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饼]半面莲华 第8章 失魂无欲动涟波

28.

哪吒看一眼自己的分魂，果断收回目光，又埋到敖丙脖颈处，阖眼无语道：“白日见鬼，真乃不祥之兆。”

敖丙：“……噗。”

分魂哪吒：“……呵。”

气笑了。

殷夫人早已赶到，站在李靖身边，眼眶发红，显然方才哭过一轮，现在不想露出脆弱之态，侧过脸躲在丈夫身后。

李靖手牵过妻子的手，回头盯着儿子，眼神欣慰又慈爱：看来吒儿恢复记忆了，寻个时候去道歉。

不过儿子裂成两半，他还是有些懵。

哪吒本体知晓无视他们不太好，但他方才经受了记忆里落得孑然一身的结局，如今见自己失去的人俱在，突然涌上一阵泪意，知道家人会无限包容，便也任性地这样做了。

他和殷夫人不愧是母子，性格简直如出一辙，燥中含柔，粗中有细，不约而同地在亲近之人面前掩藏泣容，只愿露出至佳的状态。

敖丙道：“哪吒？”

分魂看热闹不嫌事大，忠实地遵从着兢兢业业坑本体的任务，飘到本体身边，混天绫一下一下甩他脸上：“哭够了没？混天绫，来，我瞧瞧可有沾到堂堂威灵显赫大将军的眼泪？”

哪吒“嗷”了一嗓子，将敖丙搂得更紧，但他身量高，双手又圈在敖丙的双臂下边，这么不管不顾地贴着，几乎要把人家抱起来，他惨叫道：“你闭嘴！”

敖丙微微踮脚，笑着拿二人之间的老梗打趣他：“你别闹他，他沙子里面进眼睛了。”

分魂凝实躯体过去扶敖丙的腰，漫不经心应道：“也是。”

“你就是羡慕我没黑眼圈吧？！”哪吒怼自己分魂很是一针见血，转而面对敖丙，委屈极了：“敖丙，你怎么和他一伙的！”

“你懂什么！敖丙你说，我有黑眼圈是不是比他更英俊！”分魂立马破防，卸下了稳重的模样。

“都好看的……”

“敖丙——”两个哪吒异口同声。

李靖保持老父亲的威严，憋笑着望着他们。

殷夫人没绷住，指着俩儿子狂笑着捶打丈夫的胸膛，又冲上去将他们仨抱住：“吒儿两哥哥这会儿也在天庭上，东海龙王也康健，团团圆圆的，真让人高兴。”

分魂不设防地被她手上力道一拍，一下贴近了敖丙，俩哪吒各自占了敖丙两边肩，分魂无措的手不知道往哪放，低着头向右一侧首，他的唇竟是猝不及防地吻在敖丙尖尖的耳轮上。

他好似碰了天雷一般挺腰朝后避开，慌张地乱了呼吸，他看见敖丙耳尖下意识抖了抖，但显然并未意识到什么，乖乖地依靠在他们一家子中间，微微笑着，眼睛弯弯，月牙一般——分魂哪吒神识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想亲眼睛，想……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魂体会有呼吸，大抵是情之所致，但他的呼吸更乱了，停下了与本体的争吵，默默红了脖颈，故作镇定地忙喊道：“娘！”

本体哪吒仍是不经世事的模样，丝毫没察觉分魂的心猿意马，只听到分魂“啧”了他一声，很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本体哪吒揽着敖丙，满足地“哼”了一声，没管他。

29.

“是啊。”李靖接过殷夫人的话，也踱步过去，宽大的胸怀将妻儿和敖丙统统揽住：“吒儿改日带敖丙回东海看看，不能总让人家陪着你闹。”

本体哪吒闻言，口中应了一声，心中却是一动。

爹这是在提醒他，天庭已经开始忌惮敖丙的实力，要他试探敖光是否恢复记忆，并且去提醒敖光早做打算了——天庭若是知晓一向不和的李家父子会突然冰释前嫌、相亲相爱，说什么也不会将这些计划告诉李靖。

毕竟他们曾经的相处可是有塔李天王，没塔今天亡，老爹塔不离手，儿子虎视眈眈。

思及此，哪吒慢慢松了松敖丙，没敢瞟自己老爹。

父子两个都把受命运影响的黑锅顶在自己头上，都觉得自己亏欠对方。

毕竟是一家人，本就总觉亏欠，更不用说这一世的生生死死，怨恨纠葛，令为人父母者愈加心痛。

李靖甫一恢复记忆就着手为儿建造行宫，殷夫人更是精心准备礼物，打算长线作战，修复这段当初并非本意破坏的、他们珍而重之的亲情。

却不料这些还未坦白，意外便不约而至，儿子也恢复了前世记忆，一下子令他们措手不及，又格外欣喜。

分魂看在眼里，十分好笑，悠悠然特意拉长了低沉的嗓音逗爹，道：“哪个吒儿？”

李靖才松开手，闻言一慌，生怕他觉得厚此薄彼，便又听分魂哪吒笑了一声，道：“安心，爹，我早设下阵法，不必隐藏暗示。”

否则在这遍处耳目的天庭上，他凝实魂体赶过来时早就被发现了。

李靖听出来他之前那句是在开玩笑，松了口气，无奈道：“两个吒儿都是。天庭并未言明，但风雨欲来，不过，有为父撑腰，你尽管行事。”

敖丙感激行礼：“我已有打算，多谢李叔叔。”

本体哪吒则是疑惑道：“你哪学来的阵法。”

分魂笑意微敛，道：“前世攻破截教，从通天教主手中抢的。”

本体哪吒垂下眼：“也对，也对。”

若是敖丙并未受伤，落入九曲黄河阵，不至于到死的地步，但主因仍是这阵法，前世他必定因此对阵法恨之入骨。

这一世他也参与了诛仙阵与万仙阵的战役，无一不是合圣人之力才能破解，故而清楚通天教主阵法造诣极深。

等等，对吗，好像不对……

他震惊地望向分魂：“你又捣了什么鬼？！”

分魂哪吒示意周围的废墟，昂首睨他，嗤笑着一挑眉：“你非得在这问？”

本体哪吒亦是同样动作，傲气十足：“走！”

30.

“你要从何问起？”分魂在久违的元帅府里走了一圈，布阵完毕，转身问道。

本体哪吒早就等待多时：“我如今记忆几近完全恢复，只缺上一世敖丙身死至今世重逢的记忆，以及敖丙今世再度身死后的一切。”

本体笃定道：“我对那段记忆根本没印象，你肯定又在封神之战里干了什么事。”

分魂白他一眼：“若我说那是敖丙的主意呢？”

本体哪吒瞪大眼睛望向敖丙，敖丙一笑，哪吒心神一摇：“敖丙肯定不会做什么坏事。”

敖丙见他们聊到自己身上，倒是不大同意，随口道：“细想起来，坏事好像都是我做的，上一世占去灵珠，拳打师伯，冰封你爹娘，又意欲冰埋陈塘关，还引来姑姑叔叔他们围困陈塘关……”

分魂哪吒很是耐心，想等他说完再温声劝慰，而本体哪吒忍不了一点，立即过去抓住他的手，打断道：“你记这些做什么！”

殷夫人忙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况且许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你这孩子，还纠结呢？”

而本体哪吒盯着敖丙有些错愕的眼睛，忽然又别扭地轻轻道：“不应该一想到前世就想起跟我成为朋友的全程么？”

殷夫人左看看，右看看，觉得儿子在用少年形态做魔童形态的事情，真是分外可爱，扑哧一笑，不说话了。

敖丙笑着接道：“不止前世呀，这一世也是。哪吒，我看见花会想起你，看见火也会想起你，就像你一样，我早就离不开你了。”

哪吒捏着敖丙的手，嘟囔道：“确实，天底下我最离不得你。”

他面上羞赧，声音却愈来愈低。

分魂哪吒眉头一紧——这是除去名字以外，前世哪吒对敖丙说的最后一句话。

彼时敖丙正养伤，哪吒在床前照顾，二人聊起仍在混元珠中未分离的记忆，哪吒便这么说道，随后彩云掷出戳目珠偷袭，三霄围攻，嘶吼着喊出对方的名字，二人之间便被“死”之一字砸出一道天堑，哪吒日日对灵珠低语，另一方却永不可闻。

敖丙亦是怔然。

本体哪吒却是很快反应过来，他道：“所以更要珍惜你我才对。好了好了，说正事。”

31.

几人面色肃然下来，本体哪吒没接着方才的问题说下去，更未说出想问的话，只是等待判决一般沉默着。

方才说的事情他可以问敖丙，但有些更紧迫更想知道的事却不能问敖丙。

但分魂与敖丙不需多想，便明白他最想知道的事情，顿时喉中艰涩。

分魂摇摇头，攥紧了背在身后的拳头，道：“你我都清楚，阐教总说遵循天命，虽说八分是为借口，但确有如此天象，封神榜上……居然没有他们的名字，纵我计穷力竭，仍是无力回天。”

但他们得以在今生重逢，其中哪吒又付出了何等昂贵的代价？

李靖扶住了妻子，握住她的手，他们都在为孩子受苦而心疼。

“怪不得。”本体哪吒被证实了猜想，倏然面色惨白：“所以，所以你？”

他仿佛能在分魂目光里感受到他经受的万千岁月消蚀，相同的火色眸中内敛无数凄然绝望。

但此刻分魂只是他沉静又无奈地望着本体，好似望着上一世过去的自己，向本体敞露他隐藏已久的瘢痕。

“是我，也是你，带着混元珠来到此处，求他们的一线生机。”

他没有说为什么，也不解释如何做成，轻描淡写地略过了其中的绝顶艰辛，因为他知道对面是他自己。

本体一直在忍耐神魂中无时无刻煎熬着的、与前世陈塘关百姓濒死时同样的折磨，可见哪吒从不在意自己经受的痛苦，不论分魂与本体。

分魂只道：“我只是你的幽精一魂，原来另有尸狗、吞贼、非毒三魄，如今已全数归于你身，但我终究只是区区一魂，负荷过多，如今已撑不了多久了。”

本体哪吒原来满是哀伤，听到“幽精”二字，忽然想起什么，面色微变，怪异地盯着分魂，两个哪吒面面相觑了一会，下意识都瞟了一眼修眉紧蹙、沉思许久的敖丙，双方都是欲言又止。

他神魂混沌有缺，余下的二魂四魄乱七八糟地杂作一团，根本探查不出缺的是哪一魂哪三魄，如今分魂自己承认，他才知道自己丢的是这几个。

三魂七魄中的三魂，一魂为胎光，主生命；一魂为爽灵，主智慧；一魂为幽精，主**……嗯？

本体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不等他思考，分魂忽然将手剜进自己的心脏，将哪吒敖丙都骇了一跳，正欲伸手阻止，却见他轻飘飘后退一步避开，那黑色尖甲如入无物般穿透他的胸膛。

“是你将我分出来抵抗宿命。”分魂哪吒笑道：“我命、他人之命，皆‘由我不由天’。”

“上一世仅有魔丸违抗天命活到最后，亲朋却代而受劫。‘我们’拼尽一切也要让这一世弥补遗憾——无论哪一缕魂魄都一以贯之。”

他将手中之物递进本体手里，身影渐渐模糊，亦化入了本体的影子内，无奈而释然的话音在此时迟迟落下：“我还能再待一会儿，有事唤我。尽快恢复记忆罢，所有人都在等你。”

哪吒摸到手中嶙峋质感，已有猜测，抬手一看。

沧桑千年，谋划至今，掌控全局的分魂之心，竟是一捧熟悉的海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