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毛]烂柯人 第18章 巴山舞鸢

眼见半月时光倏然而过，接下的路何去何从，在两人心中却又有了别的选择。

莫雨已然大好，便自觉包揽了炊食之责，尽管有着把人直接吃中毒的前科，到底久居山中，更清楚哪些东西该是酸甜苦辣的味。再三挑拣后，也找到些天然佐料，辅以烹烤时鲜最是相宜。两人依山而坐，临春江潮水，端是好过仙人滋味。

莫雨吃了几口，暖意下胃，身心都舒展了，不紧不慢道：“你如何打算的？眼下还要去东海么？”

穆玄英既怕烫，又实在想吃，索性咬在嘴中不住地扇风，闻言含混道：“啊？……还是暂时先……不去了吧。”

一旁江水中架了个小竹筏，中间挖空两块，固定上两个竹筒，如此里面泉水始终保持冰凉，配上浆果汁子的酸甜滋味，喝下去实在是种享受。莫雨抬手微微一划，小竹筏便向穆玄英身旁漂去：“怎么说？你不是对东海还挺向往的？”

穆玄英顺势取出竹筒，咕咚灌下一大口：“小别那夜估摸着也受惊不小，还是先给他些时日缓缓吧。眼下他家中形势不明，须得养精蓄锐专心以待，我们就别去凑热闹了。”他微笑道，“我虽向往东海，却不急在朝夕，来日方长嘛。”

他说得洒脱豁达，莫雨心念一动，忽道：“其实你想去什么地方，也可以不必等来日，我载着你，很快就能到了。”

穆玄英又笑：“你是鲲么？化而为鸟，扶摇而上九万里，去以六月息？”

莫雨拍拍身上不大存在的灰尘，抬起下颌道：“不必化而为鸟，我也能载着你云中来去。要试试么？”

见他颇有些倨傲姿态，穆玄英只想偷笑，好不容易竭力忍住，才道：“哦？比鲲鹏还要厉害，那为何先圣只记载它们，却分毫没提及你呢？”

莫雨道：“怎么没有提及？何朝何代，没有巴山相关的诗文？”

穆玄英本想反将一军，却把自己弄愣住了：“你不是蛇吗？跟巴山又有什么关系？”

莫雨曲拳一咳，又缓缓道：“巴山即是我，我即是巴山，明白了？”

想到他受伤时那般庞大的体型，穆玄英一张口缓缓开至极限：“那你跑出来，岂不是把山脉也搬空了？！那里而今可还住着人呢！”

莫雨：“……”这重点超乎所料，他只好道，“也没什么大事，几百年的蛇蜕早已撑起整个大巴山脉，很多年前，我就换地方冬眠了。”毕竟总是仰卧起坐，被人族瞧见山脉时有时无，也挺奇怪的。

穆玄英松了口气，刚想说什么，却听莫雨轻飘飘浅淡淡道：“说到底，你还是更关心人族的，就算是些完全不相干的人也好，总归比我重要得多。”

“我……”穆玄英傻了，没想这脱口而出的话也能被借题发挥，又怕对方实在伤心，赶忙道，“不是的。他们很重要，你也很重要，在我心中并没有前后之分。我喜欢充满烟火的人间，喜欢看见美满幸福的人家，所以继承父亲遗志，想保护千家万户的团圆。但我也想保护你，无论你是什么，妖族还是人类，这念头从来都没有动摇过，在我心中，你和我最珍视的人间是一样的，都是我……”

他没有说完，莫雨已越过身抱住了他。

莫雨在笑，闷闷的：“知道了，逗你玩的，怎么这么认真。”

穆玄英先是一愣，旋即微微恼怒，更多却是无可奈何，抬手肘击了对方一下：“你真是太坏了，跟以前毫无区别。”但话是他说的，也并不想回咽下去，他知道横隔在两人之间的东西其实还有很多很多，可只要能给莫雨提供哪怕一丁点安心的感觉，他也甘愿无所保留地剖开自己，把所有真心话悉数奉上。

莫雨没躲开，硬受了一下。穆玄英又心软了，轻轻拍着他道：“那么，有让你安心一些吗？”

莫雨道：“还行吧。”

穆玄英又想给他一击了，但想想，还是舍不得。

被宽纵的总是有恃无恐，莫雨没有松手，只是身躯陡然拔高拉长，缩减后犹有数十尺的蛇身延展开来，嘶嘶冲穆玄英道：“上来。”

穆玄英已经全然适应了他动不动大变活蛇，虽顺从骑在了蛇头上，仍旧有些不明就里：“做什么？”

巴蛇道：“带你上青云。”

下一瞬，狂风平地起，他整个人不受控制东倒西歪，只能紧紧夹住蛇头，抓住那两根角。巨蛇在飞沙走石中骤然腾空，如柄神兵利剑捅入苍穹之中，群云游弋，很快便遮住一人一蛇的身影。

穆玄英的额发已被全然吹开，露出一片光洁的额头，看着下方原本高大的山峰变得如同细针，宽阔的良田渐如米粒大小，新奇与刺激在心头翻滚，想要大喊大叫的冲动难以自抑。

“难怪人人都想登仙成神。”穆玄英叹道，“腾云驾雾，原来是这种感觉。”

巴蛇吐舌，冲他轻柔道：“那你想做神仙么？”

“凡俗之人，大抵都是想的吧。”穆玄英笑道，“只是我没那么执着罢了。一生光阴看似短暂，却也足够做许多事情了。”

“但是我想。”巴蛇道，“我想你登仙成神。”

穆玄英心中倏尔一暖，人妖寿岁天然有别，它如此说，是真的很想自己能一直陪伴身边。他便也道：“好啊，雨哥如此说，我会尽力的。”

巴蛇不再说话，不多时，它降下些许，又冲穆玄英道：“你看，这就是大巴山脉。”

群山隐现在一片茫茫云海之中，逶迤如蛇，壮美非常。

穆玄英大声夸道：“果然只有你这样威武强壮的大蛇，才能锻塑出这般壮丽的山河！”

蛇头十分矜持地点点，接受了这实至名归的赞美。

见巨蛇越飞越低，竟像要在山中落下，穆玄英又道：“这是到哪儿了？”

巴蛇道：“带你看看我的故乡，我出生的地方。”

他们在一大片绿地中落下，翠色环抱流水，另有一株老木静立在旁。穆玄英从蛇头上跃下，好奇打量着身下绿植。巴蛇呼出一息，顷刻绿植舒展，开出大片大片嫣红夺目的芙蓉花海。它这才摇身一变，又恢复了人类身形。

穆玄英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一个不慎踩死了这些花，又对莫雨笑道：“寻常人出生只有一块襁褓，你出生却有这么一大片芙蓉花海，雨哥，神仙造物时，一定对你倾注了很多的爱。”

莫雨本想朝他走去，闻言，迈开的步子却停住了。

许多年来，他一直都坚信，自己的降生是天地最大的恶意，生就背负吞杀血亲的罪孽，从此只能形单影只在人间徘徊。可是如今，有人对他说，他也是被倾注了爱意降生。他便也茫然了。

他既沉默，又不解。他看向穆玄英，这样一个与自己一般飘零天涯的孤鸿，为何却始终能是这样一副快乐无忧的模样。

穆玄英没给他多想的时间，见他停步，便自己走了过来：“这里看着真不错，等我老了，也来这里隐居修炼。”

莫雨失笑：“你才多大点，都想到老了？”

“未雨绸缪呀。”穆玄英手中编着把草环，不紧不慢道，“说不准那时候这里已经人满为患，我排队都来不及。”

莫雨道：“你当这里是菜市？还能人满为患？”

穆玄英抬手将草环叩在老树枝上，满意道：“好了，留个记号，下次来，就把房子建在这个地方。”

莫雨摇摇头，实在很难不被这小狗似的人逗笑。

他们顺着花海一路走，走了许久才看见条崎岖山道，还是条下行山道。

穆玄英挠头：“我以为我们已经在山脚下了，原来在山顶上吗？”

莫雨道：“习惯就好。”

两人又一路往下走，每每觉得已经到山脚下时，又总能看见新的山道。

穆玄英走得腿肚子打战，已经有点怀疑人生了：“这是给我走哪来了？再下要到十八层地狱了。”

“没那么夸张。”莫雨脚步轻快地和他擦肩而过，若无其事道，“最多也就十七层。”

两人又如是走了个把时辰，穆玄英彻底蔫了，找了处平台蹲着，摆摆手再也不肯走了。

莫雨还是神清气爽的，许是回到了熟悉的地域，充盈的灵气与恰到好处的温湿度熨帖身体，总觉得十分爽利。见穆玄英实在走不动了，便又连哄带背地载着他向西边行去。

两人落在一处人烟稀寥的半山腰，莫雨看了看四周，指着一处很小很小的寺庙道：“去那边歇息吧，为你讨碗水喝。”

穆玄英快要七窍生烟，忙不迭点头，起身挂在他肩头，半被拖走了。

那是个非常小的寺，四方院墙，只有一间大殿。院中古树通天，却不见僧人。

穆玄英先是找到一口井，打了些水，以缓燃眉之急。待觉得好些了，这才同莫雨一起环视四周。

两人先后进殿，后壁色彩斑驳的观音背对大门而坐，不似常见神像庄重肃穆，而是弯眉和目，踏莲翘足，姿态闲适而怡然。

莫雨也不由仰首：“观音倒坐，好生不寻常。”

穆玄英却轻声道：“唯叹众生，不肯回头。”

莫雨微怔，但见他叹毕，还是与塑像背道，向外走去。

却就在两人离开后，忽有无数红玉藤自阴影中爬出，沿壁蜿蜒蔓延。

蒙尘的云彩，斑驳的莲台，被藤蔓逐一纠缠遮盖，自佛像额间，忽开出一串赤红花朵，继而整面墙壁，大片血色争前恐后地贪婪绽放。

一方宝刹就同陷入某种极尽柔软诡秘的巢穴中，唯一尊观音坐像，睨无间炼狱，拈指带笑。

这里已非深山，自半山腰处便陆续可见人类痕迹，往下走更是一路宽阔，碧草如茵，流觞曲水，渐渐清晰可见。

时至上巳，不少人相伴踏青，团扇起香风，诗辞热酒兴，更有孩童或男女高放纸鸢，万里晴空中，随处可见飞鸟绮蝶，又或一张玉白点绛的美人面。

穆玄英两手叠于额前，抬头望了许久。见他这般，莫雨不由动容：“你若也想放纸鸢……”

哪知穆玄英却道：“难怪方才你在天上来来回回飞，却不曾引发什么骚动，兴许人们都把你当天上的纸鸢啦。”

莫雨：“……”

穆玄英不觉有他，搡着他继续往下走：“走走走，我们也去放，定要比他们飞得都高！”

人群密聚处，不少小贩做着零碎生意，投壶弈箭，小食花囊，应有尽有，光卖风筝的摊位便有好几个，一眼扫过去，简直目不暇接。穆玄英一时挑花了眼，正想抓着莫雨帮忙参看，余光却瞥见个似曾相识的东西。

那是一面再寻常不过的鸟形纸鸢，搁在一众商品里，毫无出挑亮眼之处。便是穆玄英撇过头想再认真瞧上一眼，也很快再寻不到它的影踪。

他努力眨眨眼，无法捕捉到什么异常之处，只好暂且不再过问，转而拉住莫雨，却见对方目光落在不远处射箭的几人的身上，兴味十足。

穆玄英瞬间了然：“你想试试？”

强者一世，慕强好斗心理只会更重，莫雨在他耳畔轻声道：“瞧见那年轻人了？箭法是有些不俗的。”

莫雨所指的青年，穿着身翎羽相缀的短衫劲衣，皮肤黝黑，看起来分外有野趣。他双脚分站，一张颇具分量的长弓于臂间张开，布料之下，块垒分明的强悍肌肉清晰可见。

连发三矢，箭无虚发，把把正中红心，用力之大，竟连靶子都射得翻了过去。

人群爆发出阵阵喝彩，周遭其余选手只剩汗颜，却也无一例外尽显由衷钦佩之色。

有人拊掌道：“端如飞将军在世！真是叹服了！”

如此硬汉姿态，却偏生了张娃娃脸，听到众人夸赞，青年脸都红透了，忙不迭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

穆玄英也不自觉地跟着鼓掌：“确实厉害……”

莫雨微微抿唇，朝人群中走去。

其他选手已败下阵来，见他上前，摊主赶忙道：“公子也要试试？”

“见阁下箭法卓绝，难免一时技痒，想来讨教一二。”莫雨随手拿了张弓，在掌中掂量一番，又对身旁人道，“不知阁下可愿？”

青年一张脸还是黑里透红的，闻言忙啄米般点点头，露出两排白齿笑道：“有劳兄台指教！”

莫雨一笑，同是两腿分立，气息徐徐沉于丹府，将手中弓拉如满月，箭尖稳稳向重新立好的靶子对去。

就在众人亦屏息静待之时，一阵狂风倏尔而过，哗啦啦吹过无数纸鸢，本就嘈杂的周遭更是此起彼伏地传来了“呀我的纸鸢”、“快快快，线绕到一起了”的动静。

穆玄英同是大气也不敢喘，只待莫雨一箭破空，直取靶心。可下一瞬，莫雨双臂一偏，寒芒闪烁的箭尖却冲自己的方向转来。

1、“问菩萨为何倒坐，叹众生不肯回头”——鸡鸣寺楹联。有关倒坐观音像有兴趣可以去搜一下。[让我康康]

2、选择芙蓉花因哥老家芙蓉山庄。

3、大巴山脉的由来是我胡扯的先给巴蜀人民道歉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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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巴山舞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