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觉得我已经筋疲力尽了,但我还得继续。
没有什么必须要完成的目的,仅仅是我从这种筋疲力尽中能够咂摸出一丝甜味,尚且不及农夫面对插完苗的田地所感受到的满足,但也已经够我拖着病怏怏的身体行动了。
周旋。
白发术士脸色未变,声音却突然冷肃,“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我觉得自己的半边身子害怕得都快僵了。是什么,不重要。只要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什么都不重要。
我说了,并且确定他愣了几秒,空气里源源不断的威压都停了几秒。
我带着一种不知道是期待还是害怕的心情望着他。
这个人意外地很高大,穿着黑紫色的制服,坐在我面前那张专门为女士准备的粉色椅子上,单手放在右膝,几秒的空隙不像是因为思索,更像是因为惊讶、因为怪诞的说法而惊讶。
啊……我的心率慢慢降下来,一种冷意缓慢地从四肢蔓延到躯干。
“没有那种东西。”
果然。
果然。
寒意侵体,我的牙齿开始发颤,门牙抖得像是松树尖上的雪。
果然。
弥恙骗了我。
“你被弥恙骗了。”
响起了椅子推开的声音,他起身了,“这段时间你不要离开东京,否则后果自负。”
他说完话后,迅速响起了鞋子摩擦湿漉地面的声音,店门推开又关上的风铃声,店员悉悉索索的八卦声,周围人似有若无的眼神、桌椅轻移声……
我如梦初醒,下意识抬头朝窗外看,在茫茫人群中听到了倾盆大雨。
……
啊。
我伸手,在雨声中,只碰到了冰凉的玻璃。
东京又下雨了。
等待。
跟宫治说的话并非无故放矢。我确实觉得自己应该走了,也确实觉得就应该是明天。
高烧而已,头痛而已,虚弱而已。
我并没有那么排斥他们,相反,我很适应这种疲惫又敏感的状态。
大脑的刺激让五感刺激更加尖锐,带动思维运作地更快,身体上的疲惫让我少了很多精力去幻想和纠结我和他们、和敷子、和弥恙、和父母、和花奈、和三衣浦水……和一切人一切事的关系。
这是件好事。
“您还好吗?”
弥恙举着伞从小巷走出来,每踏一步我都能清晰地听见水粘连鞋底又分开的声音。
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上午和下午的大雨让木椅湿漉,有位好心人擦了擦,但仍然有一些湿寒顺着我的大腿蔓延到小腿。
这里很安静。没有太多人会在明知今晚有大雨后依然决定来公园散步,连弥恙都打着伞。
寂静让我的意识越来越沉了。
我决定速战速决。
“把东西给我。”我向他伸手,不是要东西,是为了让他看清他给我手臂下得咒,“他已经看了。”
面前的人顿了一会儿,然后像是茫然无知似地问我,什么?
我没有多少耐心但我很累,所以低着头,像是奶奶说故事一样低柔又缓慢。
“今天是第七天。他要杀我,还可怜我似的帮我点了饮料,但最后却什么都没做……因为这个咒,他离开了。危及自身、或者是危及他在乎的东西,但他不知道该怎么解决或者知道但是觉得代价太大,总之,离开了。”
我看着他,“拖延时间。你想让我多活一两天……你还没从我身上拿走你需要的东西吗?”
他没说话。看起来似乎无动于衷,但我知道不是。
几个月的相处,我已经能够理解且熟悉他话语间的每个停顿意味着什么:他停顿多久、话气微妙的转折、皱眉或者扬唇……这些东西的含义相当丰富。
我垂着眼,漠然,“啊,其实……如果不是你跟我说七天后有人要杀我,我其实也只能乖乖地等你不知道哪天把东西送过来而已……但你偏偏跟我说了。是觉得无所谓被我知道,是粗心说了出来,还是……你根本没办法对我说假话?”
他还是没说话、不知道是整理思绪还是什么。
我渐渐有些烦了,“你为什么非要从我这儿要到承诺?别装,如果不是我说‘随便你拿什么’,你不会松口那么快。那个人今晚来找你了吗?你才着急地来找我是想要什么?他的反应?他的信息?你想要拿什么东西跟我换?”
我并非想要他怎么样。如此步步紧逼,也只是想从他手里拿到我想要的东西。
他该识相点。
弥恙上前几步,伸出一只手摁住我坐下,“您还在病中吧?请别激动。”
我抓住他羽衣,气血上涌,闷头咳了几声,“我们没有利益冲突。你不应该骗我。我只是想让我哥哥忘记我……怎么,你怕牵扯上别人,让自己的计划变得麻烦吗?”
弥恙这回看了我很久,他的眼神向来波澜不惊,如今却也瞧出了寒意。
我捏着他的袖子,笑了,“气什么?瞎猜猜而已。我都不计较你骗我了,现在只想要原本就该给我的东西……弥恙,别那么贪婪。”
弥恙安静了一会儿,看着我,眼神深处一片寒意,偏偏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
“您有些过于敏锐。”
“可您现在还需要我。”我学着他的语气怪里怪气地学了一句,“怎么这么无奈呢?”
他看了我半晌。
我旋即就笑了。
东西到手了。
……
脑袋越来越重了。我感觉有人往我脑子里扔了一大把钢针,钢针填满了脑子,挤在柔软的血肉里,又好像要从口鼻呕出来。
满鼻满嘴的铁锈味。
“哇!”我捏着东西,俯身往垃圾筒里吐了一口血。
脑袋终于清醒了些,我喘了几口气,往离开的方向走。
夜色如水。
弥恙坐在我背后那张长椅上,突然开口,“您做这些,当真是为了让自己哥哥忘了自己么?”
声音落地,像是石头打破湖面一样干脆。
我心情不错,所以更觉得他在问废话。
很多事情我都很懵懂,觉得模糊不清,觉得暧昧犹豫,觉得难受恶心,但只有这件事,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并且坚定地做成了。
“仅仅是为了不让他们痛苦?”
弥恙举着伞,站在我身后,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平静,“可恕我直言,我不觉得您有那么在乎他们。”
我静默了一会儿。
淅淅沥沥的雨一点点打湿我的睫毛,寒气和湿气比皮肤更快地亲近躯体血肉……我却连一点反应也给不出了。
“在乎的,很在乎。”我把咳嗽声压在喉咙里,慢慢往离开的方向走,“但他们也确实不配。”
弥恙没有再问了。
我能听见他转身离开时衣物摩擦的声音,就像我能听见小雨打在他伞面的声音一样。这并非是我天赋异禀,而是身体濒临崩溃的警告、崩坏的应激反应以及一种病态的、回光返照般的兴奋。
我要撑不住了。
明天、后天……哪怕没有人来杀我,我也活不了多久。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了。
“哇!“我又呕出了一口血,擦干净,手上也沾了血。
我看着血缓慢又粘稠地从我手指上流下,非常想笑,但大脑和腹部传来的剧痛让我根本笑不出来。
真的好痛啊。
(二)
被吓了一跳啊。
我虽然知道她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疯癫天真,但也没想到她的敏感和头脑能用成这样。
怎么说呢,相当不错的洞察力和分析力,敏锐又大胆。
只可惜,脑子有些问题。
是丝毫不打算在拯救自己这件事上花哪怕一星半点的功夫的人呢。嗯……我稍微理解吧。
我拿着伞,慢慢地往巷子深处走,边走边清点自己的计划。
三衣敷子那边已经通知了。大概明天早上她就会到达东京。
宫乐身上的东西也差不多成熟了。玉牌掩盖了大部分气息,但作为器主的我,可是眼睁睁看着她身上娇艳欲滴的果实慢慢坠地的啊。
连五条悟也只是察觉,根本没切实感受到宫乐身上香得熏人的味道……嗯,我抵着下巴想,恐怕也感受到了,只是没有功夫去关注罢了。
毕竟血虫的事要更重要一些,直接导致了他今天没有按照约定杀了宫乐。这么想来,约定的七天恐怕也只是为了给我施压,也好、也好,我心情颇为愉快地想,连之后拖延时间的咒灵都不需要了。
到民宿了,我收了伞,同前台小姐问好。
一切尚在计划之中,除了宫乐莫名其妙的要求可能会在事后多添上一些麻烦外,没什么大碍。而在了解了她的想法后,我只会更安心。
我拉开木门,和正在笼子里的鹦鹉对上了视线。
我的心情沉重了一瞬,但看到他眼神依旧冷凝而愤怒,便又安下心来。
我把雨伞放到了门外,换了鞋,合上了木门,边向他走去边说,“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榻榻米的吸音效果很好,一点黏腻的足音都没有。我拎起了笼子,和那双鹦鹉眼睛对视,半晌,我先莫名地笑了,“您是觉得这儿住的不舒服,想换个地方吗?”
我摇了摇木笼,鹦鹉在里面一动不动,一双眼睛犹如冰霜。
“你这样会给弥族惹来大祸。”他冰冷地警告我。
所以啊……我真的最讨厌这种长辈式的口吻了:警告还是教导,嘲笑还是安慰,无论是恶意还是善意,我都不喜欢。
我岔开腿坐在榻榻米上,把笼子放在旁边,手肘放在矮桌上,支着头,“大祸?”
我笑了,“不,前辈。我是在给弥族带来生路。”
“虚伪。”
鹦鹉冷冷地说,“你和你哥哥没有两样,只一味地想要走捷径、一劳永逸。他的结局是粉身碎骨,弥恙,你的结局也不会好到那里去。”
我不以为然,“弥安是弥安,我是我。弥安愚蠢,根本不知道怎么利用她,我不会是他。至于捷径嘛……”
我顿了一下,笑了,暗讽道,“前辈觉得这是捷径,不过是因为,前辈已然在老路上吃了亏罢了。”
这话有些过了,我刚出口就有些后悔。
果然,鹦鹉生气了。
他在笼子里勃然大怒,“竖子!得意忘形!你真以为你那个替身能骗得了五条悟多久吗?他要是追上来,你以为你的玉牌能够藏匿多久?!”
我愉悦的心情算了散了个七七八八,我看着他。
他继续暴怒道,“胆大包天!有弥安的例子在前面,那个小丫头身上的气运和生机你也敢贪求?!你是命理人,是赎命人!未经允许,你怎么敢去沾手她身上的东西!你真是……”
“可是宫乐同意了。”我听到一半就伸手拿到了矮桌花瓶上的假花,转来转去,转到我不想再转后,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你说什么?”鹦鹉愕然。
“她同意了。”
我重复道,把假花扔在一边,靠在木窗上听雨声,“而且我也不会亲自动手。那件事早了了,但她却偏偏去杀了人家爷爷,自己给自己欠了因果……那么被杀,也是情理之中吧。”
“至于我?我可一直都在帮她,事后收点利息,不算太过。”
鹦鹉熄火了,半晌,艰涩道,“那风险呢?五条悟呢,咒术界的人会放任你这样做吗?”
“前辈,”我撇头看他,耐心地回道,“我不需要拖住五条悟多久。只要他今天不杀宫乐,等到明天,宫乐身上的东西臻于完美……”
我顿了一下,继续道,“我若是拿到了那些东西,改天换命,泥牛入海,咒术界也奈何不了我。”
鹦鹉沉默了很久。
我倚靠在合上的木窗上,听着雨打明纸的声音,听着听着,嗅到了自己袖子上有似有若无的血腥味。
怕是宫乐咯血的时候染上了。
我想着,便又听到鹦鹉迟疑地、仿佛不可置信般开口,“那个疯疯癫癫的小丫头,她真的同意了?……你没做其他的?”
“嗯。”
我捏着袖子,撇头,躲过了鹦鹉的视线,只是说,“那是个相当可悲的家伙。”
(三)
我求宫侑帮我偷了药。
实在是太痛了。
浑身都在痛,骨头仿佛每隔一段时间就错一次位,脑颅和肺管、遍及全身的毛细血管里都像是有无数枚钢针再往里面扎。
宫侑说我这是戒断反应。
我说戒断个屁,管好你自己。
他气得手一个不稳,水直接喂到了我脖子上,大部分药也撒到了地上,就几粒进了我嘴里,疼得我在床上直接上演白素贞现形记。
他不管,他骂我有事瞒他们活该疼成这样。
我冷汗直流,说他有病,再不快点给我止疼我就要死了。
谁知他铁了心地要让我认错,只有这样才肯给我药。
我气得直接把水杯砸了。
玻璃杯碎在地上,刚好落在我和他之间。
我支着上半身,冷冷地看着他;他也是,异常冷然地看着我。
我知道他在等我妥协。
不知道是谁或者什么事给了他错觉,让他觉得自己可以拿捏我了。我当然不是不能妥协,但对象不会是现在的他。
过去不会是,现在更不会是。
彼此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他给了我两个选项,把瞒着的事告诉他或者回兵库后立刻进戒.毒所。
神经。
我也给了他两个选项,要么把药给我,要么就看着我今晚疼死在这里。
“那你疼死吧。”他说,然后转身坐到了电脑椅上,好整以暇。
钻心的痛从胸口一下子往外冒,我痛得打了个摆子。一口血憋在喉咙里又咽下去了,额头上的冷汗一层接着一层,我隔着散落的黑发看他,“我发烧了,很痛苦……你真的无所谓?”
我知道他能感受到我的情绪,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直接共感。
能直接共感就好了。
哪怕只有一瞬,我也能保证他对这种感觉毕生难忘。
他的笑变了一种意味,从莫名的残忍变成了莫名的悲伤,但怒气和阴沉始终是汤底。
他语气低沉,“我早该想到,你绝对会用这种东西威胁我——只要你知道我能感受你的情绪。”
“是你和宫治自己求的。”我仰躺在床上,像是死鱼一样喘着气,还是忍不住讥笑,“我刚出院的时候,不是还大大方方地告诉我了吗?怎么后来就藏起来了,是因为害怕吗?”
“不是。”
宫侑淡淡地否定,“是觉得你一惊一乍的样子太可怜了,而且感觉你好像也就这样,没什么好恐吓的,刚好也确实有一部分东西消失了——所以就干脆说全部消失了。”
他控制情绪的能力比我强很多。至少我在他话里是真的听不出一点情绪,只能感受到自己不断沸腾的怒火。
“真是详细。”我感觉自己嗓子里全是铁针,却还是要笑,不仅要笑,还要笑得灿烂无比,“你们真是好哥哥啊,真是非常感谢呢。”
“欸。”我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吃力地撇过头去,恶意满满地问他,“你有幻想过我吗?”
宫侑愣住了,然后眉眼开始迅速变得阴沉,“你嗑.药.嗑.疯了!”
我笑了,肌肉带动着胸腔,又是一阵剧痛,但我还是忍不住想笑,“你十六岁,我和你同岁,这种年纪,虽然被这副身体拖累,我什么感觉都没有……但天天晚上躺在一张床上,无意间碰到的时候、拥抱的时候、亲吻的时候,你是有感觉的吧?”
我笑盈盈地看着他脸色又青又红,继续问他,“你和宫治,有在私下里讨论我吗?你们有想过……要和我上.床吗?”
他猛得站了起来,表情相当恐怖地盯着我。
我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
但我非常不痛快。所以我也要让宫侑不痛快。
虽然其实他不痛快了,我也不痛快,可至少有人陪着了。
所以哪怕冷汗打湿了半个身体,头疼得像是要爆炸,浑身都长满了钉子……我也依然、冷笑着回视他。
“你在羞辱你自己。”
宫侑说,暴怒像是踩了急刹车,费解和怜悯空降到了他脸上,“你想通过羞辱自己来羞辱我、甚至是不在场的阿治……可是为什么?”
“从刚刚到现在,你到底在笑什么?”
我僵住了。
我好讨厌他这副样子,“你为什么不生气?”
他问我自己为什么要生气。
我说,“如果你生气了,我是说真的生气……那么我会好受很多。”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太扭曲了。
我用被子盖住了头,“骗子没有资格说我扭曲。”
他说那些药真的不能多吃,让我自己克制一下。他会看着我,实在不行就把最近几天发生了都讲给他听,讲着讲着就不痛了。
既要又要。
我说得根本就不是这回事。
我张嘴就想骂他,他伸手捂住了。
宫侑脸色没那么阴沉了,但语气还是不好,“你闭嘴吧。熬过去等明天回兵库,会有医生来检查判断你到底要在戒.毒所待多久的。”
我瞪他。
他虚虚松开。
我骂他,“听不懂人话吗?我说了我没有O.D!还有到底在装什么,你们不就想让我O.D然后控制我吗?”
他也骂我,“想过,想过怎么了?你还说过呢!谁昨天在车上说自己不会和我们吵架了?猪吗?!那你还要我控制什么,一头猪?”
我瞪着他,一口气没上来,被堵到喉间的血卡住了,“哇!”的一口吐了出来。他脸都白了,抱着我就想往外走。
我拦住他,“吐出来就好了。”我死锁着眉头。
什么叫吐出来就好了?
吐过多少次?
宫侑气得破口大骂,“宫乐你混蛋!你今晚必须得告诉我你怎么了!”
宫侑很敏锐。我知道我瞒不过去,所以干脆装死。
他很想直接把我摔死,但最后还是把我放在了床上,然后席地坐在榻榻米上,估计是在给宫治发消息。
不一会儿,他们都齐了,盯着我……我才知道药是宫治故意给宫侑的,目的是为了让我开口。
我混蛋?
我比不上他们混蛋。
血清理了大半,最后直接换了房间,衣服猜拳决定谁帮我换的。
是宫治,他表情微妙地帮我换了上衣,“总感觉你会在以后借着这件事污蔑我清誉。”他换完以后说。
我骂他神经。
他还需要我污蔑?早就黑成锅底了,装什么白纸。
我睡得很不好。发烧和剧痛,咯血倒是只有那一次。
他们轮流守了我一整夜,最后决定天一亮就叫人送我进医院。然后过几天再回东京。
我问他们,有意思吗?
他们对视一眼,宫治问我,什么意思。
“做不到和平相处。永远都做不到。”
我望着天花板,觉得好累好累。
“所以别管我了。”
乐对治和侑其实都很有情感,但一码事归一码事。她的每个希望都扑空了、身体的痛苦也维持不了她的求生意志,所以她才会觉得si是解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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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偏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