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过十二月,天地肆雪。
候鸟多已南飞栖身,却仍有红尾雀鸟在茫茫皑皑中艰难穿行,飞过巴山最后一界,方才扑扇着翅膀寻了处枝头落下。
就在它落下的刹那,枯木发出新芽,在它梳理羽毛的喙边开出一朵小花,一时间,分说不出谁更秾丽。
高山一线,是千里冰封,越过山雪,却是苍翠如春的山谷。无数飞禽走兽在林间闲适走动,隐约可觉天地间充沛的灵气于草木与微风中涌动。
红尾雀鸟一双眼,映出前方泠泠清波,与漂流而来的一个小小木盆。
它飞了过去,满是好奇地戳戳捣捣,掀开厚厚的襁褓,倏地发现了张软嫩的人类面庞。
“哎呀妈呀!”它一张口,发出的却是个少女洪钟般的声音。仔细听来,竟还带着些北方口音,“咋是个人类小孩?”
此言一出,周围原本吃草的鹿兔,饮水的牛马,奔跑的鼬鼠都纷纷停下了活计,凑上来对着木盆好一阵围观。
脸盆大的老鼠凑上来闻了闻:“好浓的人气儿,是个人类没错。”
“这还用闻?”腿比身子还长的兔子道,“这小脸儿白净,一根杂毛也无,难不成还同你一般,是个大黑耗子?”
一张猪头冷不防凑来,哼唧道:“两个眼睛一只鼻,一张嘴巴四个蹄,我瞧这四脚兽与咱们也没什么不同的……”
话音未落,众妖已齐声道:“与你当然是不同的!”
最先开口的红尾水鸲咂咂嘴,又道:“他好香、好软、好嫩……看起来可太好吃了……”
“蓉蓉啊,快闭嘴吧。”枝头落下另一只喜鹊,张翅赶忙捂上它的嘴,“你不要命了啊,敢抢老大的口粮?”
“我先尝一口,就偷偷尝一口……”红尾水鸲挣扎着张开喙,露出长满密密锐齿的一张口,眼见便要啄向熟睡的婴儿。却不料那婴儿颈上的物什忽地爆发出耀目金光,如洪钟嗡鸣,登时将方圆几尺的妖物尽数震飞了出去!
“啥玩意儿啊?脑瓜子嗡嗡的……”
“哎呀,哎呀……”
就在这瞬息间,山中原本潮湿温暖的环境陡然凛冽,几丝夹带骤雪的狂风灌入,一众飞禽走兽被冻得纷纷喷嚏不止。
山脉在大地上绵延起伏,不多时,原本的走势竟开始改变,渐渐,从狭长一线化为一个环抱山谷的巨大圆环。山水势改,直下千尺的飞瀑休止,最高一峰沉降,本浸漫于层云之中的两处山穴里,缓缓露出一对巨大的红色竖瞳。
山谷中,回荡着轻慢的嘶嘶声,这足可遮天蔽日的巨兽盘起身躯,复低下头去,一呼一吸,人间四季便在此间流转起来。
“哦?”它的目光逡巡过身躯所盘踞的每一寸土地,许久才觉察到一丝不属于这里的气息,“有食物送上门?”
众妖哄笑,便有眼力强的小心翼翼捧了木盆向巨蛇递上:“老大,不知从哪里漂来了这么个小不点儿,虽没二两肉,却好像有些法宝在身,可得小心着点。”
巨蛇不作声,只用缩成捆绳一般大小的长尾拨开盆中襁褓,却就在即将触碰到婴儿脸蛋之际,金色屏障复现,直吓得众妖各自躲闪。蛇尾不偏不移,只如铜锤般径直向屏障撞去,一记,两记,愈发用力……直至屏障遍布裂纹,轰然碎散。
巨蛇轻轻嗤笑了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它依旧只用尾巴,轻松将婴儿吊了起来。向来强者才配先行享用,无论人族妖物,皆是颠扑不破的道理。此间霸主的地位毋庸置疑,群妖不欲打扰首领进食,便纷纷退散,却也有意图分一杯羹的,撒泼打滚也想求个成全。
巴蛇道:“你怎么还不走?”
上蹿下跳的红尾水鸲在它眼皮子底下一躺,翻着圆滚的肚皮,两腿蹬得笔直:“饿死了饿死啦,不分我吃这一口,我就不走了!”
巴蛇呼出一息,将它吹飞几里:“等你修成凤凰再说吧,快滚。”
这般大的动静,婴儿自不会还在睡着。脱离了襁褓束缚,只对自己被吊在半空中这件事分外奇怪,他双手在空中平举,渐渐学着飞鸟的样子呼扇不止,大大的眼中满是好奇。
巴蛇端详着他,自己平素一餐能食一群象,这一丁点的小玩意儿,恐连牙缝也填不起。
但……它缓缓吐出蛇信,也并没打算就此放过这小东西。
山谷东侧群山云集,自古以来是为一重屏障。一边村落稠密,人口众多,以西高峰如林,穿云贯地,若非禽鸟异兽,则难行非常。千百年来,群山分割彼此,各自相安无事。但随着人族繁衍,分疆裂土,征伐相侵,无数铁蹄与难民纷纷越界,这平和早已被打破。
如今既有人族送上门来,倒不如载着他回到那些村落中,或就在天子明堂殿,在众人头顶眼前,将他撕成碎片,将他拆吃入腹,让他的血染红那一张张可憎又写满恐惧的人族面……岂不畅快,岂不绝哉?它构想着,竟有些说不出的兴奋,生来好屠戮的血脉在腔中汹涌,一双竖瞳更加殷红。
“小东西。”它饶有兴味道,“都道人类的婴孩最是麻烦,生来讨吃要抱,哭闹不止。今日你若哭出声,我便把你带去皇城中,当着你们皇帝的面,把你吃了。若你是个乖顺的,讨了我的欢心,我就再考虑考虑。”
婴儿咿咿呀呀,不知所云。
但这般厉害的妖,也总归有失策的时候。
正直蛇类冬眠之季,它却一夜未眠,硬生生守到第二天旭日东升,婴儿倒是从好梦中悠悠醒转,打着哈欠,与它开始了新一天的大眼瞪小眼。
昨日立下的誓言天地可鉴,它这等大妖物也要脸面,自然不能轻易食言而肥。
但它继而又想,说是他哭出声,却又没说不能使些让他哭闹的手段。幼崽总是不堪惊吓,这点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总该没什么区别。
它笃定后,尾尖施力,忽将婴儿整个抛了起来。
婴儿不似成人身长,被抛在空中,像个厚实的墩子,惊得无数飞鸟四散,又很快随着重力飞速下坠,及至半空,再次被长尾接住。
如此反复了几次,巴蛇想,这下十拿九稳了。却不料再将婴儿抛起时,忽听到了一串毫不掩饰的嘻嘻哈哈声。这胆子泼天大的小东西纵然被抛在半空中也不见老实,还在拼命伸胳膊蹬腿,似乎对那些五颜六色的飞鸟很是有些兴趣。
巴蛇:“……”
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巴蛇这次捆紧了婴儿,极尽凶残之色,冲这小小婴儿张开血盆大口。巨兽獠牙锋锐,盆口如渊,内里黑洞洞一片,深不可测,便是成人见之,也能被吓得两股战战,几欲奔逃。
见婴儿呆愣住了,不再笑闹,它这才收了大口,颇得意地想,这下总成了吧。
却不料婴儿忽地挣扎着伸出手,向它不住挥舞。
巴蛇:“……”这真是人类幼崽??
凌乱中,额上蓦地传来暖暖软软的触感。它不自觉一哆嗦,有些恼怒,更多却是惊诧。
巨大的体型不便行动,它昨日便已缩减身形,化成寻常屋舍大小。倒不想方便了这小兔崽子,竟就如此无法无天,还上起手来。
婴儿所触之处,是蛇头上两个坚硬的凸起,与它周身坚硬漆黑的鳞甲色彩殊异,隐约呈现珍珠莹润的光泽。婴儿抚摸着,一下又一下,亮亮的眼中充满好奇,动作却轻柔缓慢,不存一丝破坏**。
此举简直如摸蛇七寸,分外大胆。可也就是这般的触碰,让它一腔沸腾的嗜杀之心又蓦地归于沉寂。
这是一对已长出的龙角。
它与此间生物,天生同也不同。
经月孵化,生自寻常蛋中,却就在降生初时,便将窝中手足一夜吞尽。彼时未开灵智,只当残忍嗜杀不过天性使然,接下来的日子,只剩混沌与孤独。
及至许多年后,它为捕蛇人所获,险些丧命,又辗转落入一青衫人手中,方才重获新生。
那人长着张慈悲面,一指点在蛇头上,好似一盏明灯破开黑暗,净澈了它混沌不堪的灵台。
它不同于人类,六欲七情有缺,生来便没有泪水。
于是对方替它流下泪来。
它灵智初开,尚不明白这滴眼泪的含义,许多年后,它第一次经庚申夜的月华洗礼,无数妖族渴求的帝流浆如万道银丝垂下人间,尽数倾泻在它的头顶,本平坦的皮肤之上,忽如春枝破出幼芽,方知那日,仙人抚顶的意欲。
妖类与人不同,修行一道殊为不易,为一朝得成正果,多得是百年千载看不到头的漫长光阴。
它如是想,倒也不值为了一时痛快,枉断自己这百年方进寸许的圆满。
巴蛇缺了兴致,婴儿却不肯撒手,一双肉乎乎的手从上摸到下,直摸得巨蛇鼻孔作痒,倏打出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它一息呼出,南风脉脉,鼻梢瞬间开出朵极艳的红花。
婴儿看得一愣一愣的,正要伸手去摸,巴蛇又猛地吸气,朔风回流,怒放的花朵带着冰晶,又很快萎靡下去。
婴儿:“???”
不知怎的,虽吃不上这口鲜嫩粮食,它的心情竟也因小小人类的奇妙反应变得好了起来。
日落之时,山谷忽传来强烈震荡,一股狂风平地而起,游走厚密的云层间,隐约可见一道墨色长影盘踞山巅。黑色的巨蛇在云中穿梭来去,掠过雄鹰与大雁,长空之中,只留下婴儿咿咿呀呀兴奋的叫声散开在风里。
过山谷,越群山,人类的疆土在脚下铺陈开,千田万畦,在缓降暮色中,升起无数袅袅炊烟。
巴蛇在一处被稻田环抱的村子上空停下,再次作一股狂风,散去时,便见婴儿骑在了村口一棵硕大的榕树上。
粗绳般的蛇从他身遭盘绕而过:“小讨债鬼,就到这里吧。”
它扭头想要离去,爬开没多远,只觉得尾巴一紧。回过头,发现那半截被婴儿紧紧攥在手里。
许是感知到了什么,这怎么撩拨也不曾害怕的婴儿瘪瘪嘴,耷拉着眉眼,第一次浮现出了种泫然欲泣的神情。
巴蛇:怎么个意思?
过往它每每露出真身,多见互相推搡同伴、或是行动都退化成四脚猴子的蠢蛋,还是头一回见扯着它尾巴,还露出这般依依不舍神情的人类。
当真是被人卖了还要倒给几文钱。
它道:“再不松手,我要改变主意了。”
它被从好好的冬眠中突兀唤醒,本来已攒了满心不悦,又莫名其妙纠缠这么久也没吃上一口饭,困倦与饥饿当是到达了极点。它又绕着婴儿爬了一圈,越瞧越觉着这肉质肥美,本能难奈,想着便吃一口,损些修行或也无妨,当即又缓缓张开口。
却就在这时,白光破开长夜,厚厚的云层之中,忽传来轰鸣之声。惊雷响彻,倾盆大雨噼里啪啦,随着婴儿哇哇哭声将高高昂起的蛇头整个打了下去。
巴蛇:“……”
眼见这口饭是吃不上了,真要下口,怕不是要当场遭雷劈。巴蛇干脆不再纠结,扭头便要离开,可尾巴始终被紧紧攥住,令它无法脱身。
这雨下得猝然,婴儿已无襁褓遮挡,同它一般被雨浇得彻底,那双明亮的大眼还在源源不断往外滚出泪水,显得凄惨又可怜。但他依旧牢牢攥着手中那截蛇尾,似乎浑身所有的力量尽皆在此,一分片刻也不愿放下。
不多时,他头顶的雨水小了下来,渐渐,渐渐,彻底消失不见。
婴儿抬起头,树冠之上,不知何时盘上一条体型如丘的巨蛇,雨水冲刷着它身上每一片坚硬鳞甲,又顺着那些鳞片,小瀑布般汩汩流入地下,灌入草木。
雷鸣电闪,间或照亮蛇头上一双没有温度的眼,尾巴却一甩一甩,带动着婴儿起起落落,破涕为笑。
漏夜归家的樵夫顶着雨幕奔跑,瞧见这巨蟒戏婴孩的一幕,简直是阎王点卯,险些吓得当场去地府报到。
他反手扇了自己俩耳光,又拼命揉了揉眼,哪里还有什么巨蟒踪影。他抖若筛糠地靠近,只见一少年顶着片巨大的叶子,怀抱婴儿,被雨打得无处可去。
樵夫彻底松了气,快步上前,将一大一小拢入自己蓑衣下,带回家中。
叩开门扉,焦急的妻子早在家中久候,乍见丈夫带回两个小孩,也是一惊。
夫妻二人忙活了好大一阵,才将这一大一小安置妥当。太小的那个早已吃饱羊奶沉沉睡去,便只好将目光与话头落在大的那个身上。
可无论问什么,少年始终三缄其口,家世、籍贯、年岁,似乎一概不知。
樵夫挠挠头,只好挑了个最基本的:“那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不?”
良久无言,少年的目光从窗外收拢:“雨……”
他抬起头,眸中暗红如流淌在冬夜河水中的锦缎,昏暗的烛光下,浮沉得并不真切。最后,也都化为一片没有温度的墨色。
“我叫,莫雨。”
1、本文设定为《玉漏莫催此夜星》中《烂柯人》的展开版,虽然是AU设定,但很多是官方现有莫毛剧情的重新打乱解构,因为有差不多一样的经历,所以不会动摇角色原本的根基。
2、有关巴蛇,现有资料多为巴陵的巴,这里鉴于雨哥的籍贯,改为巴山的巴。其特征也融合了部分烛龙的设定。
3、虽然是剧情流但是感情浓度也很高,想看谈恋爱的也可以吃吃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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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山耶云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