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味顺着海风往鼻腔里钻,巨狮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把背上的乘客抖落下来,再躬身一蜷,缩回方便的大小,自个卧到干净的草堆边舔舐染血的被毛。岛民聚落内外,灰域哨兵正忙碌着搬运□□材,长恨无疆和谈无欲跨过一地伏尸,视线顿住,地道入口不远处的高地上站着怕太阳的灰域军师。
谈无欲四下看了几眼:“灰域军师,一个活口也不留吗?”
藐烽云旋着伞柄,细长的瑰丽双眸眯起,说:“我相信白塔一定留下了活口。”他手心托出一枚海螺壳,向谈无欲一伸:“谈教授让非滟带来的这枚情报,也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谈无欲上前接过那枚海螺壳,长恨无疆不解,凑在谈无欲耳边低声问:“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谈无欲对长恨无疆耐心十足地解释:“这是寄居蟹的壳。”翻转壳身,却没有寄居蟹,只有一块小石子落了出来,“仅凭岛民聚落这些人数,不可能突破会场外部的防卫布置,从内突破才是好的选择。”
“而会场内唯一的突破口,只有圆桌中心了。”藐烽云瞄着他俩,有了些兴味,难得好心的接续解释。
长恨无疆感到无语,这些聪明人传递消息的方式一定要这样弯弯绕绕吗?他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你们真无聊。”
分属白塔灰域的两位智囊你吹我捧。藐烽云赞道:“谈教授将计就计,给反叛军再送一份筹码,让神道师前往岛民聚落假意投诚,引得反叛军深入彀中。以一人之代价,成一石二鸟之计,手段很犀利呀。”
谈无欲回敬:“掌死之智才是不负盛名,今天得见军师以性命诱敌,不止是为牵制攻入会场的反叛军,其目的更在于找出他们的后路,全数诛杀,手段也狠辣万分啊。”
长恨无疆听不太懂,只觉得二人目光之间火花夹带闪电,于是明智的选择远离两只老狐狸,找寻飞蛟去了。
打工人飞蛟正在地道外面摸鱼,长恨无疆走过去,两人异口同声的问:“没受伤吧?”
长恨无疆老实的嗯了一声,飞蛟则笑出了声,接着说道:“明天我们就要回灰域了。”
长恨无疆一愣:“这么急?灰域难道出了什么事?”
飞蛟满不在乎地糊弄他:“能有什么大事,依我看最多就是回去解决边境匪类的滋扰。你呢?什么时候回灰域?”
长恨无疆回以沉默,飞蛟看了看他表情,嘲弄地说:“舍不得你的谈教授了?”
长恨无疆搡了他一把,不无郁闷地说:“回不回灰域,不是我能说了算的。跟谈无欲有什么关系。”
飞蛟假模假样嘶声揉着肩膀:“口不对心。刚才会场里要是从前的你,早就冲出来了,还会在那抱着自家向导不放?”
长恨无疆没想到在那个凶险如斯的时刻,飞蛟竟然还有一颗八卦的闲暇心,他指着飞蛟,顿时结巴起来:“你……你!你竟然偷看我们……”转念一想,那是在配合谈无欲装晕的演技,被看到又有什么可紧张的,便理直气壮的提高声音说,“根本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飞蛟支着下巴问:“哪回事?”
长恨无疆直愣愣的答:“就是我抱着他……”当时情况危急,他其实没太在意,但仰赖于哨兵天生出众的感知力和记忆力,此时此刻被话语引导画面,于是就连向导靠在臂弯时的柔软触感,低语时带动耳廓绒毛的痒意,都清晰无比地回到了他身上。
别动。谈无欲轻喘着说。
长恨无疆像只受惊的大猫一样猛地弹跳起来,捂住了那只发烫的耳朵。
不远处的藐烽云和谈无欲结束了一轮唇枪舌剑,扭头望着地道入口的工事,正好将飞蛟狂笑捶腿,长恨无疆捂着耳朵呆然伫立的画面尽收眼中。藐烽云的CPU以纳秒级的速度理清了事态,遂皮笑肉不笑的看了一眼谈无欲。
谈无欲不为所动,只问正事:“地道中确定没人了吗?”
藐烽云细眉一轩,说:“无法确定,哨兵对地底的感知范围只有地面的40%左右,我已经让八凶第五、六队队长绝羚和寒鸢带队深入地道搜查,等她们的消息吧。”
谈无欲沉吟着问:“看来你也认为这不是所谓的逃生隧道,那么反叛军为什么会选择撤到这里,还打开入口准备挟持你一起走?”
点到为止不用多言,他相信灰域军师也早有判断,果然藐烽云说道:“两种可能。第一,这条地道通往岛上另一处接应点,或是隐藏的基地;第二,这是陷阱,目的是引救援队伍前来,再一并围剿。”
“还有第三种可能。”谈无欲说,“前两种可能合而为一。”这些反叛军以为是第一种,但实际上,是第二种。两个说话藏头露尾的智者眼神对上,皆已明了。
恰在此时,一段低频音响起,藐烽云接通终端,那头传来一个女声,是绝羚。
“军师,我和寒鸢已经探查清楚,这条地道通往死路,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藐烽云那双狐狸眼眯得只剩一条缝,这是灰域军师发怒的前兆。他当即张开防护屏障,在专属通讯频道内命令所有灰域哨兵撤出岛民聚落范围,在终端指示的坐标集合。地道深处,两名八凶的女性队长接到命令,立刻向来路撤回,却没有发现,身后地道墙壁上的空气指标监测仪亮了起来,氧气浓度数值缓缓上移,越过红线的刹那,粗粝的土墙上无声地呵出了几缕气体。
二人带着队伍在地道中疾奔,忽然,寒鸢问,绝羚,你闻到薄荷脑的味道了吗?
冷光骤起,在地道石壁留下一道残影。
八凶第五、六队失去了联系,这个消息让远处的岛民聚落的宁静显得尤其异常,在集合坐标处,藐烽云无言地注视着终端,右手轻抬,黑伞当空一旋即收,化为渡鸦,向着地道方向飞去,不消片刻,灰域军师就已做下决断,两道命令传遍灰域队伍:“所有人随我撤回会场。第三队队长飞蛟,马上去炸毁地道,封锁入口!”
“且慢,”谈无欲说,“发生了什么事?我可以向白塔求援。”
“援助反而是添乱。我的渡鸦传回消息,地道内所有哨兵自相残杀,已经折损过半。”藐烽云的唇角勾着危险的弧度,侧目瞥向一旁的白塔向导,特意补充道,“现场有薄荷脑的气味。”
谈无欲微讶:“感官毒素?”是疑问句,但是已无需回答,他立刻理解了藐烽云炸毁地道的用意,这是止损。感官毒素的效果是致幻,作用在哨兵或向导的身上,则会产生极强的攻击性,任其逸散出去后患无穷。地道内仍旧癫狂的哨兵是人命,但也是灰域的内务,他不便置喙,只好默然以对。
藐烽云料到谈无欲会如此反应,只冷笑一声。“飞蛟,命令不变,即刻执行。”灰域军师重复了最后一句命令,便果决地带着队伍开拔。
长恨无疆望着岛民聚落的方向,闷声不吭,谈无欲在他身边叹道:“想跟去就快挪动尊脚,我陪你一起。”
长恨无疆深深看他一眼,说:“好,那就一起。”
长恨无疆牵着红鬃巨狮,狮背上坐着谈无欲,两人一狮取经似的缀在飞蛟身后不远。飞蛟停住了脚步:“我伟大的无疆侯啊,带着家眷来看热闹吗?”
长恨无疆满脸通红,作势拔剑:“飞蛟!你一定要这样说话吗!”
飞蛟举手投降,浑不吝地说:“是是是,知道你是关心我。那拜托你和你的谈教授待得离我远点,别影响我的脚步。”
幸而感官毒素的扩散范围仍然止于地道入口,启动□□之前,飞蛟坚持把取经二人组推到上风向处。“我腿脚更快,能可安全撤离。带着你俩就不一定。”他这么说,长恨无疆和谈无欲也无从反驳。
飞蛟脚步轻灵,一路谨慎地闭气靠近埋设的□□。
树影摇晃,巨狮烦躁不安,谈无欲凝神观察着地道附近,始终瞧不出端倪,但他心中警戒的信号从藐烽云和他确认感官毒素陷阱时就没有停止过,眼看着飞蛟一步步靠近地道入口,他惊觉不对,如果这个陷阱的目的只是为了迫使我们炸掉地道入口呢……?
心念电转,谈无欲脱口喊道:“住手!”
来不及了,第一簇火苗从距离地道入口最近的石砾堆中窜起,爆炸与坍塌在精妙的设计中连环发生,谈无欲的疾呼被震天动地之声吞没。火光边缘处,飞蛟轻盈地旋身跃出,第一声不祥的嗡鸣响在他的耳边,他悚然扭头,黑雾迎面而来。
真正的陷阱启动了。精神蚀解蜂群从飞溅的仿生石块底部现出行迹,顷刻间聚成一片遮天蔽日的庞大阴影,离得最近的飞蛟首当其冲。蜂群包裹住这个娇小的哨兵,尾针钻入皮肉,毒液侵蚀经络,属于哨兵的精神力迅速被消解啃噬。飞蛟短促痛呼一声,颓然坠落地面,身体开始不受控地抽搐挣扎。
在他落地一瞬,赤红巨影裹着银光飞掠而至,长恨无疆抄起地上的飞蛟一把抡上狮背,哨兵炽烈的精神力场轰然逼退围绕三人的蜂群,电光石火间,雪鹄腾空舒展六翼,罩下了群体隐匿屏障。
红鬃巨狮载着三人向海岸线方向疾奔。飞蛟的精神力近乎被吞噬一空,在红鬃巨狮的背上剧烈痉挛,长恨无疆死死压制住他,硬把手掌塞进他嘴里,鲜血立刻溅出,自掌缘淋漓淌落。
短暂的3秒早就结束,唯一的向导张开最后一层精神防护屏障,笼在巨狮周身,暂且抵挡着蜂群的侵蚀,在紧追不舍的嗡鸣声中,长恨无疆喊着他的名字:“谈无欲!想想办法!”
然而事发突然,人手与准备皆不足,此时此刻只能拖延与逃生,谈无欲一向沉静的眼神中也不由闪过一丝慌乱,只得将双掌按在飞蛟头顶,强行施加精神暗示,使他暂时不再因剧痛而痉挛。长恨无疆拔身站起,与谈无欲眼神一碰,染血的手提剑转身,身躯挡在最前方,将剑影挥洒成一张火红巨网,蜂群被灼烈的精神力数次冲散,复又聚拢。即便攻击事倍而功不足半,长恨无疆也无暇理会,紧盯着最后那一道轻颤的光幕,不顾急剧消耗的精神力,只想着下一剑。
下一剑,再一剑!只要延缓防护屏障被溶解的进度就好!
不过几秒,汗水已经顺着暗红发梢甩落,围绕巨狮的光幕倏然黯淡,不及多想,蜂群毒刺近在眼前。
银白色反光一瞬耀目,长恨无疆不由眯了眯眼,狭窄的视野内,雪鹄刀锋般的双翅切开气流,坚决地横在了身前。
一声哀鸣,唯余几片翎羽飘落。长恨无疆猝然回头,谈无欲合身护住飞蛟,脊背骤然紧绷。精神体与宿主通感,就在那一瞬间,向导的精神力也随之溃散了。
蜂群再度逼近,长恨无疆咬紧了后槽牙,精神力场暴涨至极限,吃得下的话就送你们了——他发狠地想道,剑意嚣腾,迎着啸叫的蜂群劈斩而去。
却在刹那间,听见飞蛟的调侃:“我伟大的无疆侯啊,你还是不够聪明。”
长恨无疆只觉得身侧掠过了一阵风,他来不及去捉住,飞蛟已经挣脱束缚纵身跃下狮背,运起最后一丝余力拔出腰间短剑,精神力凝成煞白剑光,一化为五,一气呵成,击退包围住巨狮的蜂群。背影略显蹒跚,脚步却毫不停顿,冲入深黑浓雾之中,没了人影。
“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保重。”
还是那样轻松惬意的声音,就好像他只是走出了旧宿舍的院门,溶进了夜色。
长恨无疆瞠目裂眦,嘶吼一声:“飞蛟!”
在他也跟着跳下去之前,谈无欲不知哪来的力气,奋力扯住他手臂,厉声喝道:“他是用自己的命换你一命!”
长恨无疆轻易甩脱他的手,死死盯着蜂群,顿足下扑,只说:“我不要他施舍给我的命!”
手臂再度被拽住,他不由趔趄,谈无欲已经踏前两步,张开双臂拦在他面前:“你想辜负他,去逞你的英雄?要送死可以,先放倒我!”
长恨无疆瞠目怒视谈无欲,眼前的向导毫不退让,棕色瞳仁泡在血丝里,洞明透彻地映出哨兵绝望的模样。
巨狮仍在发足飞奔。烈风刮骨,爆炸的余响与蜂鸣混在风声里,掩住了那个灰域哨兵最后的自嘲轻笑。但很快,一切都远去了。
长恨无疆剧烈地颤抖了起来,摇晃着,跪了下去。
白塔和灰域的这次会议突兀的结束了,虽然歼灭了袭击的反叛军,但也各自都有不同伤亡。白塔和灰域带来的共计二十来个医师齐聚在会场一侧的医疗区,忙得不可开交。灰域八凶队长赤罴行色匆匆,正要掀开医疗区隔音帘,却被一名眼熟的向导拦住,赤罴满身狼狈,心情正糟,不耐烦地拔出枪指着这个不知好歹的向导:“给老子让开!”
向导不动不摇,颔首致礼,说:“是你带队重返岛民聚落,扑杀精神蚀解蜂群的吧?有劳辛苦,拦住你的路,只是因为我有两个问题,能否占用你一点时间?”
赤罴平生少有接触向导,没曾料到眼前这个向导文绉绉的怪有礼貌,一时间倒尴尬起来,讪讪放下了枪,粗声粗气说:“那你快问,我忙得很!”
向导斟酌着先问:“你们找到飞蛟的尸体了吗?”赤罴沉默,向导见状闭了闭眼,又问:“你来这里,是为了把飞蛟的遗物交给长恨无疆吧,可否暂时由我保管?”
赤罴狐疑地看着他,下意识摸了摸背后的包裹:“凭什么给你?你是谁?”
“我叫谈无欲。”向导敛着无情的眉目,长睫掩了一切心绪,“是长恨无疆的……搭档。”
长恨无疆身上缠着绷带,枯坐在医疗区一角,始终不发一言。谈无欲走到他身前,他似有感应,抬起一双茫然的眼,瞳仁像是干涸的水潭,潭底却闪烁着微光。视线相接,谈无欲蓦地意识到不对劲,劈手捉起他手腕,打开终端上的监测仪,数据竟然已经远远超出精神波动阈值,距离神游只有一步之遥。
白塔硬性规定了匹配哨向的精神疏导义务,但谈无欲与长恨无疆同步率低到连临时精神链接都建立不了,长恨无疆也一向习惯了撑不住就吃药,灰域培养出的哨兵几乎没有感官过载的风险,但也只是几乎没有罢了。怎么会忽略了这件事?谈无欲急忙转身呼唤医师,却猝不及防被长恨无疆从背后抱住。
两条肌肉虬结的手臂把他箍得死紧,耳边是哨兵灼热的呼吸与破碎的一句:
谈无欲,我好累。
然后天旋地转。
进入神游状态的红发哨兵被军用直升机运回了白塔医疗部哨兵中心。医师来了又去,也不过只能给长恨无疆加上了各项监测仪器,让他沉睡之中的□□不至于无预兆的突然衰亡。
特护病房内,谈无欲站在病床边,目光沉沉落在长恨无疆无知无觉的脸上,病床另一侧,护士将一台银灰色仪器推到病床侧面,挹天愈启动开关,最后一次向他确认:“我可以用精神矫正仪辅助你进入他的精神图景,但先不论此时哨兵的精神图景对任何向导而言,都是一场可能有去无回的冒险。更何况,即便使用模拟增幅拉高你们的同步率,也仅能达到最低限值。你应该很清楚,过往有多少向导因此而脑死亡的案例吧?劝你一句,不要因为议会制定的所谓向导义务,再枉送一条性命。”
听了最后的警告,谈无欲看向蓝发医师的眼神中多了一丝莫名意味,略略颔首:“多谢愈者的忠告,我已经考量得很清楚了,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他转眼凝视病床上的红发哨兵,轻声说:“他的这条性命已经不属于他自己,我不能任他辜负了那位友人最后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