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没有停,亦如时间,从未流动。
哥舒临的手死死攥着仇远的衣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将他整个人重重抵在冰冷的墙上。
怀中墨竹与竹壶撞在墙上,咚的一声,又闷得似叹气,溅起半扇过往。
哥舒临身上现在总有两种味。
血腥味,还有死灰味。
完全烧透了,再也燃不起来。
眼眶现在也总是陷着,曾经里面有火,现在里面是灰,总归一点火星都没了。
仇远还记得他那双曾经写着不屈的眸子,如今也只剩死寂。
“你当年的那些大道理……”
哥舒临的声音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刮得人耳朵生疼。
“‘剑不在杀而在藏’、‘终有一日可成大事’……”
他笑了,却更似哭。
“现在听起来是不是特别可笑?”
仇远没动。
他只是静静地望着眼前人。
那双灰白的眸子空茫地映出谁人扭曲的面容。
一如多年前那个雨夜。
只不过当年映出的是怒,如今映出的是碎。
世界的纷杂在迅速褪去。
雨声、风声,都融进了背景里,远得像另一个世界。
只有哥舒临的心跳,还是如当年一般沉而乱,像濒死地、正在挣扎的溺水者。
那血管流淌的不止是血,更是悲鸣,蛮横地撞着仇远的频率。
他听到了。
那场惨烈的战斗。
那些逝去士兵最后的呐喊与恐惧,化作了永不消散的亡魂,缠绕在哥舒临的每一次鼓动的频率里。
他听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最终谁人将自己彻底钉在了错字上。
仇远薄唇微启,声音平得像深潭,轻得像雨丝,却比裁竹还要锐利。
“我听到的,不只有痛苦。”
他轻声说,或许是怕惊扰了那些亡魂。
“还有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
哥舒临猛地笑了,从喉咙里炸出来,带早已干透的夜归军的血。
“你果然听到了!”
“这双耳朵还是这么碍事……”
他另一只手也抬了起来,双手掐住仇远的肩膀,几乎要透过布料陷进肉里。
“是!我知道!有东西在我脑子里说话!”
“它把所有的路都指给我看,无数条用血铺出来的路!”
“错了吗?是的,在你们看来就是错了!”
“我必须赢,我必须……哪怕代价是所有人,包括我自己……”
“这就是答案,这就是唯一的答案!”
他的怒吼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却被更深的寂静吞没。
仇远依旧没动。
不过是片浸满暴雨的山岳。
直到哥舒临的力气突然空了,额头无力地抵在仇远肩上,只剩下粗重而破碎的喘息。
这时,仇远缓缓抬手。
没有推开哥舒临,也没有拥抱他。
只是将手,轻轻覆在了哥舒临紧掐着他的手背上。
“那不是你的声音。”
仇远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化作耳语。
“那些频率太吵了,它在替你做决定,做你不想做的决定,最终会完全掩盖了你自己的声音。”
哥舒临浑身一颤。
“我知晓你的痛苦。”
仇远继续说,指尖无意识地在哥舒临手背上敲击了一下,仿佛在无声地应和着什么。
“但这不应该变成对你自己的处刑。”
“就此回头。”
“否则下一次我必将你就地格杀。”
哥舒临猛地抬头,眼里全是血丝,暗芒疯狂流转。
“那我能怎么办?!”
“我已经走上这条路了!是我带着他们走上了这条路!”
“停下来?让所有人的牺牲变成一场笑话?让那些声音……证明我是错的?”
“我宁愿它是对的!我宁愿这就是唯一的真相!”
“至少……至少这样,他们的死才有意义!”
“仇远……你告诉我……我还能怎么选……”
“不。”
仇远第一次,极其缓慢地,摇了一下头。
他那双空茫的眸子,仿佛穿透了哥舒临的身体,直视着他灵魂深处那片废墟。
“我的剑,也曾染上错误的血。”
像风雪浸染着,却仍然平静。
“至亲之人、仇人、恩人……许许多多的……”
他顿了顿,像在嚼谁人的苦。
“如今,它只是与我一同,承担这身的重量。”
另一只手轻轻拂过怀中的墨竹,此去经年,竹身早已光滑无比。
“哥舒临,我不是在指引你。”
“只不过你的剑也一样。”
仇远的声音里带着疲惫,淡得几乎看不见,却异常坚定。
“它不必永远藏起,也不必时刻挥舞。它只需……”
“与你一起,背负起那些亡魂的重量,继续前行。”
“在斩向那蛊惑你的声音之前,先听清你自己。”
“哪怕只剩下最后一点,真正属于你的频率。”
“否则,你斩灭的,将不只是敌人和那个声音。”
“还有你最后身而为人的证明。”
话音刚落。
周遭只剩下两道交错的呼吸声。
一个重,一个轻,却又纠缠在一块儿。
雨水依旧不疾不徐地敲打着,为一曲未尽的哀歌。
哥舒临没有回应。
只是死死盯着仇远的眼睛。
那双看不见他的眼睛。
答案在哪?
或许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里。
或许就在这彼此都无法挣脱的、却又十分重要的命运里。
叛徒与凶手,究竟谁是职责的叛徒,谁是道德的凶手?谁是信念的叛徒,谁是自我的凶手?或许他们各自坚守的道路,在对方眼里,恰恰是另一种形式的背叛与谋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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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临仇/天生狂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