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说实话,李靖那七宝玲珑塔内还蛮舒适的。
塔中三昧真火与魔焰同宗同源,哪吒本人虽不知自己是魔丸,但在塔中并未感觉较重的不适,硬扛个百八十年不是问题。
当初追杀李靖,被收入塔中,并非是因受不住火炼才与李靖和解,而是耐不住塔中炙热阴暗的氛围。
他总觉得自己曾经也置身于这般环境之中,有一个紫衣的人影不惧尖刺拥抱他,血流在他身上,最后躯体在火炼之中化成丹,再也没回来。
他觉得很像娘,但又莫名地不像。
每每隐约之间触及这段朦胧剪影,便仿佛有一只手紧抓住他藕作的心脏,凶横狠毒地勒出藤蔓状的裂痕,痛得无法忍受,疼得以头抢地,苦苦哀求,低头服软。
如今再度入塔,他虽仍感不适,但若是封闭五感,尚在忍耐范围之内。
他放开元神四处摸索,寻到了自己所求之物——他缺少的又一魄。
那一魄眼中俱是白翳,失智无神,一头中长发如焰火般烈烈上飘,朱砂红的坎肩残破,露出大片匀称精悍的薄肌,上面覆满了赤红如血的火纹,黑红渐变的裤脚撕裂,未着鞋袜,足踏风火轮,细看还能发现他四肢指甲黢黑尖利,显然一副入魔已深的姿态。
哪吒放开些许五感,骤然望见这般模样,心中沉沉,魔气鼓动,后退了一步——不妙。
绝不能在此处接受这份记忆,否则必定完全入魔,身处宝塔之中,施法屏蔽李靖窥视不难,失却理智亦是尚在可控范围,他有把握恢复。
——但他不知道自己会花多少时辰,若是敖丙去元帅府寻他,却只看见李靖塌了大半的殿宇,见不着他人,那可就出大事了。
他可不想敖丙耗费心神去为他担心。
可终究是晚了一步,那一魄感应到了本体的接近,火尖枪此时终于化出在他手里,竟是只有半截!他拎着断枪,倏然癫狂而不顾一切地向本体袭来。
哪吒只得迎战,可碍于对方完全迸发的魔性与不要命的打法,迟迟未能进展。
他打斗间注意到对方与自己一样法宝齐全,但独独没有乾坤圈,心头莫名一跳,但不明其意,咬咬牙挑飞了对方的半截火尖枪,拿混天绫捆住他的腿随即一脚踹过去,被对方也拿混天绫缚住了手臂,火烧一片,却谁也伤不着。
漫天红绫难分彼此,魔气翻腾如浪起伏,哪吒一边胖揍自己的分魄,一边暗骂道:好罢,自己坑自己!真是去他个鸟的倒大霉了!
18.
敖丙此时正匆匆赶向云楼宫:“他在哪里?”
分魂哪吒在他腰间珮中慵懒地随意道:“如今感知不到,大抵是方才挑衅爹,被关进宝塔去了。”
敖丙有时真觉得如今有了年龄差,愈发搞不懂哪吒的藕脑袋装的什么了,他赶了几步停在原地,眼前是倒得七零八落的宫殿:“……为何?”
“不对。”离得近了,分魂才似乎是感应到什么,倏而肃然起来:“我出来与你一同去。”
敖丙不明所以,察觉分魂哪吒凝出身形在他身侧,离他极近的俊脸上俱是山雨欲来的凝重:“怎么了?”
分魂哪吒转头望他,道:“爹也来了。”
敖丙最是了解他不过,思忖片刻,心念流转,恍然道:“李叔叔恢复了记忆……他何时去的陈塘关?又将你那一魄收入塔中?”
哪吒颔首,踩着风火轮下去:“爹不会跟踪我,大抵是后来爹恢复记忆想回陈塘关,那一魄自己钻进去的。”
他与敖丙一前一后,缓缓降在废墟之间,望向无措的李靖,低声唤道:“爹。”
李靖远远便瞧见他和规规矩矩向他行礼的敖丙,他只见过一个敖丙,倒是能确认,但见这位哪吒面容冷淡,除却那头桀骜不驯的发型,好似与本体哪吒并无不同,一时有些惊疑,捉摸不定他是谁、被关进塔里的又是谁。
但那一声“爹”出口,他便确认是有着前世记忆的哪吒了。
一向威严的降魔大元帅此刻柔了棱角,软了眉梢,眼眶甚至带了红:“……吒儿。”
“为父对不住你,是我来得太晚,害你自戕,”他对着儿子下意识就是揽过所有责任道歉,但随即意识到此刻不是谈这些的时候,阖眼强抑整肃了一会,转而忧心道:“另一个吒儿在塔里,却不愿出来,如今失了动静。”
分魂哪吒快速解释道:“‘我们’有一魄亲近您,他原本在陈塘关,为了抑制魔性钻进宝塔,被带了回来。”
料想哪吒本体是与敖丙分别后一时焦躁,唯恐自己还做了别的记不起的错事,又恰巧感应到了分魄所在,索性自己进塔去寻,未曾想如此棘手。
思及此,分魂一叹,碍于敖丙与父亲在场,为了维持成熟形象,忍住了翻白眼的想法,只是走近宝塔,屈起指节敲了敲,一道低沉而穿透力十足的金属敲击声响起。
他竟是随手解了本体所设以防外界窥探的障蔽,随后往里看了一眼。
不愧是自己,还是如此莽撞。
李靖心领神会,骤然皱紧了眉。
敖丙上前一步,化出盘龙冰锤:“我进去阻止他。”
而分魂立在原地,挑了挑眉,他相信敖丙的实力,也心知敖丙是想给他和父亲叙旧的空间,便昂首笑着示意道:“千万小心,务必灵气护体,不必对‘我’留情,往死里去揍——我就不进去了,没有藕身,怕一不小心被炼化了。”
李靖开了塔,敖丙点了点头,想他是要在外为本体掩饰,拎着双大锤就往宝塔里去了。
李靖收回宝塔,将视线放回哪吒分魂身上:“儿啊,你们……”
分魂哪吒朝他笑了笑,忽然跳下了风火轮,过去抱住他:“爹,你和娘过得如何?”
其实他不必问,他比谁都注意爹娘的平安。
——纵然他知晓这一世的结局,却依然想方设法打听保护。
李靖碰不到他魂体,只错愕地虚虚拢着,缓缓道:“好……很好,不用担心爹娘,吒儿过得好,我们就好,我们这些年亏欠你许多,你娘也恢复了记忆,还在想办法哄你回来呢……”
“我们永远爱你,永远支持你……吒儿。”
塔中跪坐于地拼命压制魔性的本体哪吒怔了怔。
他感觉有温热的水滴濡湿了肩上的衣服。
19.
哪吒觉得凡人的泪水来自同一片河,同样的温热,裹挟着好似砂石一般驳杂的无数情感,内涵却总是与温度相反的悲凉,自出世起浸泡着逐渐苍老的躯体,直至临死轻易淹过口鼻,窒息着结束苟延的生息。
男儿有泪不轻弹,爹是这么同他说的,但自从他出生,爹哭的次数怕是远超于往昔。
他挨天雷,爹哭;娘化作丹,爹哭;与无量一战后面对陈塘关万千遗骸,爹哭。
爹战死后,哪吒哭。
敖丙搂住他的肩,默然跪在他身边。
哪吒的眼泪落在敖丙无意间轻轻贴过来的龙角上,顺着那对与发色相同的玲珑龙角划下来,温凉地抚过敖丙额心的灵珠印记。
太乙真人亦是不忍地用拂尘抹泪,泪照样流在脸上风干,反倒抹得风拂来一身灰,低头一看,原来他忘了拂尘早已只剩个杆。
开战后他一直留在徒弟身边,并未回阐教,瘦了许多。
直到他也修为大损,元气大伤,将法宝尽数留给爱徒,隐居修养,再不见人。
20.
龙的泪珠子似乎不同于凡人,又或是敖丙冰系灵气的原因,当那一滴泪滑落敖丙面颊,而哪吒为他拭去时,只觉满手的寒凉。
敖丙本就不是软弱之人,经历诸般磋磨便愈发少落泪,还不愿在他面前露出此态,因而前世他只为敖丙拭过两次泪。
龙族本就受天庭冷待敌视,封神之战一启,截教万妖虎视眈眈的示好,阐教天兵不留情面的围杀,俱是击穿深海的天戈,皆为压倒敖光的巨磐,逼迫他们尽快表露出偏向某一方的态度。
而敖光谁也不选,他只偏向龙族,偏向他的三子,偏向敖丙所在的阵营。
于是某日他在东海浪涛翻覆之中挺身而出,在两教不约而同的发难之下,白龙伟岸身躯之上,银朱的纹样鲜红,鎏金的裂伤辉耀,潺潺如东曦照天河,孱孱似命烛将遭厄。
冲突爆发得毫无预兆,敖丙才陪着哪吒为李靖下葬,虽然赶来得极快,与哪吒一同挡在海面之上,与两方会战,但神仙斗法,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他已晚了一步。
敖丙发狠地将盘龙冰锤砸在敌人身上,冰寒掀翻大半战场,几乎要失去理智,余光心焦地望见白龙沉沉地朝深海落下去,东海下伏波起浪,悄然浮上许多抹龙血的金。
“敖丙!”
他转头看去,哪吒正朝他望来,视线对接,他将哪吒坚定的目光纳入眼中,将哪吒的话听个分明:“我陪你。”
战场两端划过一红一蓝两道流光,二人在半空的兵荒马乱中向对方奔去,直至掌心紧紧相贴,魔丸满眼都是自己的灵珠。
他看见敖丙如翼的浓睫沾湿,那双上挑的眼渐渐朦胧,清冷面容此时仿佛隔水看花,又仿若海下伏铩,惑人的美感与滔天的杀意并存,饱含恨意与决心的话语字句清晰地吐出:“哪吒……助我报仇。”
他抬手拭去敖丙的泪,毫不犹豫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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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未曾销得劫中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