这么傻?”强忍着眼泪,师姐小葱似的手指不停地戳着不听话的小师妹的额角,哽咽中带着忿忿,却又不忍用力。
“我不,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举目无亲,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回忆现在过得有多幸福吗?”紧紧搂着师姐的细腰,小师妹任由师姐发泄怨气,只是自己内心也填满了委屈与不舍,“我就是要和你们在一起。说好的当一辈子姐妹就是一辈子,少一个时辰都不行。”
“别想丢下我。”
拒绝了云红等人的相送,叶沧澜一个人默默地走出绮秀楼。
踏出锦绣拥簇的大门,回首望了一眼依旧灯火通明的秀坊,心中却是百般叹息。
无论在哪个时空,七秀坊依旧是七秀坊,或许这就是刻在女子灵魂中的坚韧与骄傲,柔情与决绝,还有对梦想和自由不懈追逐的渴望。
即使是一株娇花也有面对即将来临的暴风雨的莫大勇气,香消玉殒也在所不惜。
“真是没想到会在此地见到汝。”又走远了一些,叶沧澜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一道此时根本不应该出现在此处的身影,唇角勾起的笑容带了一丝不善与讽刺,“莫不是想趁此机会将七秀坊收入麾下?那汝可是打错了算盘。”
立在小石拱桥上的身影卓尔不群,身披玄色大氅,暗色却针脚细密的衣料令他的身影完全融入了夜色,若不细心,根本发现不了他的踪迹。
扶着石栏上雕琢别致的百卉花团,颜望舒隔着九曲环绕的小桥流水注视着临于水上的飞檐绣楼,水中的倒影与精巧的绮秀楼相映成趣,在夜色中是独一份的玲珑秀雅、绚烂夺目。
这般自强的女性,柔弱中透着傲骨,即使面临困境也如劲竹一般坚韧不拔。她们将柔情似水与江湖侠义完美结合,侠骨柔情中散发出一股令人目眩神迷的惊艳。
微微垂下眼眸,颜望舒似乎明白了为何短短百余年七秀坊就能聚集那么多的人心。即使她们的底蕴历史在各个势力面前有如稚童,可她们却能誉满天下,甚至百姓们都交口称赞。
身影微动,转身面对隔桥相望的叶沧澜,对于这份冷嘲热讽,颜望舒并不在意,只是有些生气自己在他的印象中竟会是如此不堪的形象。
“趁火打劫,吾不屑于此时对她们出手。”又没有危害到自己的门下势力,不过是些许曾经的过往,自己没必要揪着不放。
更何况,在此之前,七秀坊刚助了不少势力解除魔染之危,于各个势力而言这是一份不小的恩情,现在为了这么点小事而恩将仇报,实在是德行有亏。
华美的衣袖在夜风中划过一道冷傲的弧线,颜望舒背对叶沧澜,并没有继续交谈的兴趣,他没必要在此浪费时间。
只是,难言的苦涩却弥漫心间,也不知是为了保守派的腐朽积重难返而难过,还是为了这群不甘命运奋起反抗的女子而难过。
“可惜,若保守派每个人的思想境界如汝一般就不会出现那么多不必要的恩怨纠纷了。”眸中的情绪稍缓,叶沧澜对举步离去的颜望舒可惜道,“如今的儒门旧派早已病入膏肓,自负与腐朽深植在心,仅凭汝的导正约束又怎么可能力挽狂澜?”
“因为这份‘欺瞒之辱’,他们想对付七秀坊,而汝却想出手相助,帮秀坊度过此次危机。你们根本不是一路人,何不早日从儒门腐朽的旧派之中挣脱出来,非要与这些散发着腐烂气息的人共存亡?”
颜望舒知道自己来此的用意瞒不过叶沧澜,此时被道破也不惊讶。
在看到叶沧澜孤身一人走出绮秀楼时,颜望舒就明白了七秀坊的选择,今夜自己白跑了一趟。
而叶沧澜对儒门旧派的评价他也早已看得太多,明白得太清楚。
“这是吾的责任。”本不欲多言,可颜望舒还是停住了脚步,微微低着头对身后的叶沧澜说道,“自记事起长辈们便对吾寄予厚望,告诉吾儒门的职责是什么,吾的职责又是什么。”
“身为颜氏子孙,体内流着的是颜圣之血,恪守礼仪、施行仁义是我们天生的责任与义务,引导万民知仁守义,铸造万世太平是我辈共同的梦想与心愿。”带着微微的叹息与疲惫,颜望舒如何看不出现在的儒门症结所在?可他却无法抛下身上的一切去孤注一掷。
“吾自然明白如今的儒门已经步入腐朽,可在这样一个礼仪崩坏的时代,舍下先贤们流传下来的礼仪制度,这样的儒门即使迎合了时代传承下来又剩下多少原本的样貌宗旨?”
“吾这一生的职责就是守护住万载儒门的大愿初心,尽可能的将最纯粹的儒门经义保留下来。即使最后儒门变味,但总还有最完整不变的历史痕迹。”
“所以,吾也不会放弃现在的保守派,即使在你们看来是如此的顽固不化、不知变通。”回眸间微微一笑,颜望舒亦有他自己的坚持,随即化为一道流光消失在夜色中。
一夜之间,苦境各处的七秀坊谨守势力范围,严阵以待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
令人欣喜的是,即使七秀坊曾经的历史被揭开,但仍有不少百姓释出善意,从前结交的势力很多也愿意继续交好,甚至坦言会帮助七秀坊。
一切似乎都在慢慢好转,百余年来七秀坊对苦境的影响正在潜移默化地发挥着作用,根深蒂固的思维偏见也在缓慢消除,给予女子相应的尊重与平等。
已经恢复神智的姬云霓恨恨地坐在溪水边,揪着青嫩的小草将它们揉烂捏碎,眼中的怨毒令人毛骨悚然。
“可恶的叶沧澜,可恶的七秀坊,可恶的姬云裳……”口中喃喃自语,前些天叶沧澜给予自己的羞辱与折磨怎么可能会这么快忘记?姬云霓痛恨着,却也惧怕到了骨子里。
“怎么,难道这样就想要放弃认命了?”保守派耆老瞥了一眼如今安份不少的姬云霓,语带讥诮地嘲讽,“亏汝当初心黑胆大,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你知道什么?一个月,我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姬云霓面目狰狞,然后看向保守派耆老的目光也带了分不屑,瞥了瞥他依旧微瘸的腿,“你又有什么能耐呢?既没有保住我,也被叶沧澜打断了一条腿,现在都还未好吧。”
脸上的表情稍稍扭曲了一瞬,眼中的狠戾一闪即逝。
站起来抚平衣角的褶皱,仿佛刚刚的失态不曾出现过,保守派耆老瞥了姬云霓一眼,淡淡催促:“想来也休息够了,汝该继续干活了。”
“干活儿是死,不干活儿也是死,我凭什么还要继续下去。”没好气地扔掉手中草屑,将沾染一手的草汁洗净,姬云霓白了一眼,“本小姐不干了!”
“姬云霓,汝若还有点脑子就不该选择最错误的路。”保守派耆老眯了眯眼,警告她不要作妖,“老实干活儿才不会再次引来叶沧澜。”
“而且,今夜过后,你我便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嫌弃又不屑地看了一眼这张看起来和蔼可亲的老脸,姬云霓又瞥了一下不远处似乎并未注意到他们谈话的另外两人,冷哼一声甩手就走。
谁要和你们一条船?等我逃出去掌握了系统,第一个干掉的就是你这个老货!
幽暗的夜寂静也喧嚣,只是今晚多了丝不安的躁动与肃杀。
夜风凉凉,水面吹起了层层涟漪,云红站在绮秀楼最高层的平台上眺望玉轮,似是发现了什么,瞳孔猛然一缩,高声厉喝:“敌袭!”
一声清啸,令整片秀坊瞬时动了起来,一道道人影纷纷从屋内奔出,飘逸的裙角、矫捷的步伐,或纤然立于屋檐,或娉婷浮于水上,双剑铿锵间纷纷出鞘,带着背水一战的决绝。
“九音惊弦阵!”娇喝一声,数名弟子跃上水池中央装饰精美的巨鼓舞台,瞬息之间已经结成阵法。
五名弟子气息相连,阵眼弟子手持长剑,恢宏的剑气经由阵法加持威力更甚,剑气长江直奔空中月轮,却是有如击中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荡开了层层空间涟漪。
五五成阵,五阵再联,威力更加巨大的剑气长江终于击碎了那层幻象。
犹如镜中花水中月,空中景物逐渐扭曲,最后破碎成一片片的光点飞散在夜色中。原来今夜晴空万里的月色竟是假的,不知什么时候驻地竟被这座阵法包围了。
依旧是那一轮皎洁月色,可如今却是冰冷得真实。
“来了。”怜照影走到云红身边,握紧了手中长剑,眼中是化不开的坚冰与凝重,可体内流动的却是不屈的战意。
无数人影包围住七秀驻地,也不知当中有多少修为先天的高人,一座瑰丽巨大的阵法一层叠一层,湖光山色间的亭台楼阁尽数被涵盖,赶尽杀绝之心昭然若揭。
抽出腰间的华美长剑,剑刃擦过剑鞘的嘶哑之音此时分外清晰。
云红高昂着头,发上的流苏在夜风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响,妆容精致的脸上只有坚毅,绝无一丝一毫的胆怯。
“那便战!”
一声轻笑似一声挑衅,不屑这些自诩名门正派的豪门望族也会行宵小之事,暗夜袭杀一群秋毫无犯的女子。
“云楼主,不,应该是云坊主。”对面的人群中走出一名鬓发微白的中年,他的容貌与颜望舒有几分相似的神韵,却又更加的内敛温文,饱含岁月的沧桑。
“此次不告而来,想必目的和原因彼此也都心知肚明了。”
“你带人来此,颜家主知晓吗?”云红冷笑一声,颜望舒虽是保守派现在颇具争议的领导者,但行事作风可比这群道貌岸然的人来得光明正大许多,绝不会赞同他们今晚的行动。
“家主尚且年轻,不明白让你们继续坐大的危害。吾身为长辈,自然要为他扫除一切阻碍威胁。”背上佩剑出鞘在握,中年人眼中是对这群不自量力胆敢挑衅世间规则的女子的不屑,“更何况,尔等卑贱之躯,怎可与我们平起平坐?之前不察是吾等之错,现在便要拨乱反正,纠正错误。”
“荒谬。”纤长的眸子一眯,云红不屑极了,看不起她们这些女子就直说,何必遮遮掩掩,“要战便战,秀坊绝无跪地求生之人!”手中长剑一挥,剑锋的破空之音有如龙吟潜渊,只待一飞冲天之时。
身侧的怜照影目光一寒,双剑剑光璀璨夺目,身躯一转,剑气如虹直袭来犯之敌。
阵外看似平静依旧的秀坊内却是杀声震天,蜿蜒的血迹从岸上流入湖水,逐渐染红了一汪清波。
刀光剑影间粉色纱绢飞溅上热血,金钗跌落尘埃,在火光中反射着不可掩盖的光芒。
木质地板上一团团的暗色汇聚不下,粘稠的液体从边沿缝隙间滴下,渗入泥土,溶入池水,每一寸的空气都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要怪便怪你们身为女子却不安于室,非要与我等作对。”
一名青年将自己的长剑自面前女子的心口抽出,无力的身体即便倒落尘埃也紧紧握着手中的双剑。
盯着面前已经重伤在身的两名七秀弟子,青年举起了长剑,并不打算留她们性命:“下辈子不要再当七秀坊的弟子了。”
“若是依旧当了女子,那就老老实实在家相夫教子,别再做一些痴心妄想的梦。”
“嗤”一声轻响,背后穿心的一剑令青年瞪大了眼睛,最后不甘地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生为女人这不是过错。”本已重伤垂死的弟子挣扎着用剑支撑起自己的残躯,心口伤处依旧在不断渗血,目光炯炯地盯着靠过来想救她的师妹,“活下去,将我们的路……”
“师姐!”抱着再次颓然倒下的身躯,女子的泪水奔涌而出,可又来不及为逝去的生命伤心,赶紧为倒在另一旁气息奄奄的师妹疗伤。
“师姐,我好疼……”不过十几岁的孩子倒在血泊中,双目无神地看着天上皎皎的月色,一道深可见骨的剑伤横贯小腹。
“不疼、不疼了,师姐吹吹就不疼了。”从衣服上撕下一根布条包扎起伤口,可血色很快就洇了上来将布条浸湿。
女子半跪在地,颤抖着手按住小女孩的伤口,抱住气息渐弱的小师妹轻声安慰:“睡吧,睡一觉醒来就不疼了。”
“师姐、师姐不要哭,是疼的吗?我、我会云裳心经,我来为师姐治伤……”孩童勉力笑了笑,眼中已经看不分明了,“我把一直藏着的糖、让给师姐吃,师姐不哭。”
“师姐不吃你的糖,明天我带你去集市买更多的糖,再不阻止你吃了……”一边哭一边笑,女子想要擦干净脸上的泪水,却是越擦越多,甚至把手上沾染的血迹泥污也擦在了脸上,搞得好一番狼狈。
“那,那说好啊。那些人太坏了,把、把我束发的小发钗都打落了。师姐,明天、明天能不能还给我梳这个发辫?”伸手小心地扯了扯女子的衣袖,就像平时一般撒娇讨好,“还,还要再买一个、一个一样漂亮的小发钗……”
无力的手滑落,还未来得及见识世间广阔的眼睛失去了光彩,小女孩再无生息地软倒在女子的怀中。
“师妹,师妹……”伏在幼小的尸体上,女子泣不成声,清瘦的身影微微颤抖,是愤怒,是不甘,更是对无法挽救自己珍惜之人的无能为力。
再抬眸,眼中的恨火更炽,提起长剑再次奔赴坊内剑光闪烁处。
她还有其他姐妹命悬一线,此时并没有时间容她悲伤停留。
“云坊主,何必继续负隅顽抗呢。”挡下怜照影逼来的剑气,颜家族老目光更冷。
原本以为只是不成气候的小势力,没想到短短百余年七秀坊居然早已超出预估,这套冰心诀与云裳心经终究形成了威胁,带来的门人弟子也死伤惨重,造成了不小的损失。
捂住肩上的剑伤,云红咬着牙再次一挥手中长剑,治愈的粉色剑芒落在怜照影的身上,将她正在流血的伤口愈合。
她的天赋不高,功力也不是坊内最深厚的,但她的云裳心经却是最得真意,最接近姬云裳施展效果的。
“放弃?我们认输你又会放过我们吗?”看着门人弟子不断身亡,云红不是不心痛,可她更明白她们根本没有退路。
如今天上地下都被包围,求救信都放不出去,只能靠她们自己争取生机。
“汝将七座秀坊最强的战力都集中在了绮秀楼,为的就是鱼死网破吧。”颜家族老对怜照影与云红的组合很是头疼,拿下她们不难,难的是怎样不会伤及己身。
怜照影的剑势凶狠又孤注一掷,稍加靠近就会被猛烈的攻势逼退,造成的伤势也会被护在其后的云红治愈,这么长时间下来居然只能靠深厚的功力压制住她们。
幸好,一夜过去,她们也该到了气空力尽的时候。
“若此处胜利,即使是惨胜,七秀坊的损失都可以被弥补,你们也算蜕茧成蝶,其他势力再无法以此为借口来针对你们;若此处失败,其余六处秀坊便是一团散沙,化整为零以待再聚。”颜家族老身上再添一处剑伤,恼火的情绪一闪而逝,一直隐藏的狠戾也渐渐露出,“可惜,我们会让汝得逞吗?”
“儒门的势力远比汝想象的强大,对付你们的也不仅仅是吾颜家,更是半个儒门。七处秀坊的兵力都相同,务必要尽数斩杀,不留后患。”
“你真可怜。”扶着已经退到自己身边喘息休息的怜照影,云红看向颜家族老的目光充满着怜悯。
“汝说什么?”神情一愣,颜家族老眼中闪过一丝不可思议,更觉一份羞辱。
自己居然被将死的弱者可怜了?
“你真可怜。”一字一句,云红又重新说了一遍,“将自己的尊严与荣耀建立在比自己弱的人身上,甚至因为害怕被一直看轻的人所超越,所以就只能在萌芽之初斩草除根。”
“这种自卑,难道不可悲吗?”
“汝闭嘴!”面容一阵扭曲,颜家族老恨然再斩一剑,真气不足的怜照影再也无力抵挡,挺身与云红合力挡下这一剑后半跪在地口吐朱红。
云红以剑支地,昂然地看向半空中的颜家族老,虽是败者却远比他更像胜者。
她知道七秀坊完了,但正如她之前所说,七秀坊绝无跪地求生之人,即便败也要轰轰烈烈,绝不让敌人好过。
“云坊主……”怜照影再也聚不起一丝真气,能战到现在全凭一口意气,一口不愿服输的气,一口想要回到学海无涯一家团聚的气。
“辛苦你了。”云红垂下眼帘,哀伤自责从眼中弥漫而出,“对不起,我无法带你们走出这场死局。”
“不要说什么对不对得住。”怜照影笑了笑,唇角的血像胭脂一般染红了她苍白的唇,更为她的容貌添了分姝色,“我从来都为身为秀坊女儿而骄傲。”
“下辈子我还要继续当七秀坊的弟子,坊主,你收我吗?”
“收的,自然是收的,你们都是好女孩儿。”
我真的是好人,你信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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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花落曲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