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13年2月4日。
“你最近真是格外喜欢散步啊。”街上由于槙岛分发的头盔乱成一团的时候,崔九善突然这么对槙岛圣护说。他悠闲地带着崔九善,旁若无人地行走在兵荒马乱的都市里。
“最近,发生了一件我自己也觉得是奇迹的事情,在高楼的玻璃外,我看到了一只蝴蝶。原来蝴蝶还没灭绝,”槙岛圣护以格外平淡的口吻诉说着,然后他又继续说,“我一边寻找都市里是否真的存在那只蝴蝶,一边想起了一些事。过去,我和人边散步边聊天,有过很愉快的时刻。一边散步一边聊天,特别适合整理思绪,认清自己,你不那么认为吗?”
崔九善耸了耸肩膀:“你知道吗,你有一种气质,行走在都市的吟游诗人那样的感觉。以前和谁有过那样愉快的时刻啊,泉宫寺吗?能让你愉快的肯定是世上另一个哲学家,有时候很难理解你,这个世界上有能够完全理解你心灵的人吗?”
他平静地说:“完全理解别人的心灵是个伪命题,不管是对于我,还是在你眼中看起来心灵结构很简单的人,就像现在街上那些暴动的民众,每个人的心灵都不可能完全被另一个人所理解,人类只能背负着自己的心灵独自前行。不过......曾经有过一件难以解释的事,世界上确实出现过另一个人,完全理解了我的心灵。镜子里的另一个我理应让人感到自我厌恶,但我却没有产生那样的感情,我确实感到了愉快。”
崔九善说:“哲学家都这样吗,说话自相矛盾的。你前面还说是个伪命题,后面又说确实有这样的人,理解你的话,确实需要点水平。”然后他又怅惘地看着扭打在一起的人群,崔九善说:“真是丑陋啊,比最丑陋的画作还丑陋,根本没有被品鉴的价值。我该慨叹一句,这就是人类,这就是人性吗?”
槙岛圣护情不自禁地微笑了,似乎是崔九善的话让他感到愉快。崔九善当然不可能完全理解他,世界上任何一个人企图另一个人完全理解他心中最精密而复杂的那些关窍,都是在祈求不可能的奇迹,完全的徒劳。到底是谁在人类的心灵中安置了这么复杂的装置,设置了如此高大的巴别塔?不过,那个人又是怎样如奇迹一般降临在他的生命中的呢?
他们即将抵达涉谷区代官山的市民公园,那里到处充满了喧哗,过去那里不是这样,同样是这么好的天气,同样身边有同行的人员,不停讨论着话题,一个心灵与另一个心灵的交锋就只能在这样的情景。她的每一句话语,就像水面映出的另一个影子那样,点着头表示自己完全理解了水面上那个人的心灵......两个月前,王陵璃华子事件案发前,他们常常在这里散步。夕阳时刻,阒无他人的公园里,师生两人正在悠闲地散步,两人的手都插在兜里,只能听见脚步声和喷泉那激越的水声,投影的女神像面容注视着公园里行走的这对师生,简直安静寂寞到让人毛骨悚然。在城市的中心散步有一种浓重的寂寞和恐怖的感觉,全息投影覆盖的高楼鳞次栉比尽收眼底。
他还清晰地记得每一次的话题,就像由于记忆力超群,每个不合时宜的场景总是自然地涌出合时宜的词句,他的记忆就是这样反复回放,自由检索,任他畅游。在公园里,曲世爱说:“我们一路都在讨论莎士比亚对吧。我想起了爱德华·霍珀的画作,《黄昏的莎士比亚》,凝视着这寂静的青绿景色,孤独油然而生。”
他们围着喷泉水池走了一圈又一圈,都知道那背后是王陵璃华子那杰出的作品——葛原沙月的尸体。
“进入现代之后,孤独感骤然而生,艺术里所呈现的各种各样的孤独,比什么都能引起我们的共鸣,”槙岛圣护看着水池上方那精密的投影,明明什么都还没看到,却已经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她的作品完全一如她的父亲,如此连贯。王陵牢一在风靡之前,也遭受各种各样的争议,作品的残虐像噱头诱饵那样引得人纷纷关注,在理解他的意义之前,最开始到处是批评他的声音,认为他的画作丑陋恐怖,毫无意义。好像在艺术世界里,除了美的,其他的一切毫无意义,那马克斯·贝克曼的《黑夜》怎么办?”
曲世爱也凝视着水池:“艺术的世界除了审美,也有审丑。好像老师每次出来都想要教会别人一些东西,真是好为人师的个性。不过这对老师来说很重要吗?弗朗西斯·培根当然因为那丑陋受到更少的关注,但是在如今这个世界,不连最优美的波提切利也不再为人所知了吗。美与丑,这都毫无意义,因为再也没有凭借自己的意志去审视外界的过程。既不崇尚美丽,也不憎恶丑陋,老师所要诉说的一切都不再有能够适用的场域了,因为美术本身已经破灭了,残留下来的一部分仅仅为了全息投影的华丽。”
他以赞许的目光盯着她,这就是苏格拉底最欣赏的阿尔基比阿德斯,总是能最快地把握要旨,并且辩才无碍,能毫无障碍地和他会话,就像心底住着的另一个无所不知的小恶魔那样,既令人欣赏,又令人不安。
语言的传达能力是有限度的,不仅话语是线性的,无法传达思维时所有被激活的漫无边际的所有可能性,而且理解力也是有限的,常常听者的理解只能局限于话语表层或者甚至这都不如,口不传心就是那样,人没有办法完全传达自己的心灵所思所想,也不能期望世界上有另一个人完全理解自己,话语的过程一定有某些消息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曲世爱总像住在他心灵中的寄生虫那样,每时每刻都令人不安地完全理解了他,完全地,毫无误差地,毫无偏离地,毫无错失地,每一次与那绀紫色的眼瞳相遇,都令人不安地脊背发麻。
他转开了目光,继而回到自己的思路,以一种复杂的神情,盯着全息投影的繁杂图案:“普拉克西特列斯、菲狄亚斯......那黄金时代的凋敝是由于千年的流逝,他们的作品破损而无可挽回。可是我们这个社会从西比拉建立的那一刻起就以艺术的一切灭绝为前提,艺术当然荡然无存了,就连人的意志都消灭了,因为不再有意志,所以意志的结晶,文学作品,绘画作品,音乐作品,不再得到关心,不再得到臻选。”
“艺术保存下来,就等于人性、意志存留着吗?那戈林怎么办呢?”她突然说起那个爱收藏画作的二号人物,于是槙岛圣护像盯着一个顽皮的孩子那样,叹息着说:“不要诡辩。还是说,某些时刻,你只是想要刺激我说些什么。”
她像是被看穿那样笑了起来:“也许,我只是想看到你‘情动’,人心灵中的那个能量槽变满或减少时,他的身体会变成什么样呢?”
清扫局的车子在旁边停了下来,自立机来回巡逻着,在投影装置处被卡住了,清扫局的人们似乎在打电话给管理事务所。随着投影的关闭,里面暴露出葛原沙月被两只狗啃食的尸体塑像。区域压力值在暴涨,肯定已经到了要报道管制的程度。
“最初,王陵同学肯定感到很孤独吧。”在越来越惊恐的人群和持续上升的精神压力中,两个人仍旧若无其事地交流着,曲世爱甚至谈起作者的心理。
“哪一个‘最初’?”槙岛圣护如此问。
“最开始意识到自己与众不同的时候,心理该多么孤独啊。从最开始就理解得比周围的同学多,却看到身旁的人一无所知,如同沉静的羔羊那般睡着。觉得自己的内心关窍复杂无比,即使试图和别人交流,也无法领会自己心中的真意,尽管这一点对所有的人类来说都是一样的,却在心灵中渐渐孕育了巴别塔,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自大,认为别人愚蠢不堪,不配理解自己的心灵。如果这高傲到此为止,那是多么皆大欢喜的结局,可是为什么这自大与高傲的尽头是孤独?越是觉得别人不配理解自己高贵的心灵,越是产生了强烈的焦虑,孤独无比,无法融入人流,希望别人理解自己的心灵,希望出现一个知己,说出自己心灵所有关窍的秘密。”曲世爱用那聪明的眼睛,注视着槙岛圣护。
“你觉得人类的实质就是渴望被人看到,被人理解,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渴求了吗?”槙岛圣护如此问。
“那你为什么要试图把某些东西灌入他们心中?王陵同学,泉宫寺丰久,崔九善,甚至是我,你渴望在众人的心中得到怎样的火焰,得到怎样的共鸣?如果不是等待着某种不再孤独的世界,到底你的心灵中深藏的是什么的,做社会的人民教师吗?”在公园里,曲世爱问起了令人不快的问题,但游荡在自己记忆的宫殿时......所有的不愉快奇迹般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心中奇异的平静。槙岛圣护仔细地观察着身旁崔九善的表情,看他因为这场色相的斗争而皱起眉头,他开始猜测他在想什么,想起了阿里郎祭的污染事件,亦或是想到了那无穷花中的妹妹吗?
崔九善说:“好大一场发泄。为了色相战战兢兢的人再也不用因为色相而自卑了。”戴着头盔的市民再也不会因色相的恶化而羞愧或是心急,那头盔使得监测只能扫描在场最低的数值。突然间,槙岛圣护听到“自卑”,就像是眉心被一根轻柔的羽毛拂过,唤醒了他记忆的神经,2111年11月,他和曲世爱在八王子自动机械公司,犹如行走在自己的私人财产内那样闲庭信步,隔着玻璃,他们看到金原祐治被殴打。
曲世爱的声音仍旧如要歌唱那样的轻柔,如此清澈地在脑海中复现,简直像不会散去的梦魇:“我们为什么要为自己心灵中的一切,为我们脑中的一切感到自卑?色相就是一切,因为它浑浊,因为数值危险,所以就好像身上有烙印那样羞愧难当。我们的色相是罪吗?到底要怎样的羞愧,才能负担此罪?过去犯下了罪的犯人要带枷示众,在眉心留下烙印,在共和时代的法国,累犯身上要烙下字母R,在我们的古代,犯人要实施黥面,那入墨将伴随他一生。永远地因为那罪行,而在别人视线前羞愧地衰败了,现在,也要因为自己的色相最浑浊而羞愧。在这里,金原祐治成为了罪人,永远无法抬起衰败的头,一直因此而自卑。现在竟然有为自己的心灵而羞愧负罪的事了,除了管束我们的□□,它竟然还想将管束的魔爪深入我们的灵魂。这权力到底要深入到何处才罢休?”
槙岛圣护用手指点上自己的太阳穴:“我说过,西比拉系统最坚不可摧的基础不在诺娜塔,不在一台台计算机里,在这里,就在这软纤维组织里,在你我的脑袋里。塞尔万说,‘愚蠢的暴君用铁链束缚他的奴隶,而真正的政治家则用奴隶自己的思想锁链更有力地约束他们。’就这样,权力从来没有这么深入到人体内的灵魂之所。”
她撅起嘴唇:“真讨厌,又是福柯。”
“哪怕如此应景,哪怕很方便用于此刻的说理,你也讨厌吗?”槙岛圣护说。
“是的,都讨厌。”她的声音逐渐被2113年崔九善的声音取代了。
好像做壁上观那样看着群众斗殴的崔九善突然说:“看着成人这么斗,果然心理的感觉没有那么复杂,只是觉得丑陋。你叫泉宫寺杀掉王陵的时候,还有学园那次,那时候你会有特别的感觉吗,因为是‘学生’?”
突然间,槙岛像是没想明白他指的是哪件事那样,罕见地露出了困惑之色:“学园的哪一次?”
“就是樱霜学园大规模自杀事件那次啊,有三四百人集体跳楼自杀那次,除了你这个演说家的手笔,我想不出别人了。说实话,还挺好奇的,你当时是什么感觉?那么多学生死去的样子。毕竟学生和社会上的成人不一样吧,会不会有一种,还是‘孩子’所以怜悯的感觉?不过你都放任王陵做了那些事,想必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吧。”崔九善如此问。
他突然明白了崔九善在说哪件事。半年前,樱霜学园各种各样的事件层出不穷,接连有学生失踪,紧接着是三百来个学生集体跳楼自杀,从五层的校舍跳下去。但那个事件并不是他的手笔,他的思绪在记忆的宫殿里游荡,整个事件的脉络水落石出。
樱霜学园集体自杀案发生前,就已经陆续有十来个学生,在某次课间,某个清晨,某个下午突然从校舍跳下去,并且都带着幸福的笑容,然而大爆发还在之后。
事件发生的前半个小时,也是她死前一天,2112年12月18日。那时候,曲世爱苦恼而无奈地坐在他桌前:“我最近很苦恼。老师看过《哥林多前书》吧,里面说‘你们不能喝主的杯,同时又喝魔鬼的杯;不能吃主的宴席,同时又吃魔鬼的宴席。’你在部分人心灵里植入了更强烈的某种东西,从此之后,他们就无法自主地明白死的甜蜜了,永远失去了饮下我手中酒的机会......这很严重,你知道吗,你在他们心中植入了更强烈的东西,生的意志和意义。说真的,哪怕在你自己的心里,也无法概括为如此正面的字眼了吧。但确实是因为你,其中的某些人,拒绝了走近我的死亡。”
“你把自己当做主,还是魔鬼呢?”槙岛圣护问。
曲世爱说:“老师觉得呢?”
槙岛圣护说:“也许我算是理解了你存在的方式。死亡的德摩斯梯尼?关于死亡的演说家,引诱人们走向死亡的道路。但王陵璃华子和你是同等的,她心里有着更坚固的价值观和意义,你让她走入自杀的话语显然是无效的。”槙岛圣护大概知道她对自杀的学生说了什么,因此引得他们去死,但是如此快速、迅疾地召唤了大批死亡的信徒,并且心甘情愿地去死亡,简直是巨大的演说才能,天生的煽动家。
曲世爱说:“演说?”她微微歪曲了头部,像是他说了什么荒诞不经的话,她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然后想了一想,说:“你想看吗,我践行意志的具体方式,老师?”
她带着槙岛圣护前往了学校的广播室,负责看管的老师本来好端端地坐在那里,曲世爱只说了一句话:“请你把广播系统让给我吧。”就像她的每一句话语都蕴含超凡的力量那样,言出法随也不过如此,对方就好像被控制的木偶那样,为她挪开了座位,并且整张脸上都露出明显的沉醉和异常的状态,好像喝醉一样飘飘然,那种神情既不正常也不自然,那种状态硬要说......就是人类的**进入高/潮时候会有的状态。他惊讶地看着曲世爱,突然意识到那异质之中含着某种非人的东西。
她打开了广播系统,清了清嗓子,对着全校的广播用那典型的,富有诱惑力的声音开口:“早上好,大家。一路活到现在,真是辛苦了。所以大家都去死吧。”
就这样,她关闭了广播,好像感到很无聊似的搅绕着头发,然后就那样微笑着注视着槙岛圣护。槙岛圣护突然福至心灵地推开广播间大门,走廊上竟然已经站满了人,五层的校舍里走廊被每个班级的人群挤满了,每个人都试图前往最高层的天台,然后前赴后继地跳下来......一批又一批,简直富有韵律。
没有任何富有魔力,犹如某些领袖那样鼓舞人心的演讲,仅仅只是一声呼唤,所有的人就好像心甘情愿地去死了,这之中一点道理也没有......就连班级里上课的老师,也好像陷入了浑噩的状态,每个人神情虔诚如西奈山荆棘前的摩西,既迷醉又幸福,从教室里走出来,排队准备走去天台。
她微笑着走出来,然后说:“从来就没有什么演说,我只不过是在这段时间,出教室的时候,下课的时候,在卫生间的时候,一时兴起的话,就会对随便遇到的某位同学说:‘请你去死。’这就够了,他们立马就心领神会了死亡的美妙之处,不需要做什么鼓舞人心的演讲......最美丽的东西,无需最繁杂的妆点,人们就能意识到它的独特。最金贵的东西,无需别的附庸,人们就能意识到它的价值。就和追求金钱一样,只需要稍微提点,他们就会自主走向那条贪婪之路,还需要什么多的事情吗?”
轻微地,他的身上感觉起了鸡皮疙瘩,甚至起了冷汗,整栋楼都是□□摔坠的声音,曲世爱回了广播室,搜索了《来吧,甜蜜的死亡》,音乐在广播里重叠地播放起来......
她既不是死亡的演说家,也不是死亡的哲学家。槙岛圣护突然意识到整件事情的超乎想象之处,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颗成熟的果实,单纯是某种非人之物,她心中某种特别强大的意志绝不会撼动西比拉系统,甚至她就将成为某种与西比拉系统类似的东西......有一次,在课桌前,他还曾经略带嘲讽地说:“我常常感到毛骨悚然,遵从一个统一的意志,坚信那就是真理,即使是基督教最鼎盛的时期也不能达到如此盲目的程度,我们不是在崩坏的二十一世纪废墟后唯一挺立的国家吗,新的时代向我们展开了,可是我觉得好像回到了神话时代那样,迷信无以复加。”
“按照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的说话,神话的诞生本身是为了让我们摆脱恐惧,获得自由,也许和老师说的恰恰相反。老师想要的是什么呢,在西比拉的坛前写下‘Diis ignotis’吗?”曲世爱微笑着问。
他以为她能理解自己的心灵,完全理解了自己的意思。每一刻,他都为她那迅捷的理解感到赞赏。现在看来这一切很恐怖,因为另一个新的“真理”诞生了,区别是她要站在世界的舞台中心,呼喊全世界遵从一个全新的统一意志——死亡。
“曲世,你是什么?”那一天,他用一种复杂的神情问。
“老师觉得我是什么呢?”她看着尸体的表情有一种天真无邪的情态,好像在看自己脚下不小心踩死的昆虫。
“晨星,启明星,带来光明者,路济弗尔?”槙岛圣护如此说。
曲世爱用指尖轻轻点自己的嘴唇:“只要明确了眼前的那条道路,明确了自己心底的意志,不管是安格拉·曼纽,还是阿胡拉·玛兹达,怎样的称谓,不都无所谓吗?”突然间,她像要围着他跳一圈维尔纳华尔兹那样,脚步轻盈,表情也跃动成一张欢乐的笑脸,她如此看着他,用他们既讨厌,又喜欢的福柯的话语倾吐而出:“......问题并不是知晓善恶本身是什么,而是要知道......”
他意识到这是一种和他少年时代同样悲哀的才能,由于可悲的出色记忆力,在每一个时刻,并不是名句,也不是名段,某个时刻看过的犄角旮旯的段落与句子清清晰晰地浮现在心头,一个字一个字,就好像古早的雷明顿打字机哒哒地刻板作响,不受控制地背诵而出,就犹如强迫症那样。他怀着悲哀的表情说:“......而是要知道谁被表示了,更精确地说,是要知道谁在讲话。”
她的确完全理解了他的心灵,明白他所想要的一切,但是那既不可能是知己,也不可能是某种心心相惜的存在,每次对她的赞赏和欣慰都像笑话。因为她的心中蕴含着某种更强硬的意志,只是以微笑的态度观察着另一种价值观而已,她所践行的那种意志完全与他背道而驰......尽管很愚蠢也很荒谬,但因为她是某种非人的存在,拥有强大而不讲逻辑的力量,这一切的推行看起来近在咫尺。
槙岛圣护终于看到了这果实的真面目。她用手指富有诱惑性地点自己的嘴唇,那面貌完全是某种情/欲的化身,她开朗地说:“让我看看吧,我的意志和老师的意志,谁的更强烈呢?我们的意志到底会碰撞到什么地步,最后是生的意义压倒死的甜美,还是死的美好压倒生的光辉?”
到处是斗殴的声音。他静静注视着崔九善的脸,然而她某一刻的声音却无可抵挡的响彻:“老师,过去我对您说过吧,我喜欢玩游戏,勇者的故事,您还记得吗?在被魔王统治,失去了正义的世界,孤身一人的勇者,带着寥寥的同伴迎战恐怖的魔王,魔王有着数十万的同伴,敌人简直是源源不绝......勇者不断与他们作战,仅仅为了守护正义,拯救世界,给予世人幸福......即使没有人理解他,即使周围的人怪罪他,也要追求心中的正义。太有意思了.......”
看着公园斗殴的人群,槙岛圣护如此作了总结,他那口气仿佛在咏叹《圣经》上的句子似的,为如此宏大的场面。
他说:“就这样,恶魔诞生了。”
他听见心里播放起了一首过于凄凉的音乐,所有的悲伤都始自2112年12月18日,她最后的那句话,她活泼而欢快地转着圈:“现在我明白了我的愿望,也许在看到王陵牢一的瞬间,这一切就决定了。下周,我要登上最大的广播电视台,告诉大家,死,是多么的美。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愿望在我的心中燃烧得这么强烈过,就像要把我身前如此特别的你也燃烧成灰烬那样,我的心一直砰砰跳,特别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