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都先冷静一下。”我扶住额头,头冒冷汗地说,“圣女……圣女她到底怎么了?”
吉凯恩终于松开了我的肩膀,表情松动了一点。我能读懂那种表情——那是一种“这家伙总算没彻底废掉”的欣慰神色。
“圣女被神殿裁判所扣押了。”
他言简意赅,像在法庭上做案情陈述。
“不不不不不不不对吧——”我破音了,比每天清晨在集市上嚷嚷“新鲜迷迭香甜罗勒草本香料”的十五岁少女还要尖锐三分,“他们凭什么抓人啊?!他们有这个权限吗?!这不是乱来吗?!”
吉凯恩脸都黑了,一把捂住我的嘴,像捂住一个正在剧烈冒泡的魔法锅盖。
“你叫太大声了。”他冷酷无情地说,现在就算是那一头火焰一般明丽飘扬的红发也再救不了他阳光开朗形象,“在街上讨论圣女的事不合适,我们进去说。”
他还很有闲心地补上一句叹气:“照你这个扩音效果,第二天全镇人都知道,后天就传到圣都,连主教都会在晚祷时念你的名字了。”
他说得对。
我一边被他拎进门,一边默默反省。
确实,如果真宵殿下的事还没外传,那我刚才那惊天一吼……大概已经是泄密等级的灾难现场。下次镇报头条就能看到:
《惊!面包师半夜尖叫,疑涉神殿秘案!是否与圣女失踪有关?本台记者将持续跟进——》
我已经能想象出面包店门口第二天会排起长队,全镇居民一边假装买面包,一边探头探脑试图看出点“圣女密谋气息”。
我踉跄着打开了店门。门上那串黄铜钥匙在我手下哗啦一响,还没等我来得及把它揣回兜里,吉凯恩就跟闪电一样闪身进了屋,然后反手一拎,把我像只不听话的小鸡崽一样一把提进去。
那一瞬间我真的感觉自己脚离了地。
论身高,我确实和他差不多。但论力量……我每天是揉面,他每天是挥剑,这真没法比。被他提着的那一刻我才知道,什么叫“面包师的尊严在骑士面前不值一提”。
我紧张兮兮地地带他下楼。穿过厨房最里头的门,带他走下嘎吱作响的木地板,进入我每日的面包师修行圣地——面包店地下烘焙坊。
地下室的墙是用厚重火山石砌成的,为的是维持土窑炉的温度不被外界干扰。地板下铺设了炼金循环管道,兼具排湿、排烟和热力回收功能。四周墙面插满了金属管、齿轮、魔能导线与发光水晶,头顶还悬着自动搅拌臂和喷香精装置。
空气里混杂着奶油、蜂蜜、魔法煤灰和烘焙后的炭香味,令人陶醉(不排除也令人窒息)。
中央是一座半埋入地面的“复合式炼金土窑炉”,侧边还有“自动控温魔力发酵箱”和“魔能恒转搅拌盆”。
这里的一切……都是为了做面包。
大婶的店能在镇上屹立不倒四十年,别看店面破破烂烂,但面包出品绝对有水平。
“放心吧。”我拍拍墙,“这里很安静,地下室墙壁够厚实,保密性强。现在你可以说了。”
吉凯恩没回答,只是皱着眉四下打量。他走动时,板甲之间咔哒咔哒地撞击,像是和这炼金装置群落进行秘密交谈。
看起来——他比我适合这里。
然后,他停下脚步,站在那只魔力发酵箱旁边,缓缓说道:
“真难以想象……把你和这些东西联系起来。”
我被这句话噎了一下,不知道他是夸我,还是在说“你怎么沦落成这样”。
……做,做面包这种事,有什么好耻辱的!
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骑士团团长就不吃饭吗?不吃面包的话,我看你怎么挥得动重剑啊!
我在心里疯狂腹诽,不知不觉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吉凯恩又开始扶额叹气,他摇头的样子看起来越来越熟悉,我知道那是“你真没救了”的意思。
真奇怪。
我过去真和他有这么熟吗?
吉凯恩大手一挥示意我不要讲,听他讲。他挥手的动作气势恢宏,银色手甲在地下室这么昏暗的地方也闪出一道锋利弧线。果然是神谕圣都来的大人物。风靡万千少男少女的骑士偶像。
第一次在法庭上和他面对面站立时,他的派头拉得可真是够大——
先是迟到。然后就在裁判长快要以“缺席判决”为理由,直接判我方胜诉无罪的时候,法庭的木门“轰”地一声被推开,震耳欲聋的“吉凯恩!吉凯恩!”呼喊声瞬间炸场。
只见他全副武装、昂首阔步地走进来,头上顶着一根高得离谱、颜色鲜艳得惊人的火烈鸟羽毛头盔,身边还带着两个白羽翎的随行骑士,一看就不是主角的那种。
他们三个呈个三角阵型,明显就是他在中间最拉风。那走廊被火把照得金灿灿的,火光晃来晃去,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又长又诡异。
可他偏偏走得特别慢,像要让每一个人都好好把他看一遍似的。走廊里除了“吉凯恩”的欢呼声,就只剩盔甲撞击地面的咔咔响,气氛好得跟要上演史诗一样。
等到了检察席,他左右两位骑士上前,动作一气呵成地给他解开那件厚重的墨绿色斗篷,他自己则端端正正地摘下头盔,整个过程简直像圣殿日常表演流程。
他当时的气势把我都给镇住了。
这些事我完全想不起来,可是偏偏就在这一刻,记忆的碎片却像撒了一地的面粉,一下子全飘了上来。
可仔细再一思考,洒在空气里的面粉像是烟雾,怎么抓也抓不住。
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的他?我们曾经在法庭上交锋,面前燃烧着审判罪恶的熊熊火焰,有个女孩被吊在法庭穹顶的最上方,被锁在铁笼子里,只等判决一下就浸入火焰焚烧殆尽……这些画面就在我的眼前飘,可要我凝神去注视,一下子就又青烟般飘散。
罢了,先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
先说说那个叫“真宵”的女孩子吧。
吉凯恩神色凝重,像是在斟酌每一个词。他说:“圣女殿下……被指控谋杀她的第二顺位继承人,绫里春美殿下。”
“这不可能!”
我脱口而出,语气很激动,但不知为何,在这地底的烘焙坊里,我却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我没有大喊大叫,没有像刚才在街道上那样失控,也没有像一个一辈子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在突然被卷进王都秘闻时那样慌乱。
神谕之都的圣殿骑士团团长,深更半夜亲自登门,谈论圣女尚未被判决的隐秘罪行……这放在圣都本身也是件大事。而现在,这桩秘闻忽然席卷到我头上,而我身上还沾着面粉和羊奶的痕迹。
就好像,我本该就知道怎么去面对这种场面一样。
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温柔又坚定的女声,像回忆,也像幻听:
“……律师啊,越是在危难的时刻,越要笑得从容。”
律师?
我一愣。那是什么?是某种……战斗职业?某种会在绝境时出现在火焰背后的家伙?放出狂风龙卷吹飞百万大军?
我还没想明白,吉凯恩已经继续说了下去,语速压得很低,却句句沉重。
“神殿护卫队有目击证人,指控她在茶会上往春美殿下的杯子里投毒,当场被抓,人赃并获。所幸春美殿下并未饮下那杯茶,只受了惊吓。她现在被单独保护,任何人不得接近。”
我脑子里“嗡”地一声炸开,像炉心温控爆表。
春美?投毒?人赃并获?
“春美是什么反应?”我问,指尖下意识地收紧,掌心已经湿了一层冷汗。
吉凯恩摇了摇头。
“事发之后,春美殿下就被严密保护起来了,任何人都无法接近——连我也得不到她的消息。”
我相信春美对真宵的感情。如果她愿意出面作证,这件事就有转圜的余地。可显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否则,春美不该被关起来。
我陷入沉思,半晌才抬起头,却发现吉凯恩一直在盯着我看,目光炽热,像要从我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你也觉得有问题,对吧?”他低声说。
“……你是说,就算你是圣殿骑士团的团长,也得不到任何消息?”我问。
“因为我是圣女的护卫骑士。”吉凯恩说,语气压得很低,“他们认为我对真宵的判断不客观,不愿让我参与此次裁决……所以,我才来找你。”
找我。
那种熟悉又违和的感觉又来了。
“你们为什么要找我?”我喃喃道,“我到底做过什么,让你们这么相信我?”
吉凯恩看着我,那眼神认真得像要把人钉在原地。
他缓缓地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让你把一切都忘了……但你要相信,在这个国家里,你曾是最强的、传说中的‘神级辩护士’。”
“我要救真宵,我一定要救她。”我喃喃地说。
这是一个誓言。虽然我已经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发誓,但这是深藏在我心里的烙印,我——一定要照顾好真宵。我已经失去过重要的人,不能将真宵也一并失去。
可不知为何,话一出口,脑中却骤然传来一阵晕眩。
我救不了她……我缺了什么。
我失去了某个至关重要的东西。没有它,我就无法站在法庭上。
可那究竟是什么?
眼前的景象忽然扭曲,像被什么力量卷成了螺旋,我开始看不清任何东西。桌子的对面,吉凯恩似乎在喊我,神色惊慌地向我扑过来,伸手想要抓住我。
可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眼前一黑,意识瞬间抽空,整个人像被彻底拉入了某个遥远的、沉默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