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
沉重的鼓点在远处也能听见,往来不少行人都被吸引,纷纷围拢过去,很快就像蚂蚁似的挤成了一堆。
鼓声来自一座木头搭起的台子,看上去有点年头了,台子后方插着旌旗,迎风招展很是醒目,一旁还摆设了金银赏物若干,由几个汉子看守着。
“还有没有人要上来挑战?”一个声音叫喊着。
原来这是当地的擂台比武,按照每年惯例,谁都可以参加,乡里乡亲图个热闹。镇子因水而兴,那些体格健壮的船工、渔夫和码头的脚夫们都喜欢来比试,讨彩头、求好运。很快,台子周围的高呼声、叫好声一波接着一波,谁也不曾留意有两个少年站在后排的角落里,似乎正争论着什么。
“你别去捣乱啦……”
戴着银色斗篷的少年只露出半张脸,正扯住同伴的胳膊往回拽,语气中带着阻止。而他的同伴,那个黑头发的少年则是一副手痒跃跃欲试的模样。
“放心,小爷可是陈塘关打架王,绝对不会输的!”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啊!”
斗篷少年的手滑脱了,那黑发小子趁机获了自由,扭头得逞一笑:“知道啦!不会用仙术的。”说罢举起手高叫一声“我来!”瞬间腾身跃起,从众人头顶翻了个跟头掠过,稳稳落到了那高台之上。
台上站着个人高马大的壮汉,已是蝉联三年的擂主,本来打败了一干挑战者正在得意,忽见冒出这么个面生的小伙子,也不由有些吃惊。四下里的看客更是议论纷纷,都说这年轻人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愣头愣脑的。
“小兄弟,看你不像本地人,劝你别一时冲动,否则待会儿被揍趴下了,可不好回家找爹娘!”
壮汉摆开架势,膀大腰圆犹如铁塔一般,黑发少年却只是活动着脖子和手腕,笑得很顽劣。
“看不起小爷是吧?”
片刻过后。
场下欢声雷动,那壮汉也心服口服,爬起来抱拳行礼。少年一脸轻松地摆摆手,众人看他小小年纪竟然赤手空拳就能把对手甩飞,都不由得啧啧惊叹,原先质疑的人也转而夸他骨骼清奇,天纵奇才,自古英雄出少年……
黑发少年却似乎并不贪恋这片刻荣光,而是径直走到摆放赏物的桌前,指着其中一个东西道:“我要那个!”
旁边的瘦司仪连忙跟上来,满脸堆笑:“这位小哥好眼力呀,这坠子雕的是鸳鸯合抱,雕工极好,将来添作花红,必然不俗……”
“花红?啥意思?”
“就是聘礼啦!”另一边的胖妇人笑道,“小郎君,你要那个,拿来娶媳妇用呀?”
“啊?”少年傻了眼,不好意思地挠头,台下人群顿时哄笑。
众目睽睽,最终他还是犹豫着选了个别的,得了彩头,那司仪还在后头追问壮士姓甚名谁,他也不答,一纵身跳进人堆里,转眼穿出人墙,回到一直站在不远处静静等着他的同伴身边。
两个少年步履轻快,将喧嚣热闹抛在身后,直到出了城镇,又走进僻静的山林中,戴斗篷的那个才将兜帽摘了下来,露出额上一对小小的龙角。
“哪吒,我不是怕你伤人,”敖丙缓声道,“我只是担心咱们太过惹眼了。”
“这不是没事儿嘛。”哪吒嘴硬着,心里头却也有些郁闷。他其实并非想要出风头,只是远远瞥见那个坠子,觉得很漂亮,跟敖丙很衬,就想去把它赢下来。谁知那是个鸳鸯坠。
他与敖丙虽背负私奔之名,却并无定情之实,若是此时送出那种寓意的东西,实在太过唐突,所以思来想去,还是没拿。
早知道就不去打擂了……
越想越后悔,哪吒便把彩头往敖丙手里一推:“喏。”
他也不管敖丙要不要,就只管塞给敖丙,敖丙接过来一看,是一枚金灿灿的长命锁,虽不及哪吒看上的那枚坠子精巧脱俗,但也价值不菲。再抬头,哪吒也不看他,扭着脖子故作满不在乎:
“反正你用不着这玩意也一样会长命百岁,就当拿着玩儿吧。”
敖丙愣了愣,道了声谢,便接过来收进了袖子里。两人又走了片刻,哪吒偷眼去瞧敖丙,见他一脸欲言又止,便想着他大约不是很喜欢这礼物,不由更加憋屈,一路拿脚踢着路边的野草。
敖丙这才开口:“你为何要送我东西?”
哪吒被问住了。只是看见了好看的东西,便想送给你——这理由说出来总觉有些不对,于是回道:“你都送过我海螺了,我还没还过礼呢。”又匆匆补上一句:“不过这金银饰物想来你也不稀罕,回头小爷再找点新奇玩意儿给你。”
敖丙眼中闪过惊讶,“所以,你是为了送我东西,才特意去那擂台挑战?”
哪吒点点头,敖丙就笑了。
“谢谢你,哪吒……有你这份心意就足够了。”
他在意的原来是这个么——哪吒朦胧地想到,也许东西本身并不是那么重要。心中那口气慢慢平顺,他们俩互相对视着,都感觉到一阵隐秘的喜悦,却不知为何又都有点遗憾。
***
春日已近尾声,一切都在蓬勃生长。
乳白的雾还未消散,林中传来阵阵鸟啼。沼泽边的草丛中盛开着各色野花,敖丙很喜欢,便想去采一些。哪吒坐在树上,眺望着他的身影。
小龙虽化成了人形,却仍会不时流露出与人不同的天性,比起书斋与宫殿,他还是在这天地山川的怀抱中更加收放自如。敖丙在草丛中轻盈地漫游,注意力全在那些野花上,这里撷一枝,那里拈一朵,他容貌清雅,艳丽的花朵映衬之下,双颊更显得鲜妍可爱,时不时提起衣摆,避开那些盛满了露水的草叶。他渐渐走远,身姿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飘飘仙子。哪吒看得入了神。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我在山野中遇见你,蔓草的露珠沾湿了你的衣裳……
他不像那个公子况会念这些风雅的句子,他顶多只会作些歪诗,把教书先生气跑的那种。
哪吒随手从树上摘了片叶子,放在唇间,用两指一捏。清脆明亮的哨音从叶片中飞出,与雾气一道在水畔的空中飘荡开。
敖丙正俯身采花,忽听见一首山歌小调传来,他不由竖起耳朵听去,那调子时而婉转悠长,时而俏皮轻快,虽不登大雅之堂,却充满了奔放的生机,即兴又自由。哨声在他四周萦绕着,竟像是吹给他听的。
敖丙望向来路,只见哪吒远远坐在树梢,正吹着什么。
他的心被这旋律拨弄着,如水波一般鼓荡起来。敖丙放下怀中的花束,转身隐入雾中。旋即,一阵清越的龙吟响起,与哨声互相应和,你来我往,相逐成趣,似游戏又似较量。彼此那一点点超乎寻常的关切,都藏在不言中。
忽然间,小曲戛然而止。
敖丙觉出有异,连忙化回人身飞过去查看。哪吒已坠落到树下,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指尖都要抠进血肉里去了。
又要发作了!
“哪吒!!”看着眼前人如此痛苦,比起第一次见识的震惊,敖丙这次更添了几分心焦,只恨自己没有办法为对方分担。他想起自己曾对哪吒许诺要及时制止魔气肆虐,于是不再犹豫,直接使出控水术,“看招!”
哪吒刚一抬头,就被冷水劈头盖脸浇了个透心凉,那是真的凉啊——敖丙特意用了最冰的水,激得他浑身都缩成一团。
“唔!敖丙,你这家伙……”
听他从牙根里挤出这两句,虽打着哆嗦,却明显是神智清醒,敖丙反而松了一口气,连忙扶起哪吒,喜道:“管用吗?”
哪吒头发梢都在滴滴答答,“管用,下次别用了。”
他的魔气发作,有时迅疾,有时缓和,就像无规律的风一样,一阵大一阵小。这次发作本来就不算特别严重,以前也有类似的情况,靠意志力扛一扛就过去了。谁知这小龙未雨绸缪——不,这个词儿应该反过来,这叫做未绸缪先下雨。
他无奈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知道敖丙是一片好心,自然并不会真的埋怨,敖丙扶着他靠在树根重新坐下来,又问:“每次这样,很疼吧。”
哪吒不答,却冷不丁伸出一根指头,飞快地拨楞了一下敖丙鬓边垂落的那绺长发。敖丙没有防备,怔怔地直起脖颈来,只见哪吒面带戏谑。
“是啊,可疼了,下次小爷再发作起来,就揪你的头发,让你也知道有多疼。”
敖丙明白他又在逗自己,心里却更难过了。哪吒明明承受着那样的苦楚,却还想着要第一时间安慰身边的人。
“你想揪便揪吧,若能让你减轻些疼痛,也是好的。”
哪吒的笑意淡了些,垂下视线道:“没事儿,死不了。忍忍就能过去,我早习惯了。”
他的目光移到旁边地上,方才吹哨用的那片叶子已碎成渣了。敖丙也注意到,便伸出手说:“对了,把海螺给我。”
看哪吒一脸警惕地立刻捂紧了裤子口袋,他忍不住笑:“只是叫你把海螺借我用一下!”
哪吒盯了他片刻,这才把海螺慢吞吞掏出来放到他手里。敖丙将海螺送到唇边,闭上双眼轻轻吐气,海螺立刻发出悠扬空灵的乐音。
哪吒睁圆了眼,“这海螺还能吹曲子哪!?”
“是啊,龙宫里开宴会时,大家常常用螺来奏乐。”敖丙道,“可惜我的琴没带出来,不然还可以抚琴给你听。”
他吹着海螺,哪吒坐在一旁听着,只觉螺音如天籁抚顶,渐渐的,身上残余的痉挛与疼痛都消失了,心也静下来。
敖丙吹完了一曲,把海螺递还给他,道:“听父王说这个海螺是千年的灵物,还有别的用途,不过我也没试过。”
哪吒正想问什么用途,忽一阵急促的吠叫声打破了他们的安宁。
“这什么声音?”两人听着,都有些疑惑。
“像是狗叫。”
“荒郊野地,哪里来的狗?”哪吒站起来,把火尖枪拿在手里,“走,看看去!”
***
两人穿过迷雾,小心地向湿地深处探查,那声音呜呜的时断时续,越来越近,一个熟悉的轮廓从雾中逐渐浮现。等终于能看清,哪吒和敖丙都不由得目瞪口呆。
这不是龙吗!?
原来一条龙不知怎的陷进了泥潭里出不来,只剩脑袋和胸颈露在外面,糊作个泥球似的,也看不出原来模样,真是狼狈不堪。这龙挣扎得精疲力尽,已然绝望了,口中仍发出那种落水狗似的呜咽声。
“这……是你的同族?”哪吒指指泥龙。敖丙扶额,“应该是……”
说话声惊动了那条龙,它转了转眼珠,当发现敖丙的时候,几乎是激动得嗥叫起来:
“三殿下!!真的是您吗三殿下啊啊啊啊啊!!”
“你别乱动啊!”眼看它乱扑腾着又往沼泽里陷了几寸,敖丙连忙制止,可这条龙明显感情相当外放,见了敖丙犹如见到救星,顿时嚎啕大哭,眼泪冲得脸上泥巴都花开一道道印子。
敖丙本来幻想中龙族们都隐居在名山大川之中,呼风唤雨,见首不见尾,眼下却是这副模样,尤其还有哪吒在边上满脸看戏的表情,让敖丙更是汗颜。“别哭了,我们这就救你出来……”
于是两人将混天绫的一端绑在龙角上,牢牢拴住,然后借助附近的树木,像拔萝卜似的,好不容易才把那条龙从泥沼里拔了出来,对方连连道谢。
“三殿下远道而来,还带了贵客,这副样子真是让二位见笑了!”
“你怎么会陷在此处?”
“今日雾太大,不小心迷了路……”那龙摇头摆尾道,“在下的名字唤作缃!请随我来,我会好好招待二位的!”
说着便要腾空飞起,不料浑身都被泥巴糊住,竟飞得歪歪斜斜的,险些撞到山上。看它笨手笨脚的样子,哪吒笑道:“今天真是开了眼了。”
“我们龙族也不都是这样的……”敖丙连忙辩解,然而哪吒只是笑嘻嘻仰头望天。
“我就是奇怪,怎么我老在山里遇见迷路的龙呢?”
敖丙脸上一赧,小声道:“再拿初遇那时的事来打趣,我便不理你了。”
“好好,不说了……”
他们随着缃龙飞去,不多时来到了一处山涧,缃把他们带到了平坦处,自己则钻入水潭里去清洗一番,等重新浮出水面时,却是一条挺漂亮的黄色小龙,通身金灿灿的。
“前辈,”敖丙拱手道,“其实我们是——”
“知道,知道!”缃龙一副很懂的样子,抢着道:“这位人类小哥便是您选定的驸马吧,啧啧!果然一表人才,器宇不凡呐~在下先祝二位天长地久,比翼双飞!”
敖丙本来想说是奉父王之命前来拜会,没料到被对方抢白这一大通,不由得懵住了。见他错愕,那缃龙还以为他是害羞,又笑道:“您二位私奔的事早就传开啦……其实这也没什么,想当初天帝之妹思凡,不也与人结成了眷属,假以时日,准会成为一桩美谈的,想必大王也只是生气这一阵子,过后不会苛责……”
“等等,”敖丙这才回过神来,慌忙摆手,“不是你想的那样——”
“咦?不是吗?”缃龙眨着眼,哪吒这时从后面咳嗽一声。
“也不能说不是……”他扯了扯敖丙的袖子,捂着嘴悄声说:“先装一下。”
敖丙会意,可终究十分尴尬,不知该如何圆谎。倒是哪吒神态自若,上前道:“我虽带敖丙逃出东海,可他还念着同族之情,所以才来这里。我们的行踪还望你保密。”
“那是自然!”缃龙认真地点点头,“大王既然默许了消息传播,想来一定是在暗示我们沿途照应,免得三殿下受了委屈。”
“但我看你自己也混的不怎么样啊,”哪吒环顾着这处简陋局促的山涧水潭,“龙族上岸之后这么落魄吗?”
“唉,一言难尽啊。自从天庭把大伙儿分派到各处水系,同族之间便渐渐断了联系,想要互相串串门,又怕擅自离开会被抓去剐了……我都好久没有见过其他的龙了,连个能说话的都没有……”
“你都不知道其他龙在哪儿,东海的小道消息倒是挺灵通。”
“毕竟您二位私奔可是最近数一数二的轰动消息,我也是从附近的地仙那里听来的!”缃龙搓了搓爪子,“哦对了,在下以前有个鲨鱼朋友,不知还在不在龙宫当差,他最近还好吗?……”
看得出这家伙是憋坏了,叽里呱啦说个没完,哪吒和敖丙对视了一眼,他们就好像到亲戚家里做客的小孩,被过于热情地拉住唠嗑,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不过,缃龙讲的许多逸闻倒是十分有趣,它虽然嘴碎又缺心眼,但秉性活泼善良,是条安分守己的龙。不知不觉,他俩也跟着聊到了天黑。因为顾及着哪吒魔气的秘密,他们拒绝了在这里借宿,临走时,缃龙将自己的一片鳞赠与敖丙,表示如有需要,甘效犬马之劳,又把两人送出好远,才依依不舍地回去。
哪吒选好了过夜的地方,升起火来。他与敖丙虽表面上仍照常,可谁也没再提方才的事——有外人在时倒还能装一装,等真的只剩下俩人相处,都不由得有些别扭,连互相递个东西也有种瓜田李下的感觉。到了该睡下时,敖丙也不再像头一晚那样,大方地跟哪吒一起躺下来,而是隔着火堆默默地给自己打好了地铺。
哪吒忍不住想起那个自己没有拿的鸳鸯坠。
若他真拿了,又会如何?
敖丙闭上眼,感受着跳动的火光映在自己眼睑上。他听见火堆那头窸窣一阵,然后也安静下来,柴火的噼啪声掩盖了哪吒均匀的呼吸。敖丙脑中想得更多一些,他想到同族的真实处境,既有些心酸,又对接下来的旅程产生了一些未知的担忧。至于跟人私奔的名声,他其实不太在乎,但哪吒是被他拖进了这桩风波里,哪吒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渐渐地,四周的声音远去了。
然后,几乎像是做梦一般,有什么东西轻轻触碰到了他的脚踝。
敖丙在困倦中神思迷离,一股突如其来的警觉却促使他睁开了眼。他坐起来,发现自己睡了许久,夜已经很深了,身旁的火堆也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但他能看到哪吒还在对面,睡得很沉。
这种感觉是……
敖丙的脊背微微发冷。他盯着哪吒,借着微弱的星光,他看到黑色流沙一般的魔气从哪吒身上无声地渗出,它升腾着,蔓延着,如同鬼魅的触手一样向他伸来。
补充:缃就是浅黄色的意思(懒得起名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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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讨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