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周 周六 阴
上午九点半
宫乐举着伞,站在阴暗处,缓缓拉平了嘴角。
闷沉的乌云掩盖住阳光,仅仅在远处漏下几线金光,均匀又苍白的散光平等地笼罩在当下每一个人的脸上。
这是个又闷又热的阴天,三衣敷子的脑门上汗津津的。
烦躁。还有落面子的不爽。
“哈?什么,你说什么?除了我们,那老头子……我爷爷……怎么还有人来看他?”
门内的护工是个高大的中年男子,一身腱子肉,身上都是酒气,不做表情的时候会显得凶狠的脸此时挤满了和善的笑。
“敷子小姐,那是老先生的曾经的关门弟子,现在也是个好大的学者呢!不仅带了一帮人,他说要和老先生请教……这这这,”
护工不住地用左手背拍打右手心,脸上是夸张的无奈,“这,您看,我又有什么办法嘛!”
三衣眉头一皱,“什么叫带了一帮人?带了什么人?”
“这,这……敷子小姐,”
护工耍着笑脸,“您这不是为难我吗?我就是个帮忙照顾老先生的,我哪儿认得那些个教授啊校长啊!”
“你不认得?你不认得就那样让他们把老头子带走了?!”
三衣勃然大怒,“谁不知道老头子疯了?除了我们,他疯了那么多年谁来理过他!这时候,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个人,你就问也不问地让他们把老头子带走了?!
“我,我,敷子小姐,我……”那护工被三衣这一吼吓到了,他平日就有些懒怠,这时更是加倍的心虚。
三衣见他这副样子更是怒上心头。
“那老头子他再怎么不好也是我爷爷,我爸爸的父亲!我今天要是不来还不知道你是怎么照顾他的!好哇,井藤川人,你既然这么喜欢赖在这儿,那就给我好好地在这儿等着消息吧!我现在就去告诉爸爸!”
她转身就走,手上长长的玛瑙串子甩到井藤川人下巴,红红的几道印子。
有些刺痛,一下子就让差点被吓破胆的井藤川人醒过神来了,被酒精泡软的脑子一下子精神了。
“敷子小姐,敷子小姐……你听我说啊,敷子小姐……”
他忙忙追着愤愤拾阶而下的三衣敷子,他步子又大又快,可手脚没轻没重,不敢真的去抓前面怒气冲冲不听劝告的大小姐,怕无意中伤到,急地满头满背都是汗。
好容易下了楼,三衣敷子拉过宫乐就要走,不料宫乐却扯住了三衣的袖子。
“乐乐?”三衣疑惑地停住了步子。
“先等等,”
宫乐对她安抚地笑笑,微微抬高伞面,看了眼气喘吁吁的正往这边张望的井藤川人,意有所指,“那位先生似乎有话要说?”
“……”三衣敷子皱眉,依言望去。
井藤川人感激地看了眼宫乐,“谢谢这位小姐!谢谢!不是我油嘴滑舌,但我真没见过比您穿蓝色长裙还好看的年轻小姐了!您裙子的布料是香云纱吧?真是好看极了,我之前也想给我老婆买一身……”
宫乐垂眸,理了理裙摆,没说话。
三衣早就不耐烦了,直接出口打断,“你的废话姑且给我少点!要说什么赶紧说!”
“是是……”井藤川人一边暗恼自己一紧张就找不到重点的毛病,一边隐隐对面前两人生了些不满。
他比她们不知大了多少呢,两个黄毛丫头,敢对他这么不客气?
面上却还是低眉顺眼,“敷子小姐,都是我这毛病惹得祸!我怎么就忘了跟您说!我从老先生来这儿就开始照顾老先生,一直以来衷心又体贴,怎么会就那样把老先生交出去的呢?都怪我昨晚多喝了些酒,忘了告诉您
……是昨晚上,先生,就是您父亲,亲自在半夜给我打了电话,告诉我要把老先生收拾好,就在房子里等他们过来接的呀!……”
中年男子在哼哼唧唧一些陈词滥调。
“……”三衣敷子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宫乐缓缓转了转伞柄,“真遗憾,看来只能下次再拜访了。三衣,我们……”
她扭头,定定看了看三衣敷子的脸色,“敷子,你是有什么……没告诉我吗?”
“乐乐,我……”
三衣敷子的眼神不解又不安,两手交叠紧扣,“我昨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分明和爸爸说好了,今天要来看老头子的。爸爸从不失诺,可现在,还有、还有他今早一早就出门了,我担心……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护工早就停下了喋喋不休的话,听了三衣敷子的话,讷讷地站着。
三衣的面孔颇具攻击性,明艳张扬,如今躲在伞面的阴影里,竟然也显得这样苍白虚弱。
宫乐默默了一会儿,开口,“三衣先生平时就很忙,可能是工作上又多了什么事。我父亲也是这样,常常忙昏了头,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没事,别想那么多。”
“你不懂……”
宫乐一愣。
三衣敷子看她一眼,又勉强笑笑,“我是说……但愿如此——我们走吧,不是还要去玩吗?”
随后一路都没有再就这件事说什么。
中午十二点半。
宫乐收了伞,妥贴的抖了抖伞面,慢慢沿着绿荫小道往家门口走。
不必担心——虽然三衣夫人话是这样说,但三衣敷子的心思还是十分百分的不安定,打电话去她父亲那边也只是忙线后的留言。宫乐不知道怎么让她安心,便也一路默默,于是心不在焉地看过一场电影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两人就各自回家了。
这可能也跟三衣夫人并非三衣敷子生母有关。
把手机从小包里拿出来打电话,宫乐一边等着电话接通,一边漫无目的地回想。
三衣的生母在生下三衣后不久就去世了,从小都是她父亲照顾她。她父亲后来又陆续娶了两房夫人,一位在三衣敷子十三岁那年染病去了,一位就是现在这位,去年刚嫁到三衣家里。
三衣今年十六,这位继母刚好大她十岁,性情温顺,容貌端丽,两人平时井水不犯河水。三衣也只和父亲比较亲,和爷爷、继母都谈不了几句话……
“阿乐?”
电话被接通了。
宫乐回神。
听见了一些其他的男声,吵吵嚷嚷……是排球部的人还在吗?
“是我,提前回来了。”
宫乐垂眸,轻巧地让伞柄在手里转了个圈,
“家里有吃的吗,我饿了。”
地面绿荫斑驳,阳光点斑,金灿灿的。
“你回来了?可我们出去吃了,现在在外面。”
“……”
伞尖触底。宫乐刚好走过绿荫小道,被直射的阳光闪地眯了眯眼睛。不远处,白墙淡蓝顶的复式两层楼被阳光照着,白亮白亮的。
像死人惨白的脸。
宫乐淡淡评价。
“……园子表姨应该马上就到了,还是你现在要过来?刚好离家不远,我把地址给你。”
“不了。”
伞尖点地,宫乐转身往回走。
那座房子,她没有丝毫想进去的**。
“……为什么?”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才问。
耳边安静极了,除了偶尔的电流声,没有什么其他的人声。
这让宫乐心里痛快了点。
她悠悠地转了转伞柄。
“我突然想到还有件事没做。而且,‘离家不远’,那你们吃完午饭应该还要回来继续补习吧?家里现在肯定乱乱的,就别烦园子表姨收拾了。我去外面吃。”
“……注意自己的胃,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你比我清楚……啧,算了,随你。”电话那边听完,不满地啧了一声这就打算挂了。
“等等——阿治呢?”
宫侑翻了个白眼,“你是那里来的巨婴?他包厢里帮你给表姨发短讯呢,我叫他过来?”
“不。”宫乐拒绝,“就问问,晚上见。”
古怪的仪式感。
宫侑心里嘀咕了一句。
“晚上见。”
挂了电话。
下午两点整。
宫乐在附近便利店随便买了点东西果腹,又转头回家拿了本病历本就坐车来了医院。
她待了十年的医院。
站在医院门口,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受电流般的刺激一路从后颈流过脊椎骨。
病历本被她纂紧了。
刚刚咽下的面包和冷水似乎在胃里翻涌,头发开始发麻,下肋骨某处发痛,牙齿战栗……她像是不服输一样,死死盯着前面,似乎哪里有个幻想中的敌人,手上的伞和病历本几近变形。
一个临界点,宫乐直接抱住旁边的垃圾桶,吐了出来。
模糊成团团的面包屑,酸臭的腐水,还有鼻尖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
好恶心。
一滴冷汗从额头滑倒鼻尖,滴到了橘色垃圾桶表面,点亮了灰扑扑的小圆点,圆点像是流水一样,慢慢从弧形表面滑落,淹没进灰橘色里。
宫乐怔怔的看着,像是呆住了。
她抬手,慢慢捻了捻指尖上的灰尘,病历本和伞散落在脚边。她像是没有见过灰尘一样,用一种极为仔细的新奇目光细细打量自己手指上的灰尘。
或许没有必要是今天。
灰尘慢慢落下,落到洁白的病历本上,垃圾筒上那一点被恐惧染好的橘色显得刺眼。
或许今天三衣的失约就是一次警示。
她慢慢撑着垃圾桶站起来,捡起了伞。
哪怕确实是幻觉,她应该过一段日子再来。
宫乐垂眸,捡起病历本,抖了抖本子上的灰尘。
还或许,她不必如此执着于这些,过去什么的……就让它过去,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证明那些东西是幻觉呢?
何况,面对这一切,确实很痛苦。不是吗?
温情酥软了她的恨意,恐惧逼退了她的勇气。
宫乐抬头,撞进了一堆面露好奇惊恐怀疑惊讶排斥的眼神里。
在一双双眼睛里,她真切地感受到了窒息。
人来人往的县立医院门口,病人和他们的家属零星几个护士把她围成了被参观的动物。
“她刚刚在干嘛?”
“吐了,然后玩灰尘呢。”
“疯了吧。可惜了一个小姑娘,怪好看的。”
“她的护工呢?”
……
过不去了。
宫乐僵硬地拿着伞,像烫手一样把病历本甩出老远。
她没病。拿什么病历本。
但是过不去了。
宫乐僵硬地往前走了几步,又被人群逼退了回来。
过不去了。
她拿伞去打前面几个人,又被堵了回来。
几个人嚷嚷着,“这个病人打人了!没人来看看吗?!”
“护士呢!护士在哪里!?”
她没病!
宫乐猛得扭头,凶狠地去瞪那几个瞎嚷嚷的人。拿着伞就要往他们身上打,打退了几个,又上来了几个。不知是谁抓紧了她的伞,一个用力,伞被甩了出去,宫乐向后一个不稳,跌倒了。
她的伞在闹哄哄的人群里传啊传。
“哟呼,小美女的伞啊!你们谁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美人的伞就一定是香的吗?我嗅嗅……”嬉笑的。
宫乐恨得咬牙,连后牙根都开始颤,耳鸣,一阵又一阵的耳鸣,她捂住耳朵。
无数张人脸在对她笑,无数张人脸在闹,腥臭的汗味,和呕吐后的腐臭味,一群恶心的人张手要来抓她的裙子。
好想吐。
好想吐。
好想吐……
宫乐手撑在地上,干呕起来。
“她怎么了?”疑惑。
“怎么又吐了?别不是怀孕了……这么小”嘀嘀咕咕的。
“这么小的姑娘,肯定是让人抛弃了……”嫌恶的声音。
混账!
宫乐攥紧了手,长长的指甲在花岗岩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咯吱声。
她真想把他们一个个都生吞活剥了!
混账!混蛋!
可恨!可恨!真是可恨至极!
“你们都在这儿给我闹什么闹?!”
一个雄浑的声音轰散了围在这里的病人。
微胖的中年男人穿着白大褂,身后跟着几个护士,正从医院里面出来。
他看上去威严至极,把一群病人训得跟缩头鹌鹑似的。
“给你们放风的时间不珍惜!看热闹,还敢就骚扰别人!?怎么,就等着我来管你们禁闭是吧?啊?一群群不安分的,还敢甩开护士,反了天了,你们想怎样?!”
一个看起来猴头猴脑的人摸摸脑袋,上前几步,“院长,我们没骚扰她。这小姑娘好像怀孕了,一直吐、一直吐……我们怕她找错地方,正给她指路呢,指路。”那人赔着笑。
院长看了一眼宫乐,先挥手让人把宫乐扶起来。
上前几步就给了那人一个头槌,骂骂咧咧,“我还不知道你小子,还怀孕!还指路?!去,给我一边去!小梅,你带着这群人去那边放风!再叫几个人来收拾收拾这里。”
叫小梅的姑娘上前一步,脆生生地应了。她领着几个护士把那群精神病人往别处另。
“哎呦!院长,你头可太硬了!”猴头猴脑的人边走边向后巴望着。
宫乐阴冷地看着他。
那人缩着脑袋回头了。
“是,宫乐小姐,对吧?”
院长推了推眼镜,从身边人手里接过病历本,交还给宫乐,末了,还笑了笑,“我这群病人让宫乐小姐受惊了,他们心性本就异于常人,还请您见谅。不过……不是我说您啊,您要来也该提前给令尊打个电话,也省得他焦急上火不是?”
暗处,宫乐纂紧了袖子,声音不由紧了紧,“我父亲……他刚刚也在?”
院长笑咪咪地,“宫先生作为本院股东,今天前来视察。我们都在里面作陪,谁知宫乐小姐您到了,还被那群泼皮纠缠着。这不,我一听,就带人过来了。”
“那现在……?”宫乐紧紧盯着他。
院长刚要回话,一护士就忙忙从医院里出来,凑到他耳边说了什么。
“……”
宫乐忐忑地等着。
院长听完护士的消息,又见宫乐这样,心里有了成算,面上还是笑咪咪地,“不巧,刚走呢。不过宫先生事务繁忙,但很爱惜孩子呢,刚刚就为您的事发了好一通火……”
院长还在说什么,宫乐却已经全然听不进去了。
她的父亲就这样不愿意见她。
就这样不愿意见她。
她头晕目眩,胃部触电一样,翻涌着不适。
“宫乐小姐!”抚着她的护士焦急地叫喊,“您没事吧?”
院长停了话头,也皱眉上前几步,“你怎么了?”
宫乐咬牙稳住身体,病历本被她捏得吱呀作响,“我曾经……曾经在这所医院里住了很久……”
她盯着院长,嘴唇抖索着,吃力地把病历本递给院长。
“你看这个,虽然我没病……但我确实住了很久,你知道的,房子住久了就肯定会有东西落在那儿,也会沾染上周围的一些东西,虽然我确实没病——这是确信无疑的。但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我住了很久,我落了一些东西在这儿……所以、虽然不知道这家医院为什么会变成精神病医院,我也确实有些精神上的问题,但只是一点点而已……都是那群人,我现在在说什么?总之……所以麻烦你……让我去我的”
那几个词简直像是从她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宫乐盯着院长,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病房……我的病房,让我看一看,行吗?”
有东西在那间病房里。
说来好笑,虽然这所医院几经易主,如今甚至成了精神病医院。但宫乐却一直住在同一间病房里,有些病友死了,有些痊愈了,有些转院了。只有宫乐,像是被遗忘了一样,一直一个人呆在同一间医院里。
那里的每个角落的气味。每个角落有什么,不会有人比宫乐更清楚。
她埋了些东西在那间病房里。
一些她以为永远都用不到,现在却可以用来证明过去到底是幻觉还是现实的东西。
宫乐看着院长缓缓摇了摇头。
“为什么!?”
宫乐难以自抑地叫了出来,情绪一直紧绷着,到了临界点,声带撕扯,她的声音尖锐又嘶哑,难听像是某种野兽。
别人还没来得及没反应,宫乐自己倒先怔了一下,怀疑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怎么会。
她怎么会发出这种难听的声音。
怎么会。
宫乐爱穿裙子,出行总是打伞,一身冷白肤色和五官的精致让她也不由自傲且开始维护自己的形象。挂在嘴边的敬语、冷漠但让人挑不出毛病的态度、学校里众人有意无意的追捧……高岭之花的称呼、命运的多舛……这些她虽面上不屑,但心里却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自怜又自傲。
所以,她怎么可以发出这样的声音?
不可以。
这种尖锐、嘶哑、毫无美感的声音。
不可以。
宫乐不自觉指尖用力,扣住了自己的脖子。
“宫乐小姐,不是我不让你去看。”
宫乐缓缓扭头。
院长叹了口气,“你说的那间病房我也有所耳闻,只是自从半年前这里改成精神病院后,连人都走了大半,何况病房呢?我实话告诉你,由于经费和布局问题,那病房所在的那栋楼被直接推了——现在都成草坪了,就后面,供我那群病人放风晒太阳呢。”
“……”
宫乐像是无法理解他的话一样,愣愣地看了他好久,这才吐出几个音节。
“……没了?”
院长点点头,“推了,都成土了。”
宫乐又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最后低头,彻底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她推开护士,手上拿着伞,摇摇晃晃地往外走了几步。
护士忍不住说,“宫乐小姐,打电话叫人来接您回去怎样?”
宫乐没回头。
院长皱眉,但没说什么。
他们站了会儿,见宫乐缓缓离开,就都又回医院了。
闷沉的阴天,阴云密布,漏出几束金光。
后院,在草坪上放风的精神病人一个个吆喝嬉笑,或是你来我往地下棋,或是自顾自地占了个角落蹲下思考,自得其乐,仿若世间从无忧愁。
tips:
1.乐的爸爸妈妈一直不见她是因为愧疚。
2.乐因为孤僻显得有些迟钝,但偶像包袱其实很重。
3.宫父和三衣的父亲是高中同窗,后来又一起上了同一个大学,不过宫父是商科生,三衣的爸爸因为崇拜自己的父亲,学了生物。交情还算可以,不过后来关系破裂了。
Q:个人的小疑惑,这本书没签约也没上榜,前面写得也不太行,你们都是怎么找到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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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躲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