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玥手中的利刃搠进了女帝的胸口,从前况云空教她辨认人体的各个穴道,她不乐意学,觉得自己身为修士,又不入药王谷学医,何必了解这些凡人的细节,况云空当时是怎么说的?
“多一个知识,也多条自保的路,要是以后有人惹你不开心了,就狠狠往这里下刀。”
况云空教她用什么手法握住刀柄,不容易被对方夺走,又兴致勃勃地往自己心口比划,刀尖快要划破单薄的布料:“你来试试。”
白玥缩回手,大骂她有病,她真不知道自己从前都结交了一群什么怪人。
不过也多亏了况云空的胡搅蛮缠,她才对于心脏的位置精准不差。
白玥手快刀狠,就像是况云空教学的那样,面无波澜地捅穿了傀儡的心脏。
——她面无波澜地捅穿了女帝的心脏。
血涌如注,不可避免地溅到了她的身上,脸上,但她已经穿披红衣,不怕再染一身血气。
短短几息,嘈杂声,尖叫声,呼喊声立刻淹没了繁华的街道。
女帝睁大双目,向来从容的脸上第一次失去理性,涌现出不可置信的震怒。
她约莫在想,自己已经施舍崔氏一个苟且偷生的机会,后者竟不知感恩,当真是一条野狗。
白玥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她沉着地拔刀再捅,连续数刀,女帝嘴角漫出血沫,金色的瞳孔逐渐涣散。
白玥这才扔下手中的刀。
女帝如破布一般被她扔开,她环视四周,所有人都惊骇她弑君的胆量,躲得远远,生怕惹祸上身,女帝的子女们也怕她是个疯子,顾及自身,不敢上前。
羽都守卫还没赶来,人群后,提着灯的少年静静伫立,他身患眼疾,无法亲眼目睹这场快意的复仇。
人海如织,摇曳明净的梅花灯影后,白玥遥遥望着他。
她明知对方看不见,还是无奈笑起来。
看来她的那番谎话说得太假,根本没有瞒过他。
白玥脸上还残留着殷红的血渍,没来得及擦拭,负责羽都安全的金吾卫们向这里奔来,身上盔甲相撞发出咔咔的声响,一人孤身从另一条小径而来,行走在阴影的边缘,悄无声息地向她走近。
白玥没有走,她留在原地静静等待着秘境的崩塌。
想要离开秘境的唯一办法就是代入崔白玥的心理活动,她无比明确。
崔白玥就是从前的她。
她会将血亲安置出城。
她会亲手断绝自己的前程。
她会一意孤行地选择弑君。
“她举家惨死,痛失双亲,在那短短的三日丧期里她做了一个可怕的决定。这个决定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包括她自己,也包括整个朝代的兴亡。”
茶馆中的故事还在继续,无人留意到一街之隔的血案。
犹如她明亮的前半生,和被仇恨愤怒驱使的余生。
“哗啦——”
白玥手中的红灯笼坠地,藏在里面的玉明灯也随之碎裂,发出清脆一声。
那框住了她一辈子的八个字,那赐婚而来的皇权压迫被她亲手摔碎,裂成无数瓣,再也拼凑不全。
有人紧紧拥住她。
是迟来的安壬。
她不顾白玥满身血腥,不顾自己一身清白,在众人猜疑中,在一城风雪里,在摇晃的灯影前拥抱着她。
皇女和弃子。
未来女帝和权臣。
这是在崔白玥的记忆中,她迟迟没有等来的一幕。
“她被押送金吾狱,那位传闻中的挚友始终没有露面,不日后,新帝登基,下令处斩凶僚。那一夜,金吾狱大火,有位少年率死士劫狱,他一路劈开牢门,身中数箭,将她送上自己那匹白马,然后笑着葬身茫茫火海。”
“可惜可叹,她最后的血缘亲情,断于此夜。”
那位一直隐藏在幕后的新帝以雷霆手段肃清朝堂,整治世家,流放其余兄弟姊妹,颇有先帝之风,只有少数人深夜心怀疑问,先帝遇刺时的守卫如此松懈,到底是谁刻意为之。
茶馆无人发现那段只存在于话本中的故事,与现实分毫不差。
落雪擦过白玥冰凉的唇瓣,她有些困累,等待的间隙将头伏在友人肩上。
皇女温和地抚着她,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捡起地上的刀,在所有人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以最锋利的刃口捅进了挚友的身体。
刀身上还残留着女帝的血,就这样被带入她的体内。
白玥的双眸骤然放大。
她的灵魂挣扎着四处尖啸,想要脱离这具凡人之躯,却被秘境的力量压制,硬生生被重新压了回来。
安壬扶住她无力下滑的身体,亲昵地拥着她,用只有她一人能听到的声音,喁喁私语:“我不恨你,也不是为她报仇——这才是我离开秘境的办法。”
在花灯的映照下,安壬的侧颜斑驳,分明没有沾上一滴血,却比白玥还要苍白冰凉。
一股冷意钻进了白玥的身体。
她的损友虽然多,但多是嘴硬心软之辈,往往一边嘲笑她把自己弄得浑身是伤,一边忙不迭地送还春丹,背叛这种事情她实在没什么处理的经验。
杀夫证道。
叛逃魔域。
如今她也算是体验了一回那个倒霉鬼的经历。
白玥以前觉得安壬身为魔修,一直编写着什么年史,又因“友人”的缘故对她多有怜惜。
如今友人亲手将刀送入她的体内,也算是识人不清的报应吧。
白玥的体温骤失,身上越来越冷,安壬拥着她慢慢跪坐在地上。
“睡吧,等你醒来,我们就出去了。”
她替白玥拂去脸上血污,温柔说着。
从地上碎裂的花灯开始,它的边缘渐渐变为黑色的尘埃,一点点消散在空气里,然后是四周寂静的人群,耀眼夺目的花灯,最后是整个世界。
幻境在崩塌。
安壬保持着拥住她的姿势,一动不动,白玥的意识沉沉浮浮,在一片暗色的混沌中,她听到了安壬声音远远传来:“小白,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我。”
这是血淋淋的代价。
白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再也不会了。
天光骤亮,击破了幻境制造出来的重重迷雾,原本街道的景象乍然变回了林间。
白玥的红衣上没有血污,她身上也没有任何伤口,状若熟睡。
一颗花纹神秘的蛋从透明的轮廓慢慢化成实体,出现在她身旁。
安壬意外:“原来是一颗龙蛋。”
她身后有窸窸窣窣,长袍拖过草丛的声响,她来不及多思,立即俯身跪拜:“……魔皇大人。”
被称作魔皇的男子穿着一袭玄衣,他不紧不慢地解开覆住双目的白布,随手扔在了地上。
那双眼眸深邃暗红,透着灼灼的邪气,剑眉入鬓,尤其眼下还有一颗不明显的泪痣,如同血滴。
安壬屏气凝神,暗暗警戒。
魔皇掌心把玩着一枚熟悉的桃花发簪,他自始自终都没有将余光分给安壬,漫不经心地开口:“你先去吧。”
安壬的内心动摇徘徊,她袖中还藏着那把伤害白玥的短刃,她手指擦过冰凉的刀身,已经分不出是自己的体温冰冷,还是刀身的寒气,直到指尖传来微凉的痛意,她低眉敛目:“是。”
和友人相比,终究还是她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她其实早早就在秘境里做出了选择,何必还在这里虚情假意。
安壬无比清楚,自从她将刀锋捅进入白玥体内的那一刻起,她们……就做不成友人了。
也好,反正魔修根本就不需要朋友。
她这么对自己说。
安壬的身形消失在树影后,魔皇走向白玥,他注视着眼前女子熟悉的面容,心中爱恨交错,既爱她入世的纯净,又恨她比和尚还要冷硬的心肠。
除了秘境中的见面,他已经有数千年没有见过她了。
他只有不断从安壬的年史中窥探着关于她的近况,她交了多少不同的朋友,她在万剑山举办了一场盛大的道侣大典,她和剑尊闭关修炼魂契。
他难以平息心头燎原的妒火。
明明这一世是自己先找到了她,结果还是这样。
剑尊是她三生三世的真爱,而他只是一个可怜的替身,只有剑尊惹她生气的时候,寸草不生的魔域才会迎来他的爱人。
白玥微醺后着迷地摸着他眼下的泪痣,一边惊艳,一边流泪:“为什么他永远学不会哄我,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可是你们完全不一样。”
他恨极了自己的脸,想要毁去,下手的刹那他停住了。
他只有这张与剑尊相似的面容可以暂时留下白玥。
其他什么也没有了。
魔皇和剑尊本是天下的两大尊者,皆拜服于她的红裙下,她说自己和剑尊是三世道侣,是命中注定的爱人,可他分明也和白玥修了三世魂契。
他和白玥也应该被称作天作之合。
可她一次也没有答应过他的求婚。
他曾卑微地乞求着白玥,求她不要离开自己,他愿意奉上整个魔域包括自己,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回到了剑尊身边,将念了那么久的旧账一笔勾销,他不甘一生都在当着仇人的替身,却整整三世没有赢回白玥的倾心。
他败得彻底。
一生入魔,永世成魔,万剑山的剑尊可以迎着天下人的崇拜,一剑扫众山,而他只能留在暗无天日的魔域,苦待一个不可能驻足的人。
他等来的是年复一年的纸鸢,上面附着厚厚一沓避雷符和丹药,白玥对待他如同那些萍水相逢就换作友人的修士,如此大方,如此薄情,连一封亲笔信都没有留下。
他不甘心,日益膨胀的火焰几乎快要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他不愿仅仅作为白玥众多的情人之一,他渴望替代剑尊在她心中的地位。
魔皇俯下身,握住白玥的手,他流连于她的指尖亲吻舔舐,那阵桃香萦绕,令他深陷**,无法自持。
无论历经几生几世,他还是会对白玥一见钟情。
不过在此之前,那些痛恨的眼中钉必须除去。
白玥的睫毛微颤,仙人的灵魂重归躯体,神识在短暂的休眠后苏醒,她感到头痛欲裂,一时记不清发生的事情。
残缺不全的记忆断断续续,似乎是她进入秘境试炼,在秘境里发生了什么,她受了很严重的伤。
白玥费劲地睁开眼,眼帘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半透明的星纱,景物看不真切。有人紧紧握着她的手,她往回收了收,却纹丝不动。
她努力睁着眼眸,想要仔细看清眼前人,却只模模糊糊看到他眼下泪痣。
泪痣。
蔺清。
秘境里发生的所有故事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灭门,血亲,花灯,红衣,女帝,背叛。
还有她仰目看了一夜的雪。
所有画面都变成了黑色碎沙,只有唯一的白从低垂云中下落,坠在她染血的面上。
飞升,佛子,年史,谎言。
被压下的那些负担再度淹没了她的情绪,令她不管不顾地撞入他的怀里,呜咽了两下。
魔皇的身体僵硬,从过于亲昵的态度知道她又一次在不清醒的状态下认错了人,果然白玥含泪呢喃:“蔺清,我好想你。”
他松开了紧握住她的手,探入怀里拿出那支桃花簪,别入她的发间,动作温柔缱绻,却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意。
是对剑尊。
她也只有面对剑尊时才舍得流露出最脆弱的一面。
“不对,认错人了呢。”他心脏绞痛,还能咬牙笑着说,“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那并不是属于剑尊的嗓音和语调。
白玥像是被毒蝎狠狠哲了一下,条件反射地推开他,终于看清了他暗红色的瞳孔,以及左颊上密布的魔纹。
和剑尊不一样。
魔皇觉醒了真魔之血,向来乌发红眸,猖狂邪肆,而剑尊身负破天剑意,少年雪染白发。
她怎么会认错?
被算计的恐惧油然而生,白玥用力拔下发间的簪子,带下了两根缠绕的长发,她感知不到疼痛般,努力辨认着手中之物,脸色一白。
她曾在幻境里将它送给了崔白泽。
原来如此。
秘境中的试炼者从不止她和安壬,甚至这场试炼的开始,凤求凰的琴曲都是在等她的到来。
这是一个圈套。
她不愿被世人所知的过往,努力遗忘的过往,狼狈又无望的过往,统统在天光下被撕开。
被友人背叛的怨,被秘境加深的恨,以及对魔皇从前所作所为的立场纠葛,这些负面情绪轻易蒙蔽了她的理性。
很少有人知道魔皇的名讳,白玥苏醒后从况云空口中得知她曾与魔皇有情,但经万剑山惨案,她对蔺清有愧,已有数千年不见魔皇,也拒收了一切纸鸢传信,只看在从前的情面上,每隔几百年会送去一些避雷符和丹药。
她也根本忘记了,原来魔皇的名字叫作白泽。
崔白泽。
原来如此。
她怒极反笑,胸口翻滚的血气不断上涌,喉头腥甜,一口污血猛地喷溅在青翠绿叶上。
两人脸色具是一变。
……
万剑山。
一只纸鸢轻飘飘荡过问剑台上空,向远处的山巅飞去。
掌门正被众弟子拉着论剑,弟子们七嘴八舌地说起剑谱和实战不一样,他被吵得头晕脑胀,往天上一指,扯开话题:“有纸鸢往剑尊那里去了。”
众弟子习以为常。
“我猜是白长老的纸鸢,但看着颜色不像。”
“万一是哪家女弟子送给剑尊的情书,我们要不要先拦截销毁?”
“掌门掌门,您怎么看?”
掌门捏诀作法,原本飞在天上的纸鸢瞬间捏在了他的手中,他义正言辞:“任何送给剑尊的东西都要经过检查,万一上面附着恶咒,实乃我万剑山大劫!”
众弟子笑嘻嘻,都知道这是好奇心的借口,一同探头往纸鸢上看去。
纸鸢上只有一张纸条,一行字,字迹潦草,应是紧急情况下写的。
“白玥有难,速去邙山相救。”
众弟子大惊失色,反应过来的时候问剑台已经不见了掌门的身影,只见一道疾光往剑尊洞府的山头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