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明月照千春,太学主便化为虚影,除了柳扶月谁也看不见他。
等她疑惑的看过来,太学主道:“为免变数,还是成婚之日再见吧,扶月可要替吾在孩子们面前美言几句。”
柳扶月不禁一笑:“好,一定。”
太学主无奈道:“吾还有婚前必须要处理完的事,你有事让曲怀觞递信,吾答应你,成婚之后一定好好的陪在你身边,长长久久不分离。”
“好吧,我等着。”
他来了,又走了,急匆匆的仿佛只是为她生病这件事做出的表示,柳扶月叹了口气,想让曲怀觞派一些人去帮助黑白郎君抵挡太学主的杀手。
这样的想法出现,柳扶月霎时一惊,反射一般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疼痛让头脑清醒。
她好像也在不知不觉之间变成了如同剧情角色一样的上位者,手下的人是可以随意消耗的,没有出场过、只出现在台词里的数字不是人命,就仅仅是数字一样。可是不是这样的,奇幻海收留的每一个难民,在奇幻海生活的每一户人家都是有名字的,在她手下为奇幻海做事的公职人员从上到下每一个人都登记在案,他们不是数字,不是设定,而是活生生的人。
怎么会这样?她怎么会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上位者?理所应当的驱使手下的人去做一定会送命的事,用一部分人的命去增加黑白郎君活下来的可能性。明知道他们对上太学主的手下肯定很难活下来,她却下意识的……
她已经变了,不知不觉在这个社会里变了,被同化了。
柳扶月命人拿来了户籍科的册子,对着上面的名字看了一下午。
这痛心疾首的一巴掌着实打的不轻,一直到晚饭时半张脸还是木的,也被白文采、弯月与侍奉她的众人注意到了。
下人们不敢随意过问主人的事情,白文采便向弯月使了个眼色,弯月知道她的心思,也不与她争,放下柳扶月的晚饭便带着众人退出去了。
白文采亲自给她摆好饭,心疼的直盯着她的脸,扯出一个笑来:“扶月,吃饭了,今天做的都是你之前说想吃的,青椒酿虾滑,青瓜炒蛋,水煮肉片,一品银耳莲子羹,快来吃。”
柳扶月应了一声,快步走过去坐下,见众人都不在,问道:“怎么?人都去哪里了?我们四钟练功楼之主亲自侍奉我?”
“是啊,亲自侍奉你。不过今日不是说去祭奠好友吗?”
“是祭奠好友,但我一进去就瞧见了冷剑白狐,他来看他母亲,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如今的生活已经全然背离笑眉姐姐的初衷了。只看他什么时候才能醒悟吧。”她深深的叹一口气,身上郁气更重了,感慨道:“若有一日,我死了,不知我那两个孩儿会不会为我哭,会不会懂我对他们的期望?”
“呸呸呸,快别说这些丧气话!若明和惊鸿还不满十岁,你怎么舍得抛下她们?他们未来的路除了师长引导,还很需要母亲的怀抱呢!没娘的孩子可怜,你就这样,快快乐乐顺顺当当的过。只要你活着,奇幻海的每一个人都会开心。”
白文采一头紫色秀发很久没梳过高髻了,也再没见过她那一顶华丽的冠,如今都只梳着寻常的妇人发髻,可她依然那么美丽,看着柳扶月的时候,美丽的眼睛里总要带上一丝轻愁。
柳扶月有些失神,摸摸自己肿着的脸道:”我知你心意,我会好好保重,我会的。”
白文采给她盛了一碗汤放在她面前,又问道:“那你说,你的脸是怎么了?”
“我的脸?”柳扶月怔了怔,她道:“是我自己打的。”
她这样说,反而更让人揪心,白文采坐在她旁边拉着她的手道:“你有事为什么不说呢?你可知,吾看到你身上受伤,心有多痛!”
“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一点点皮外伤,看着红,一晚上就消了。你别担心。”
“吾怎么可能不担心!”白文采道:“扶月,吾只希望你说实话,不要瞒着吾,无论你有什么烦恼,吾都想帮你分担。”
看她如此坚定,柳扶月只能无奈说道:“我只是忽然感觉我变了,找不回以前的自己了,就好像在苦境待久了就忘了自己的来处是什么样子,让我感到心惊。”
来处?
柳扶月的来历,白文采不知道,甚至她很久以前究竟是什么样的白文采也不知道。
白文采是那么急迫又渴望想要了解柳扶月,但一切又那么苍白无力,她想欺骗自己,可她没办法装聋作哑的觉得自己真的接近了柳扶月的心。
吃过了饭,弯月拿来药油擦在柳扶月脸上,白文采一副忧思沉沉的模样,离开前说道:“吾会想办法让你开心起来的,无论是什么方法。”
柳扶月不知道她想了什么办法,但自从这天晚上之后白文采就离开了奇幻海,过了好多天才回来,回来的时候,身边还跟着一个的少年。
这名少年容貌清俊,一头白发,怀中抱着一把琴,后腰别着一把剑,却正是儒生的打扮。
明月照千春不常来生人,即便是白文采亲自带回来的也要先在城关处盘问细节。
户籍科管外来流动人员的官员道:“这位公子叫什么名?来自何处?”
白文采道:“这位是正六乐弦非心,来自白沙书院,吾带他来,是因为夫人近日闷闷不乐,所以吾为她请来弦非心教授她乐器,好让她开怀。”
弦非心跟着点点头,没错,他确实是来做乐器先生的。
“白沙书院,乐器先生……嗯……”官员若有所思的看了眼弦非心,看在白文采的面子上,他递给他一个木质通行牌:“有这个牌子,先生可以在明月照千春之内通行无阻。”
弦非心接过木牌,“多谢。”
官员道:“吾要提前告知您,凡是出现在我们夫人身边的人,都必须查清楚来历,以免有心怀不轨之人作乱。在您进入奇幻海之后,没有许可证书,是无法在奇幻海境内动用任何联络工具的,稍后吾会派人去白沙书院查验您的身份,希望您不要介意。”
奇幻海家大业大,谨慎一些也是正常的,又不是背着他偷偷去查,弦非心表示理解:“无妨,吾身正不怕影子斜,您为主尽忠,这都是理所应当之事。”
白文采笑道:“那吾便先带弦非心去客房安置,请了。”
“请。”
离开最外围的关卡,奇幻海之内一派热闹和谐的景象。道路宽敞平坦,做生意的小贩来往吆喝,路两边是一排排建筑,人声鼎沸。
白文采叫了辆马车:“弦非心,来,坐马车去明月照千春,不然光靠走路要走很久。”
“好。”
弦非心跟着上了马车,但不停的看向窗外,乱世之内,像这样热闹和平的景象也只有在儒释道大门派的主要辖区才有了。
想来那位夫人也一定是一位善于经营、体恤民生之人。
白文采笑道:“很热闹吧,不过也不急于一时,奇幻海很大,辖区之内有五海,心海、怒海、情海、恨海、欲海,每一处都有不同的风景面貌,夫人喜欢情海气候和煦,四季如春,所以把明月照千春选在了情海。日后你来教授夫人乐器,有的是时间四处游览。”
弦非心夸赞道:“这样繁华热闹的场面,即使是儒门也十分少见,让吾忽然对冷春夫人感到很好奇。”
白文采心中十分自豪:“她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见过她的人没有任何一个人不喜欢她。”
弦非心道:”一个讨人喜欢又十分优秀的统治者?”
这两个点并不常在同一个人的身上出现,优秀的统治者总要牺牲一些人的利益,而讨人喜欢则是利他的。
他怀疑讨人喜欢就是白文采的个人滤镜。
这位白姑娘找到他的时候还是一个十分冷淡的美人,骄傲自矜,但她一提起冷春夫人,整个人就变了一副样子,温柔,憧憬,无法自已的浑身透露出一种幸福的感觉。
白文采道:“此外还有一件事,吾希望你能找的夫人的烦恼究竟是什么。也许是身边的人都太熟悉,夫人总不肯对我们说她在烦恼什么,也许对你这样一位正直无私的人,她会愿意倾诉一些什么。拜托你了。”
弦非心本不该答应这件荒谬的事,但他已不自觉的对那个英明神武的冷春夫人产生了好奇,以至于想要知道,能让这样一位夫人为之烦恼伤神的究竟是什么?
“吾答应,但是吾只能说尽力而为。吾首要的职责,只是一名乐器先生。”
听他答应,白文采松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多谢,若是事成,吾会依约私人捐助十万两给白沙书院建楼。”
院长原来把他卖了这么多钱吗?!
奇幻海的守卫外松内紧,越是往里,穿着兵甲的巡逻士兵便越多,在马车上摇晃了一整天,才到了明月照千春的外围。
两人在附近的客栈休整了一天,第二天才进入明月照千春。
气派的朱红大门常打开着,人员来来往往,但都很安静,只有些许的脚步声。一进门就看到一座琉璃影壁,上面刻着海浪形的浮雕,以及五句诗。
“有心事成可达愿。
含恨未了切莫死。
有仇不报生何益。
多情梦灭空断肠。
纵欲失制毁肉躯。”
这也是所谓的微言大义了。
弦非心不禁念出声来,问道:“不知是何人题诗?”
白文采道:“这是曾经五海主宰的诗号,他们已在江湖斗争中失了性命,夫人很喜欢这几句诗,便将其刻在影壁之上留作纪念。”
见他盯着那几句诗咂摸,舍不得走,白文采道:“快随吾先去拜见夫人,诗又跑不掉,你随后再抄录还是拓印没人管你。”
弦非心这才随她入内院。
对于白文采,柳扶月还是很喜欢很看重的,因此她一回来柳扶月便收到了消息,就连弦非心这个人也被报了上来,因此她见到弦非心并不惊讶,只在心里感叹白文采对自己用情太深,恐有尾生抱柱之忧。
毕竟自古以来,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又等了会儿,经人告知柳扶月在花厅等待,白文采才带着弦非心到了花厅。一见到白文采,柳扶月便起身上前抓着她的手道:“你去哪了?真叫我想了好几天,忧心不已。”
白文采笑道:“扶月,吾为你寻来一位乐器先生,你瞧,先生名叫弦非心,精通管弦,最擅琴筝,吾想,你有这样一位先生在身边,应当会开心。”
柳扶月一瞬间有点想哭,又忍住了,她看向弦非心,笑道:“以后就麻烦先生多多费心了。”
弦非心郑重道:“必定倾囊相授,绝无藏私。”
他没有正眼看柳扶月,无论是外男对女眷的礼数,还是臣下对上位的尊卑,他都不应该看她,只侧着眼,瞧见花厅主位左侧站着一名男子。
那个人,看着不像好人。
他正抱胸看着这边,目光准确的落在柳扶月身上,不爽的啧了一声,随即又掩饰好自己的情绪。
注意到弦非心的目光,男人收起所有表情,冷冰冰的看了他一眼。
柳扶月也回过头来了,她好像什么也没发现,拉着白文采告诉她自己这些天都做了什么有趣的事,又抱怨起普九年、曲怀觞要她背的东西太多。
说实话,作为一名领导者来说,她有些过分活泼无知了。
弦非心脑海中建立了很久的形象,轰然倒塌,她跟他想象过的任何一个形象都不一样。
柳扶月大手一挥,把弦非心加入了自己的课表里。又拉着弦非心给网中人闻味道:“滴嘟,这个人不能吃也不能打,记住了噢~”
网中人无语:“吾知道了。”
他寻思以他的智商不至于要专门交待这件事吧?但没关系,他是滴嘟,嘻嘻。
弦非心沉默,好怪的感觉,他不禁问道:“这位是?”
柳扶月笑道:“他是网中人,也许你听说过,不过他脾气不好爱吃人,让他记住你的味道就不会误伤你了。”
“啊……”居然如此平淡的说出了爱吃人三个字!
就像在说自己家的藏獒很凶咬人,提醒别人不要接近一样。
网中人把柳扶月拉着弦非心的手扒拉下来,握在自己手里,疏朗的眉目扫了一眼白文采,眼中暗含警告。白文采仗着柳扶月的看重也不怕他,狠狠瞪了回去。
网中人便搂着她道:“扶月,你答应了今日只陪伴吾,让他们离开吧。”
柳扶月安抚了他一下,对白文采道:“文采,麻烦你先带弦非心公子下去休息吧,我稍后会让曲怀觞去商议上课的事情。”
“好吧,扶月,吾先离开,请。”
白文采的笑容完美,无懈可击,仿佛一点也不吃醋,只有对这场闹剧冷眼旁观的弦非心看得出,白文采笑得太假了。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堂堂网中人、美貌无双的白文采,都会爱上这位冷春夫人呢?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为人不知的故事,弦非心跟随白文采离开花厅,走到门口,他回头一眼,正瞧见网中人对柳扶月痴迷又癫狂的目光。网中人弯着腰,握着柳扶月的手捧在自己脸上,好像在说着什么很高兴的事情一样。感觉到有人看自己,网中人勉强抽出了空,目光与弦非心对上,露出一个饱含威胁的笑。
下一秒,弦非心已踏出门去了。那一瞬间,他有一种扭头就跑的冲动,但很可惜,院长不会把楼还给白文采,所以他还得继续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