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
“嘿嘿,谢啦,好友。”
没想到今天还有当着本尊面道一次谢的机会,吃掉最后一口炒饭的琴狐舔掉了嘴角米粒,摸了摸饱胀的胃部,大大方方地冲对面注视他的占云巾谄笑着。
“那个,以后我能不能——”
“不能。”
没等琴狐说完,占云巾直截了当地予以否定,起身一把收走了琴狐面前连酱汁都不剩的空盘子,生怕再晚一步,那盘子就要被这馋嘴的狐狸囫囵吞下肚。
也不是第一次吃占云巾的闭门羹,习以为常的某只狐狸笑眯了眼,竟似是乐在其中,看占云巾在水池前收拾的背影,还提了声对他喊话。
“哎呀,你我过去同窗数载,又共事数年,现在还是邻居,看在如此缘分匪浅的份儿上,不要这么小气嘛。”
琴狐说着,抱着鲜榨的橙色混合物,尝了一口混着胡萝卜的柳橙汁,毫不意外地品出里面另外加了的糖和维生素C。
这种贴心又合胃口的餐食,若是只能尝一次,那简直是人生一大遗憾!
为了让自己以后也能有得吃,琴狐打算充分发扬一下锲而不舍的死皮赖脸精神,眼珠一转,便又想到了新的说辞。
“喂喂?理我一下嘛,鄙人付饭费如何?再说你一个人吃饭,做这么多,也吃不了啊,多浪费——嗯?!等等,难道你今天是特意做给我的?!”
就在半个小时前,琴狐在新公寓里拾掇完家当,饿到发昏,这才发现没带任何可以即时的口粮。
于是他发了个信息问占云巾,周围有没有好吃的食店推荐。
但扔了手机等回复的瞬间,琴狐又觉得只这样问似乎有点没心没肺,干脆再发了信息,说是要请占云巾吃饭。
连着读一遍,觉得顺眼多了,琴狐这才安下心来等回复。
可随后,就听墙壁传来几声敲击。
琴狐开始没注意,只当隔壁邻居不经意碰到,但随着那敲击节奏一直重复,他这才猛然反应过来:
这人敲的居然是摩斯密码,而且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四个字——
琴狐小兵。
能这么叫他琴狐的,不是占云巾是谁?!
于是乎,饥肠辘辘的狐狸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了起来,直接猫到隔壁梅花鹿家,享受了一顿精美又健康的投喂。
“凑巧而已,食材要过期,不做浪费。”刷完碗的占云巾抱着胳膊倚在厨房门边,乜眼瞅他,“再说,你何时有了我会照顾你饮食的错觉?”
“那……你是在拿本狐当回收站吗?”
琴狐双手抱着玻璃杯,活像是抱着瓜子的仓鼠团,总给人以毛茸茸软绵绵的即视感,而那双眼睛里还闪闪发光,故作可怜地看他。
无视琴狐的眼神暴击,占云巾挑了挑眉。
“那你觉得我像是狐狸饲养员么?”
“嘿呀,狐狸很好养的!不挑食!养一只试试呗?狐狸很聪明,还会报恩哒!”
答非所问。
是说,有这么推销自己的吗?
再看这人一脸微笑,哪里像狐狸?分明是一只特大号白毛萨摩耶,微笑天使,尾巴还奋力摆动着讨好的那种。
不过反正都是犬科,似乎也没毛病。
“呵,”占云巾颇为不屑地一声轻笑,“等你报恩?你不给我找麻烦就不错了。快回你的狐狸窝吃药,吃晚了对胃不好。”
就见琴狐神神秘秘地冲他眨了下眼,瞬间化身哆啦A狐,献宝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个小药瓶,在占云巾面前晃晃。
“当当当当!鄙人随身携带啦!”
琴狐说着倒出两粒胶囊,就着健康果蔬汁一口咽了下去。
但看他这熟练的动作,占云巾渐渐皱起了眉,犹豫着开口。
“对了,你还……”
“啊?”
难得见占云巾吞吞吐吐,琴狐愣了一秒之后,立刻福至心灵,恍然大悟。
“哦!你说分化啊,没有。舒龙一族嘛,你知道的,老天眷顾,本来分化得就晚,其实照理说,正常的话也就该是前两年的事儿来着。”
“……所以那个治疗你脑伤的药物,果然有些副作用?”
“可能是吧。”琴狐无所谓地耸耸肩,晃着手中果汁,似是浑不在意,“但这样也挺好的,不是吗。哪像你们占家,传说中的天三皇伏羲后裔啊,得天独厚,族人大部分都会分化成A,简直没道理!我要是万一——”
“嗯?”
“呃咳,没什么,我回去睡觉啦!晚安,明天见!”
琴狐说罢,没等占云巾回应,人就一蹦三个高地窜去门边换鞋,逃也似的要跑。
可刚要关门,他脑袋又从门缝里挤了进来,看着送他到门口的占云巾,水汪汪的灰蓝色眸子里满是期待的光芒。
“那个——你家明天还有食物要回收吗?”
实在,太没出息了。
占云巾大摇其头,直接摁着琴狐脑袋,一把将他按了出去。
“再说。晚安。”
“哎呀!”伴着门砰然阖上的声音,琴狐碰了一鼻子灰,可怜兮兮地站在门外揉着鼻尖。
“嘤嘤嘤,真无情……”
凄凄哀哀地回到自己房间,琴狐一头扑在了柔软的床上,将脸埋进羽毛枕,脑袋瓜里开始抑制不住地想起家族里那些有的没的事儿。
虽说在科技发达的现代,血脉族系的观念早已淡薄,但这世上仍然存在许许多多古老的家族传说。比如,与传说中天三皇伏羲占家相对,舒龙一族乃是真正的真龙之后,属地三皇一脉。
传说到底有几分真,不得而知。
但天属阳,地属阴的说法自古就有,也确实隔壁占家人能大概率分化成A,而舒龙这一脉的后人,却是实打实的约九成都会分成O。
也不知是否真有上天眷顾,舒龙这一族基因特别,分化极晚。
于是在彻底分化之前,一般都还能享受几年不需要抑制剂的正常职场生活,发挥他们几乎是与生俱来的聪明才智。
用那套神神叨叨的专业传说术语来讲——因身附舒龙骨而有的麒麟之才。
只是终究,难得长久。
受身体条件制约,不得不激流勇退,才是历来大多数舒龙族人最终的无奈选择。就算时至今日有了抑制剂也是如此,毕竟药物副作用,也不是闹着玩儿的。
所以与其说是眷顾,倒不如说是上天开的一个恶劣玩笑,让你有机会舔一口糖,初尝了那么一点甜头,却又一夕夺走你的味觉,让你失去所有。
这分明是比原本就不识滋味儿,还要让人痛苦百倍。
而就某种程度上说,这滋味儿,他琴狐已在刚过去的那三年里,提前饱尝,并刻骨铭心。
啧,这该死的遗传。
没什么自信能逃过那九比一概率的琴狐抱着被子,神伤了好一会儿,才又重新打起精神,爬起来收拾罢个人卫生,再蜷回床上,用被子将自己裹紧。
他像只畏寒怕冷的狐狸,用白绒绒的大尾巴尽力蜷住身体,才不至于在这乍暖还寒的初春之夜冻得瑟瑟发抖,小半晌,才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飞速梳理了风云儿和小水仙连夜赶制,才能在第一时间传来的情报,琴狐还穿着印有狐狸头散纹的浅蓝睡衣,就忙不迭地敲开了隔壁占云巾家的门。
一进屋,嗅到早餐的香气,琴狐就像是被勾了魂儿似的飘到桌边,自来熟地叼起占云巾餐盘里一片烤吐司,边嚼边迫不及待地同好友说话。
“你知道吗!剑子仙迹认识我们的老朋友!”
被迫放弃了自己餐盘的占云巾也不恼,反而直接给琴狐递上双筷子,又帮他端了杯牛奶,顺道添了片培根和煎蛋到他面前盘中。
井井有条地做完这一切,占云巾这才若无其事地回他,“是明河影么。”
“哇塞,神了,你怎么知道?昨晚夜观星相啦?但不对啊,昨晚阴天呢……”
“我们共同的老友也就那么几个,”占云巾懒得与他插科打诨,淡淡看了他一眼,“而法医,也算是和剑子仙迹的专业有所交集。俩人或因学术交流结识,并不奇怪。”
“是不奇怪,”琴狐舔了唇角奶沫,又道,“但根据小水仙调出的监控,剑子失踪当天,明河影去拜访过他。明河影走后,有个刻意藏头遮尾的人,将看似毫无意识的当事人带走了。”
“哦?嫌疑人特征?”
“只有身高体形,小水仙已经着手排查去了。”
琴狐说罢,开始安安静静啃自己那份煎培根,眼睛却是偷瞄对方,隐隐期待着什么。
却见占云巾稍作沉吟,异瞳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似是根本不为所动,只平静地抽了餐巾纸过来擦了嘴巴,语气如常地道,“那么,以所掌握情报,不支持之前调虎离山的推断。”
“没错!”琴狐眼神闪闪发光,已然完全沉浸在破案的乐趣之中,“龙宿说是接到剑子的微信讯息,才去的剑子住处。随即又在住处发现要他亲自去某地领人的纸条,便追来了那个我们埋伏好的天台。而我们埋伏在那里,是因为接到匿名信,信里只说关于老攀的案件,有个关键人物将会出现在天台,并强调了淡紫发色,这符合龙宿的外貌特征,所指应该也就是龙宿。那么与其说是要我们抓人,不如说,这分明就是要龙宿将这个绑架案送到我们手上,并引起我们重视。”
占云巾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以目的性来看,报案之人和绑匪非是同伙。而要保证这个最终目标的实现,邀请龙宿的信息就是关键,所以信息应也不是剑子随意所发。”
“嘿,就看出这两点的话,你这回可就‘占占自喜’不起——”
“报案人谋求的是并案,并为我们强调两件事情的关联性。”
“唔,好吧……”
自己想得到的,占云巾必然也想得到。虽然并不太意外,但琴狐还是吐了吐舌头,往嘴里塞了溏心煎蛋,唔唔哝哝地续道,“那小区楼内没有监控,你说会不会,明河影凑巧看到了什么可疑之人呢?”
“绑匪,或是发信息之人?”
“嗯,**不离十,发信息的人当时很可能就在场,或是埋伏在附近。这人就算不是给我们发匿名信的人,也肯定跟那人一伙的。找到这个人,将会是老攀案件的一个新突破口。我已经交代给车轮饼,让他去筛查小区的监控录像了。”
闻言,似是想起什么,占云巾抬头看了一眼墙上挂钟,提醒道,“听说楼主染了风寒,明河老友今天休假去风涛十二楼照顾去了。如果要询问的话最好快点,毕竟下午还要准时参加公祭。你吃完就早点回去换身衣服,我楼下等你。”
听到公祭,琴狐先是一愣,随即低了头,默默往嘴里塞入最后一小块吐司,连方才推理时的激动心情,也跟着那口滑入肚中的食物一起沉了下来。
想来若不是攀玉趾意外身亡,事情又关乎当年异人一案。琴狐,这个已经因工伤被发配到十八线半退休的疗养人员,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再有机会,能回到这个让他如鱼得水的地方工作,遑论还是与占云巾一起并肩作战。
虽然等案件了结之后,总还是要退回原职的,这仅仅是一场极为短暂的失而复得。
但纵是如此,依然有那么一瞬,琴狐不得不承认,自己心中的喜悦甚至已经悄然盖过了失去战友的悲恸。这个认知让琴狐在心底默默承受着来自道德谴责的无情鞭笞,一时竟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当下的自己。
琴狐禁不住地想:在一线岗位实现理想,和与占云巾肩并肩,到底二者中的哪一个,才是在那微妙短暂的一刹,动摇了他道德底线的罪魁祸首?
正自心怀愧疚,琴狐忽觉肩头一沉,转头就见占云巾正立在他身侧,轻轻拍着他的肩。
“琴狐,昨晚忘了说。”
沉静平和的嗓音,却带着那么一股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更好似看穿了琴狐心中所想,总能以一言,抚平他躁动难安的心绪,比任何一针镇定剂都好用。
就听占云巾郑重中带着三分柔软,轻声道——
“欢迎回来。”
非是诸如“不是你的错”这类空洞而泛泛的陈词滥调式安慰。
只这一句话,就让琴狐平生出一种被包容和接纳的心安,以及占云巾也是“共犯”的莫名错觉。
琴狐徐徐呐出一口气,精神总算放松了些许。他抬手拍了拍占云巾手背,仰头就冲对方笑得阳光灿烂,仿佛上一秒那个情绪低落的琴狐也只是个错觉。
“那会有奖励吗?给我五两激励一下士气的那种?”
“五两没有。但等帮攀玉趾了结这案,捉拿真凶,我或可考虑向上面打个报告,酌情让你留在这边继续帮忙,如何?”
闻言,琴狐渐渐睁大了眼睛望着占云巾,半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原本黯淡的灰蓝色眸子里,宛如缓缓注入了一道光。
像是原本晦暗不明的夜,此刻隐约到了晨曦破晓之时。
“当然,若是破不了案,我不揪你的狐狸尾就已经很不错了,奖励自然就别肖想了。”
占云巾面无表情,毫不客气地补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