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狈逃窜过后,习涿刚一抬头便看见那浓墨一般的黑云里,不知什么时候注满了撕裂流窜的电流。
云层眼看着越来越薄,雷电已经停止了轰鸣,周遭的一切都在默契地为即将到来的巨变让步。
这种时候,傻子也该知道等一会儿是要发生什么了。
习涿看了一眼在烈火中小心流窜着的各色人兽,不管怎么样,他都不喜欢因为自己的事情,在别人的火海里浇油。
一边回想着自己十八年短暂的人生里到底都造了什么孽,一边选了一处风景还不错的高台,一步一步地走了上去,身后依然坠着那个叫李十三的人。
他心里泛起嘀咕,这李十三该不是个傻的,现在还往他身后靠,跟直接用手去摸高压电自杀有什么区别。
凭那个人强悍的实力,难道还需要他带着,才能离开这个支离破碎的**子吗?
他到底还是停了下来,转身,一双浅灰色的眸子穿透瓢泼大雨,直直地看向李十三。
他确定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更不可能欠他什么。
“你别再跟着我了。”
你不知道雷电劈下来的时候会呈放射状,说不准波及到的范围会有多广。
遭天打雷劈的人,靠的太近会死吗。
李十三还是没有回答,但这一次,望过来的视线没有立即错开,只是沉默的看着他。
今夜的雨下的实在太大,大到他明明与那人只隔了几步的距离,竟然都看不清李十三的一双眼睛。
他只能感觉到冷。
深秋的雨夜,这简直是他最讨厌的天气,就跟有人拿着针不停地从身体里一管一管往出抽血一样。
在这样的雨夜里,他不知道浑身滚烫的李十三,是不是也会冷。
于是,他耐着性子,再次开了口。
“我这人有洁癖的,不喜欢别人离我太近,你能不能先滚远点,有事等雨停了再说。”
意料之中地,没有任何回答。
但他发现,李十三眉心处的一抹朱红微微蹙了一下。
有风吹乱了浓烈的晚霞。
他像是被什么糟心的东西扎了一下,转身快步沿着楼梯向上爬去。
几步之后,又猛然停下,气愤地回头。
“你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
李十三似是早知道他会这样,安静地站在原地,自下而上地看着他,一双深邃的眼睛,漆黑冷寂,但无比赤诚。
他这一次看清了那人的目光,也得到了一个回答。
“我不怕。”李十三轻声说。
深不见底的夜空渐渐与黑夜中的海面重叠,一整片银白色电火如同猛然掀起的滔天巨浪,翻涌着卷向那一抹雨幕中的红衣。
淋湿的银白色短发让人随意拢去了脑后,光滑的额头下一对眉眼俊俏逼人,电闪雷鸣映在浅灰色的眼眸里尽成了绚烂的华光,秀挺的鼻尖被潮湿的寒意浸红,而更红的是下方紧抿的薄唇,红得摄人心魄。
“你嘴唇好红。”
不怪李十三会这样说。
高台一角,习涿没有等来天打雷劈的剧痛,是一个大火罩将他笼在了里面。
然后,他看到了李十三的背影,那人正无声地挡在他身前。
天雷并没有被阻断,雷电炸裂地狠狠蚕食着火罩外端,很快,火罩支撑起的一小片天地就开始摇摇欲坠,已经有几条闪电撕扯着闯了进来。
他眼睁睁看着噼啪作响的雷火尽数没入了李十三的身体,电闪轰鸣,他听不到那人挣扎的叫喊,看不到那人偏要背对着他的神情。
莫名地,他痛恨这个背影,痛恨此刻慌乱的心跳。
他开始往前走,高温卷起的风暴让挪动的每一步都更加艰难,水分从身体里迅速蒸发。
一步......
他曾亲眼见识过那人的强大,可即便强悍如斯,一向坚硬而挺拔的肩膀也出现了清晰地颤抖。
一步......
他并不认识那人,可奇怪,什么都奇怪,那人赤红色的火焰,那人灼热的眼神,那人赤诚的声音......
再一步......
他感觉自己的整个身体都要烧起来了,雷电凶悍不减,火罩的前方有了明显的裂痕,越来越多的电火倾泻而下。
眼前的人已经彻底矮了下去,跪倒在地上。
再一步......
他实在精疲力尽,但马上就能触碰到那个人了。
终于,习涿来到了李十三面前。
萍水相逢而已,他可不愿他人代他受过。
原来遭天打雷劈的人是这样疼的,他只觉得是被一桶烧红了的铁水兜头浇了下来。
但,他还是想再看一眼那人的脸。
他用自己的身体自上而下罩在了那人前方,双手捧起了那一张满是倔强与桀骜的面庞,看清了那双红得充血的眼睛,竟比身后天降的雷火还要灼人。
他忽然无奈地轻笑了一下,然后使出了自己仅剩的全部力气,拼命将那人朝着火罩后方推去。
在被惊天动地的天雷包裹住的一瞬间,习涿失去了意识,陷入了一场苦涩而漫长的梦境。
一口猩红的鲜血从李十三嘴里吐了出来,他眼盯着被雷电裹挟的习涿,抬手将自己的手枪扔了进去,然后,旋身变做一团赤红色火焰,迎着天雷的方向冲了过去。
巨大的火罩于他离开的一瞬间,轰然碎裂。
天雷之外,一片炼狱火海。
村落最外围的轮廓,此刻像极了焚尸炉倒立的入口,大火趁着夜幕偏要把一切吞噬殆尽。
房屋倾倒,高墙碎落,火龙在暴雨中狂舞。
魏羽飞被燕歌紧紧抱着,在白狼背上慌忙寻找着下一处可以用来站立的空地,所有的抵抗都到了极限,空气里满是白磷燃烧后的白烟,以及,肉质被烧焦的异味。
这时,夜空下一团赤红色火球纠缠着轰然嘶鸣的雷电,朝着下方火海外狼王所在的方向急速而去。
两相撞击的瞬间,整个村落西南角处的地面全部开裂,一条延伸过五里的路被蛮横地开了出来,将跃跃欲试的火蛇强行叫停在长路两端。
狼王在沙石遍布的地裂间仓皇逃窜,借着烟尘的视线阻隔,张开了脊背上一对硕大的钢铁双翼,顷刻间消失不见。
暴怒着翻涌了许久的天雷,也在贴地滚出了十几里之后,偃旗息鼓。
天渐渐破晓,荒草朦胧。
雨,就要停了。
在习涿带来的飞行器旁,一方寂静无人的角落,李十三轻柔地将怀里的人一点一点放了下来。
温暖而眷恋的赤红色火焰,从那人红色的衣角间慢慢收走,银白色发丝打乱在清秀的眉梢眼角,李十三半跪在一旁,手指小心地勾勒着那一张在心中描摹了无数遍的面容。
偏偏这会儿,时间突然跑得飞快,眼前人长眉微蹙,习涿很快就会醒了。
李十三仓促地收回了手,再让他再多看一眼,一眼就好。
终究,眷恋正浓,白日将至,一袭黑衣狼狈地退回了阴暗的雨帘深处。
......
梦魇。
停在梦魇里时间是灰色的,触目所及,周围充斥的全是冰冷而浓烈的死寂,会让最坚强的人也忘记挣扎。
带着笑脸拥抱他的人,会持着最锋利的刀子捅来......
被开膛破肚,裸露着内脏的女人,疯了一样地追赶他......
四肢拼接,面容错乱的巨型异兽,在他的面前疯狂暴涨,张着血盆大口,一块一块咬碎他的骨头......
但习涿并不害怕梦魇,反而,是有些期待的。
因为,伴随梦魇一起出现的,往往还有一个人。
是他的小哪吒。
“藏好了吗?”
“我要开始找了?”
等了一会儿没有人回答后,他会自己起身沿着长街的小巷慢慢找着。
长街上,有时是热闹的嬉笑叫卖,有时是血染的颓靡破败,说不准与他擦肩而过的老人和孩童,下一秒会不会变成横死的凶尸。
笼罩在眼前的视线,也总会变成朦胧的血红,或者是浓雾一样的苍白。
幸好,他一直知道那人会藏在哪里,从长街任何一个角落走过去的路线,他全部都已烂熟于心。
前方,便是熟悉的坛子了,他不会直接叫人,而是喜欢先用自己的手轻敲一下坛子的外壁。
“有人在里面吗?”
“有人在吗?”
“没有吗?没有那我再去别处找找。”
然后,假装离开。
红巾萦身,手持长枪,脚踩火轮的小哪吒,会在他转头的时候自己出现。
在这里,世界的轮廓变得很低很低,他与小哪吒都是孩童的模样。
他们会一起爬上夜晚的房檐,一起看华灯初上,一起穿行在草木茂密的旷野,一起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勇斗恶龙!
......
小哪吒总是会在最危险的时刻出现,救他,护着他,陪伴他。
这样的梦境,似乎远在他有记忆之前,便已然存在。
长大一些后他也怀疑过,人真的可以反复在梦中梦到同一个人吗?
一个从未见过面,却又无比真实的人。
他曾不止一次地在所有可检索的资料中,查找过小哪吒的痕迹,被他翻出来的一些只言片语上记载,哪吒是神话传说里天真勇敢,正义无畏的神明,死而复生,三头六臂。
只是,人类文明在经过几次大的变故之后,历史的断层和遗失,早已将“神话”“传说”等等诸如此类的故事,永远抽离出了的记忆。
不过没关系,在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世界里,所有的冒险依然有小哪吒在陪着他,就像今天一样。
今天......
今天,他是不是还遇到了一个人,一个很奇怪的人......
......
意识渐渐恢复,习涿听到了有人在叫他。
“老大!”
“老大!”
“习涿!习涿!”
“你给我醒醒!”
习涿睁眼,视线跃过身旁匆忙赶来的两个同伴,晨光熹微,天边一整片耀眼的蓝色光芒,恍若雨夜里消失了一夜的星辰,登时由远至近。
这架势......
肯定是物理班那群爱显摆的骚包们赶来了。
然而,陡然间像是猛地想到了什么,顾不得身上的刺痛他直接爬了起来,回头向着昏暗的雨帘里望去。
物理班的人就在身后,再不管什么暴露的风险,他两手抬起横在身前,用力直接撕开了面前的雨幕。
视线倏尔开阔,却不见了一个叫李十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