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饼）合璧 第1章 第 1 章

荒唐荒唐真荒唐——

脸色蜡黄的说书人佝偻着身子，坐在人来人往的巷子口，打着竹板摇头晃脑地唱：

“荒唐荒唐真荒唐，牝鸡晚起啼夕阳，狗拿耗子猫看家，百岁老翁娶新娘……”

听者寥寥，只有几个好奇的小孩蹲在旁边，见他双目紧闭，就伸手朝他眼前晃，想看他是不是个瞎子。说书的旁若无人，继续拖着声音唱道：

“小娘子，真漂亮，角儿尖尖尾巴长，可怜夜半三更时，一树梨花压海棠……”

“那边的胡说什么！”街道那端传来一声呵斥。

“阐教来了”“快跑……”

见到穿白色道袍的人走近，刚才还在笑闹的小孩子们吓得作鸟兽散，那先生也脸色骤变，屁股后头嘭地放出一道烟，臭气熏得行人纷纷捂鼻，原来是只黄皮子精，嗖的一声便没影了。

“加紧巡查！切不可让这些妖孽搅乱了今日的大事！”

道士们呼喝着离去，街头很快又恢复了原状。陈塘关位于东海之滨，人、妖、仙比邻杂处，对于这等场面，居民们倒也见怪不怪，唯有一个少年靠在不远处的墙边眺望着，似乎觉得颇为有趣。

这少年是头一回出现在陈塘关街头，谁也不认得他，他也穿得颇为随意，跟海边的渔夫、码头的脚夫一样敞怀赤脚，并不打眼。但若仔细端详，便会发现他五官英挺，黑发高扬，气质很不一般。少年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眸色却十分凌厉。

空气沉闷，他抬头望了望天上密布的阴云，这时另一个戴着斗笠、穿粗麻衣衫的男孩从巷子里走来，轻声唤道：“哪吒。”

“阿丑，你们那边咋样了？”

“不行……所有的山路都把守得特别严，瘦猴他们扮成小叫花子，刚靠近就被轰走了。”

哪吒点点头，“看来还得用小爷那招。”

他们一前一后穿过小巷，回到了主街上。这里明显比平时更加热闹，路两侧已是人头攒动，热气腾腾，挤得水泄不通。被叫做哪吒的少年不做声仰起脖颈，越过无数头顶望去——一座巍峨的玉白色的宫殿覆盖在远处的山巅上，犹如经年不化的积雪。那便是人称无量宫的所在。

阐教数百年来发展壮大，如今正是烈火烹油之际，其势力大到连世俗政权也奈何不得。陈塘关地处偏远，原本没受过什么袭扰，然而三年前，无量仙翁率领捕妖队来到此地盘踞，不仅对东海妖族赶尽杀绝，还建起了无量宫作为修炼之所，可谓一手遮天。

这老头子，真是贪心不足。

仿佛知道哪吒所想，一旁的路人也在此时聊起天来。“那无量仙长眉毛胡子都白了，怎的还要娶亲？”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位可是神通广大，也不知活了几百岁了，娶这龙族美女，说不定是有特殊用处……”另一个路人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龙族浑身是宝，仙翁又精通延年益寿的法术，据说他的前几任道侣也是妖族出身，却都早早亡故，搞不好就是被他吸干了元气啊。”

原来如此，哪吒暗忖道。名为新娘，实为祭品。前阵子东海龙族兵败，也是没办法才做此牺牲吧。

路人还在继续闲扯。“这样一来，阐教和东海就算是联姻修好了。想必接下来会有一段太平日子吧。”

“难说，灵珠不是还没找到吗……”

三年前，混元珠被天尊击碎，一分为二，化作灵珠与魔丸，降下凡尘。灵珠坠入东海，魔丸则落入陆地，俱不知所踪。

传言灵珠由仙气所凝，得之可使修为大涨，凡夫也能一步登天。东海立刻就变成了众仙家觊觎的目标，各派势力都来染指，欲抢先找到灵珠的下落。东海龙族在这里居住了数千年，一夕之间飞来横祸，为了保住家园，龙王率领众海妖多番抵抗，终不敌无量仙翁的手段，战败被擒。

龙族残部不得已接受谈判，无量仙翁提出的要求却十分奇怪。

他只要求龙族进献一位美人，双方便可化干戈为玉帛。

彼时人间朝代更迭，新朝派出大军，前来收复陈塘关，任命李靖为主帅，这哪吒便是李靖之子。大军还未到，先一步派出探子潜入城中刺探情报。一般兵士容易引人怀疑，哪吒便自告奋勇，带了阿丑等一众少年化装成平民，混进城来。

他打小便是个混世魔王，蒙太乙真人悉心引导，又用法器加以约束，虽走上正道，却终究桀骜不合群。李靖此次出征，也是想带他出来历练一番。哪吒在战场上果然骁勇异常，可这潜入侦查需要的是胆大心细，临行前众人都替他捏一把汗，担心他捅出什么篓子。

哪吒本人满不在乎，他只是厌烦了打仗，想换个好玩儿的任务耍耍。

眼下倒正遂了他的意，马上就有大热闹可看了。少年把自己藏进人堆里，一边听着细碎的街谈巷议：

“要真是那样，倒可怜了这龙族小娘子。”

“嗐，有什么可怜的，那可是龙妖，一口就能把你给吃喽。”

“那么美貌的小娘子，若是能让我亲热一回，被吃了也值了，哈哈……”

越说越不像话了，哪吒听得皱眉，这时有谁大叫：“快看！花轿来了！！”

人群骚动起来，像一**的涟漪往前涌，男女老少都伸长脖子想看个究竟。送亲队伍要去往后山的无量宫，这条主街是必经之路，哪吒瞅准一条缝挤进前排，总算探出脑袋。吹吹打打的声音由远及近，他展眼望去，只见穿着红色喜服的队伍正慢慢走来。

或许是为了入乡随俗，龙宫的送亲队伍看起来和人间的仪仗差不多，有执喜牌喜扇的，有吹唢呐笙敲锣的，后方还陪送了一些大小箱箧，全都裹着红绸。当然最显眼的是那顶花轿，轿顶嵌着贴金的螭龙，下面的彩绸帷子绣着丹凤朝阳的图案，黄灿灿的排穗随着行进步伐荡来荡去。

送亲的都是龙宫水族，一个个怪模怪样的，有的背上长鳍，有的手上长蹼，很是滑稽。虽名为喜事，可这些东海妖族看上去全无喜色，步履沉重面色冷凝，衬得那吹奏声格外刺耳。

路两旁的百姓们议论纷纷，都听说东海物产丰饶，深海中有宝物无数，然而眼前这支队伍却略显寒酸，并没有想象中盛大的排场，倒像是仓促置办的。

果然是被迫的吗……哪吒正思忖着，阿丑也挤到了他后边，扯了扯他衣角：“喂，你真要干啊？”

他点头，阿丑又劝道：“太冒险了！万一你进去出不来——”

“小爷的事你少管。”哪吒不耐烦地一甩手，“明日在城外约定处会合，我若没回来，你们就先回去禀我爹。”

阿丑似乎有些怕他，嘟囔了一句“知道了”，便和其他几个少年纷纷隐入人丛，不见了。眼看轿子靠近，哪吒往后退了退，不动声色解下了混天绫。

“来吧。”他低语着，手心微微冒汗。

混天绫悄无声息滑落，随即像蛇一样从人们脚边逶迤滑行向前。没有人注意到发生了什么，直到一缕红色嗖地窜过，前头两名轿夫猝不及防，顿时被绊倒了。那花轿猛然歪斜，发出嘭的一声巨响，摔落在地。人群顿时发出了惊呼。

“怎么回事”“我也没看清……”

队伍停滞了，场面一时混乱。哪吒见摔倒的其中一名轿夫是个海夜叉，正坐在地上龇牙咧嘴，他抓住机会，立刻抢上前装作帮对方揉腿，手指却看准了穴位使劲一戳，那海夜叉痛得嗷嗷叫起来。

管事的是只章鱼精，也是轿夫之一，从后面绕过来查看情况。哪吒连忙拱手道歉：“是我不小心掉了东西，没成想碍了诸位的脚，莫怪莫怪。”

他做好了被叱骂的准备，但似乎并没有人在意他，那章鱼紧张地检查着新娘的喜轿，见没有磕碰坏，这才转向了他。

海夜叉还在他身旁，可怜巴巴的。“老大，我好像崴脚了，走不了啦……”

“没用的家伙！再坚持一下！”章鱼抡起腿鞭，对这倒霉蛋一通猛抽，海夜叉抱着头爬起来，还是一瘸一拐的。队伍里前后搬东西的虾兵蟹将都是各司其职，再没有多余的人手了。而哪吒要的就是这个。

“这事赖我，”他上前一步朗声道，“我来替他抬轿吧！”

“你？”

水族们面面相觑，围观的人们也屏住呼吸惊奇地望着他。章鱼面露凶光，“龙宫的轿子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抬的！你一个毛头小子怎么行？”

哪吒拍拍胸口。“小爷要是抬不了，就躺在这路中间，叫你们全从我身上踏过去！”

一阵沉默，那章鱼将军用小眼睛上下打量着哪吒，似乎在掂量他。也许是时辰不等人，也许是想不出更妥当的办法，最终对方松了口：

“好！海夜叉，把杠子让给他！”

哪吒心中一喜，立刻过去换下了夜叉，将自己的肩膀搁到粗长的轿杆底下。待他站定，四下里的妖族轿夫也都摆好了架势，哪吒深吸一口气，弓起脊梁做好了准备。

“起——！”前方传来吼声。

一抬起来，他就感觉到这花轿不是一般的沉，简直有千斤重。难不成这龙族新娘子身形小巧，体重却还是一条龙的重量么？他抬得有些吃力，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既然已经上了阵，只能咬牙撑到最后。

路旁的看客们看热闹不嫌事大，不住地起哄喝彩，给这个冒失的小伙子鼓劲。轿杆如铁块一样压进他肩膀里，哪吒卯着劲儿，手臂上暴出青筋，每一步像要把石板路面踩出裂痕。这时，他用余光感觉到斜后方的轿帘微微抖动，掀开了一丝缝隙。

一道明亮的目光正偷瞧着他。

哪吒下意识偏过头去，然而那轿帘已经匆匆垂下，他只来得及看到帘子底下露出一双锦缎做的绣花鞋，鞋尖紧张似的并拢在一起。这让哪吒不由抿起嘴角。

你莫怕。他在心中默道，待会儿小爷完成了任务，便救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