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过感冒药了,没什么大碍……”
“好啦我知道的,你和黑尾学长也早点休息吧。”
“嗯…嗯……晚安。”
“抱歉啊月岛同学,接了个朋友的电话。”川濑久夏坐回桌边,撑起下巴问他,“你刚才说什么事情?”
月岛萤垂着头,思绪还沉浸在她和“研磨”的通话里,乍一听到自己的名字,他猛然抬头:“刚才和你打电话的就是你晚上特地去见的朋友吗?”
“啊…对,是我在东京的国中同学,他们来宫城县……”川濑久夏斟酌着对音驹的措辞,笼统形容到,“和我们一样,利用黄金周来这边集训,我刚好就去见了见他们。”
但月岛萤也不是什么可以被随便糊弄的人,他无意识地把玩着药盒,灵光一闪:“他们就是音驹?”
过于聪明了啊,月岛同学。
川濑久夏也没再瞒他,点头道:“被你猜中了啊,我的国中就是东京的音驹学园,又刚好和他们排球部的两个人关系不错。”
少女神秘的过往向他掀开了小小一角,月岛萤扶了扶并不存在的眼镜,饶有兴致地追问:“哦?你是东京人啊,都没听你提起过音驹。”
“……我认为没什么必要嘛,其实我对如今音驹排球部的了解也不多。”川濑久夏耸了耸肩道。
“那你觉得你的那把伞也没什么必要吗?”
真正的对峙往往发生在大脑不经意间的心直口快之后,月岛萤就这样把那个郁结于心多日的纠结问了出来,甚至都没有任何铺垫和背景陈述。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对面的月岛萤全程气定神闲,川濑久夏呆若木鸡地反应了好一会儿,试图从和他有关的回忆里翻出有关“伞”的故事。
她当然没有忘记和月岛萤的初见,撞到他的那晚是个阴天,她并没有用上雨伞;第二天她去东北大学找了青木教授,问……问什么来着?
行云流水的记忆突然断开了,任她怎样努力回忆,得到的却只有楠木桌后那位女士不苟言笑的神情,她能看到女士的嘴在开开合合,但世界突然被尖锐的噪声覆盖,她什么也听不清。
算了,和月岛萤没关系,在当下这也不重要。
然后……从东北大学出来之后她漫无目的地走了好长的路,在仙台博物馆遇见了做假期志愿的月岛萤,这她一直都记得。
可也没有用上伞,到底是哪里……
伞?
对了,离开博物馆之后仙台终于下了一场大雪,她看见月岛萤等在大门那里,她拿着伞,不由分说地撑在了他头上。
伞!
原来是这样,记忆里,他们撑着那把伞,她把他先送回了仙台站,随后……
随后就……
连环画般的回忆在这里彻底终结,川濑久夏就像喝醉酒后断片的醉鬼一样迷茫,脑海中的仙台站和大雪天、连同站在阶下的月岛萤都一起扭曲变形,电话铃声变成了厉鬼的尖叫,耳边轰鸣一片。
好似《呐喊》里癫狂的场景全都降临在了这段记忆图景里,而她却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川濑久夏看不见那把伞了,一切都在坍塌、融化,月岛萤的脸被炼化成灰白一片,她视野中只有雪,不,那不是雪的颜色。
那是毫无生机的灰寂。
死气沉沉。
周遭是死亡山谷般的幽冥,渐渐的,有个锐利的女声从山谷深处穿了出来,一点点加大分贝,那已经不是人类可以承受的限度。
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的声音,真难听。
川濑久夏不自觉地捂住耳朵想阻断这段噪音,但无济于事,那人声狞笑着、咒骂着,瞬间又唱起了甜甜的摇篮曲。
到底是谁?月岛萤说的没必要的伞又在哪里?
好难受,头好晕,还是发烧了吗,我在哪……
“川濑?川濑!你怎么了?”
有人在狠命晃她的肩,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颤抖着想把她捂住耳朵的手给扯下来,而她根本就没用劲,手很快便滑落下来。
霎时间,所有可怖虚妄的场景潮水般褪去了,川濑久夏怔怔地抬头,月岛萤神色慌张的脸近在咫尺。
“啊,是你,月岛。”她机械般吐出几个字,“抱歉,我应该是……走神了?”
月岛萤的心脏都差点被她吓得跳出来了,他坐在她身边,扶正她的肩,严肃道:“你刚才突然就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又开始捂自己的耳朵,状态很不对。”
“我……”川濑久夏甩了甩头,确保尖叫声已经彻底消失后解释到,“在想你说的‘伞’到底是什么,抱歉啊,可能因为一些不太好的事情,那天送你到车站之后的发生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那就不要再回想了。”月岛萤沉声道,“……是小事,也不重要。”
没有了眼镜的遮挡,他那双金瞳分明该像万花镜那样引人沉沦,但在说完这句话后,他的眼神忽地黯淡下来,毫无生机。
“可是你反复提了两次。”川濑久夏抓住那只从肩上缓缓垂落的手,“一定是对你有特别意义的事,就算只是为了你我也要想起来。”
室外风雨仍未停歇,少女抓着他的那只手甚至还在发抖,她的眼睛却比初雪那天还亮。
川濑久夏深吸一口气,说:“可以稍微给我一些提醒吗?不用太多,一点点在车站时发生的事就行。”
“……电话。”月岛萤败下阵来,小声道,“你当时接了个电话就跑了。”
顺着他的话,川濑久夏低头念念有词地回想着,她思考时会习惯性地捻起几缕发丝,月岛萤的注意力全被晃动的青丝占领,脑海中一片混乱。
他不知道坐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到底经历了什么,费劲巴拉地从大都市东京跑来普普通通的乌野读书,因为一通电话就心神不宁,甚至到了分不清幻想与现实的地步……
今晚之前,川濑久夏只是排球部的经理,部活这种事随便玩玩就行,于他而言,他们的交集必定不会太深,除了那把雨伞,这段关系再怎么深挖也没有了。
所有私人感情会在他再次把伞交到川濑久夏手上时被他亲手埋葬,至于她有着怎样的过往、会踏上怎样的未来、和谁恋爱结婚,都统统和他没有关系。
本应该是这样的。
但现在,望着川濑久夏为他奋力在记忆的苦海里挣扎时,月岛萤突然不想把那把伞交出去了。
他想了解她的一切,眼泪和欢笑、志向和未来,他想加倍偿还那句“为了你我也要想起来”。
这段始于烂漫大雪中的关系,不应该在平平无奇的雨夜里结束。
他还希望能和川濑久夏一起并肩走过无数场初雪。
“我想起来了!”
视野中,那几缕可怜的发丝终于逃脱了主人的束缚,月岛萤闻声抬眼,川濑久夏正兴奋地看着他。
“我当时接了一个…咳…我…咳咳…母亲打来的电话。”她叙述得十分艰难,“那天…咳…她告诉我她想…获得我的…咳咳…抚养权。”
“你还是别说了吧……”相比自己的私心,月岛萤此刻更加在意她的身体状况。
川濑久夏摆摆手,抄起手边的冰水灌了几口:“没事,应激反应而已…咳…我在调整。”
“这整件事的前情提要是我爸妈离婚了。”她的语速骤然降下来,为月岛萤概述了那段灰色的过往,“总之就是,我母亲在那通电话后的一段时间里做了很多十分……伤害感情的事,而再加上我在吃这方面的药,大脑就有意识地为我清除了一些记忆。”
她撑着头,透过凌乱的碎片重组记忆显然分外困难:“我想那把伞……好像……留在了你手里?”
“不过抱歉。”川濑久夏苦笑道,“我其实记不清那把伞长什么样子了,所以我之前可能无视了你试图还给我的举动。”
“那就送给我吧。”
四周寂静,月岛萤看着她的眼睛,平静地说。
“诶?”
“你不需要留存一段不好的回忆吧,送给我,把那段伤疤彻底揭过,不要再想起来了。”
川濑久夏的过往是那样触目惊心,他只浅浅听闻了故事一页,就已经无法承受。
如果他是故事里的主角,他是绝不可能像她一样思考着转学搬家、还和没事人似的维持正常社交的。
他不要再从川濑久夏口中听见这些痛苦了,即使他对她的一切都葆有百分之百的好奇,但他更不希望她因为自己轻飘飘的一句“为什么”就重复一遍那些地狱般的日子。
创伤可以留到遥远的未来再叙,他们的初遇,应该是明快而浪漫的。
“送给我,可以吗?”
“……好,我把它交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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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暴雨夜的威力太大,即使提前吃过感冒药,川濑久夏还是不幸中招了。
好在她的处理及时,在每天三顿处方药的强势攻击下,这次的感冒并没有严重到发烧病倒的地步,她只需严格佩戴好口罩,再比他人都多裹上那么一两件衣服。
今天就是黄金周合宿的最后一天,也是和音驹进行练习赛的日子,川濑久夏不顾清水洁子的阻拦,还是早早到了运动公园进行准备。
“我最庆幸的是没有传染给你们。”面对学姐的再三关心,她显得格外没心没肺,“我都快痊愈了,和音驹的比赛肯定比我的身体要重要得多。”
“那如果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及时告诉我。”清水洁子拗不过她,无奈道,“你去冲水瓶吧,这些衣服我来搬。”
力气还是没恢复多少,川濑久夏也无意逞强,抱起瓶瓶罐罐就往球技场后的水龙头去。
十几个水瓶洗起来也要些工夫,待她把第二批往回搬时,太阳已高高挂在天半边了。
“不是感冒了吗?怎么还在干活。”
比声音先注意到的是来人白净的双手,修长手指按在那堆宝蓝色的水瓶上,仔细看还可以观察到他指缝间的薄茧。
川濑久夏的脚步顿了顿,扬起笑容抬头:“研磨,早啊。”
待看清来人后,她的眼神亮了亮:“还有黑尾学长,早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