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变回了江户川柯南。
像是无数个流淌在名为过往的河道里稀疏平常的昼夜,白日里涌动着汽车与人错落发出芜杂的喧嚣。要再细细剥分出来,便是那些面容麻木的上班族的足步声、青春洋溢的高中生的打闹声、惊惧不安前来寻找侦探的客人的啜泣声——当然,还有风动声、树叶摩挲声、开门声、吵闹声、大笑声、谈话声,交织于耳。到了夜里,阒寂与灯光就如迷雾般弥漫起来,不动声色地将那些声音藏进墨色的口袋,又隐秘地将其安抚回静寂的海港。
但这些,显然是不属于“渡边新一”的东西。
他不禁在这片冰冷之中哈了一口气,有些疑惑地看着眼前的毛利侦探事务所。
里边似乎有亮光,在这铺天盖地的雾蒙中显得微弱又可怜,他吸了吸鼻子,突然觉得应该能从玻璃的缝隙中闻到某种酒的味道。这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奇思,古怪又唐突,以至于他抱着印证的心再次吸了一口周遭的空气时,也只吸了一鼻子冰冷的刺鼻的雪。
他不禁打了个喷嚏,想,原来自己小说里的江户川柯南每每看见的毛利侦探事务所,是这样的啊。
——不过,江户川的视角应该更低才对吧,毕竟江户川还是个小学生呢,下次描写的时候需要额外注意。况且,今天的天气也太差了些,这是自他有记忆以来见过最大的一场雪。
他又看了几秒那几块玻璃,感受着胸膛里不知缘何而砰砰跳动的心脏。最后,他大概终于觉得这个地方与自己没有太多干系,便转身顺着街道走开了。
……
雪还在下着,风却也不甘落后地刮了起来,让原本旖旎的白色梦境霎时变作一头凶猛的野兽。冰冷的风刃如同一颗颗利齿,擦过鼻尖,划过耳畔,刮得他脸颊生疼。
就在这样呼号的风声里,猝不及防的,他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新一……新……”
起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有谁会在这样的天气里,恰巧地来到这个地方,恰巧地看见了迷路来此的他,还恰巧地知道他的名字?在他看来,这样的概率实在不会太高。
但那声音仿佛受到他无端的误解,反而不依不挠了起来。
“……新一……新一等……等等……”
如同被藏在名为幻想的琥珀里,这声音的主人就在这充满了寒意的呼啸中,努力地冲破桎梏,奔向这条街道,急切地证明着它的真实。
“等等我……新一!”
他终于停了下来,犹疑了两秒,转过身去,看向了在风雪中朝他跑来的那个人影。
那人披着一件薄红色的外套,大约出来时着急,因此没有好好地拢紧前面的衣襟,现在更被冷风给吹得七歪八扭。略显凌乱的刘海上尽是覆白,一头乌黑的长发也在耳际随风而舞,在迷蒙而深寒的此间,显得虚幻又遥远。
但她却很快跑到了他的身前,鼻尖与脸颊都冻得发红,因奔跑而喘出的热气下一秒便被风给吹走了。
在这样的距离下,他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喉咙干哑地发出声音:“……兰?”
——为什么?为什么兰会在这里?她应该还很生气才对,毕竟,他已经提出了离婚这么过分的要求。
——不对,是兰吗?眼前这个的兰,好像和平时的兰不太一样。好像更年轻,更有干劲,更像是……小说里的江户川柯南视角里的那个样子。
——所以,她到底是真实的兰吗?或者说,她是他所熟知的那个兰吗?
他不断用犹疑叩问着自己,因此,就在这一刻的当下,在遇见她以后,他听见自己身体里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
——喂,你搞不定她的,让我来吧。
……
……
“新一!呼,我刚刚从家里看到有个人很像你,没想到真的是……你、你怎么来了?”
在这样的风雪里聊天显然不是一个好主意。但是他们之间已无路可退,无处前行,只好维持着这样的处境,和这样的距离。
“……”
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大抵是因为他自己也不明白故地重游的缘由。
毛利兰有些期待地盯着他,但终究没能等到答案以后,便露出一个略显尴尬的笑容来:“呐,新一……你现在有空吗?我们……我们可以聊聊吗?”
他仍然没有回答,但他觉得周遭的风似乎小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上次那样……是我不好,因此,我一直……都想要再见新一一面。
“所以,我们聊一聊吧,好吗?
“拜托了,新一。”
女孩的话语诚恳又期切。他的目光穿过他们之间的风雪,落在她凌乱的衣领上,仿佛看到了冷空气正见缝插针地闯进她的衣物里面。
最后,他点了点头。
*
毛利兰从厨房里端了两杯热茶出来时,新一已经将外套与蓝灰色的围巾都脱了下来,放在身边的沙发上。他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那里,那件她熟悉的黑色毛衣此时正紧密地贴合他着上身,勾勒出了修长又流畅的身形。
他们已经有半年没有见面了,如今难得的重逢,她却首先觉得,他瘦了许多。
缄默地将茶杯放在他的面前后,她坐在了对面的沙发上。袅袅升腾的热气直冲向明亮的天花板,霎时驱走了几分他们从屋外带回来的冷意。
她握着自己那杯热茶,显得有些局促。
“那之后……你就没再回来过这里了吧?正好爸爸今天有一件案子要去现场,所以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声音轻柔,颇有点小心翼翼的意思。说罢,悄然地抬眼看了一瞬对面的新一,见对方仍然没有在看自己之后,有些失落地垂下目光。
她的拇指开始在杯壁上摩挲。
“那个……新一最近过得还好吗?我……我听说,你生病了……”
话音落地,沉默的少年终于做出了一个略显怔忪的反应,随即看向了她——这恍若隔世的一眼,带着些上次争吵留下的伤疤和半年未见的疏离。更可怕的是,她甚至开始觉得那似乎更像是柯南看向自己的眼神——就算眼前的人毫无疑问拥有着新一的外貌,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所认识和熟知的那个新一,已经离自己很远了。
“……是吗,你已经知道了。”
——斋藤果然给兰打过电话了啊。他有些沮丧地想。
“嗯……不过我也是刚知道不久,所以……”
“嗯,我知道。”
“那你的病……还好吗?”
他叹了一口气:“还好,大概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
闻言,兰的肩膀稍微松懈,好像真的因这寥寥数语便感到宽心了些:“这样吗……对不起,新一,我竟然一直都没有注意到你生病了。”
顿了顿,又把最关心的那个问题抛了出来:“那你的病……是因为当时我的那些话吗?”
——为什么要骗我?
——你口口声声说保护我,可你有问过我的想法吗?!
——这么多人都知道了,你却不肯告诉我。新一,对你来说,我到底算是你的什么人呢……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为什么,新一,为什么你不能只是柯南……
汹涌而来的记忆钝痛又冷彻。
他抿了抿唇,喉音苦涩:“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对你来说,那些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吗……”毛利兰重复着他的话,说到最后几个字时,骤然哽咽起来,“新一,如果是因为我的话……对不起,我当时实在是慌不择言,没想到会对你造成那么大的伤害。对不起……对不起!”
在她哽咽的后边,跟着他紧绷的声音。
“不……兰,并不是你的错。”
毛利兰吸了吸鼻子,强忍住了上涌到眼角的泪水,不自觉地带着期冀的目光望着他——她在徒自期待着什么呢?是期待着她的委屈和泪水还能引来他的爱怜,让她哪怕隔着他们之间的那道裂缝,也还能感受到他们过去的温存吗?
可是,眼前的新一好像被什么囚住了,看向自己的眼神游离而沉重,好像他们中间横亘着的不仅仅是那几道还没愈合的伤口一样。
想到这里,她突然转了话锋。
“新一你知道吗,我这半年也过得不好……在接到前天的那个电话以前,我几乎每一天都在不停地回忆以前的一切,每一天都好像被困在过去里……”
他只听着,目光沉落:“是吗……抱歉,兰。”
这声抱歉令她一怔,接下来的表情也逐渐蒙上一层浅薄的痛楚:“新一,我们现在……难道就只剩对不起和抱歉可以说了吗?”
他们之间的空气凝重又稀薄,好像只要大口呼气,就要陷入窒息的危局。
“兰,你不用太在意我的病,不是你的原因。这半年里,我也一直在接受治疗……至于我们之间,我想,我已经在半年前说了所有我能告诉你的秘密和真相。但你当初说的没有错,是我一厢情愿地想要保护你,从没问过你的想法,如今也不能渴求你的原谅,所以……我只能和你说对不起。”
他说得直白又诚恳,直击他们之间那块僵持许久的死结。但这番话落进毛利兰的耳中,却仿佛发生了某种逆向的化学反应,原本的直白全扭成不耐,字间的诚恳尽变作欺瞒。
“呐,直到现在,新一仍然觉得当初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保护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