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思存拿过书,把照片递给春儿,“烧了。”
“烧?少爷,这可是您的照片!”
“对,所以让你烧了。”
“可是,”春儿踟蹰着,“这实在好看,我……”
“那你留着,别让我再看见。”
春儿忙把照片揣进兜里,“嘿嘿,收好了!”
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弹片带着沙土打在屋顶上,听起来像在筛豆子,刷啦啦地响。装甲车的滚轮声清晰可闻,每到一处,枪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少爷!日本人不会过来了吧!”
陆思存把春儿往后门一推,“快走!”
“不!少爷,要走一起走!他们都要进来了,你还守着这里做什么!太太走了,大少爷也跑了,我们一起逃吧!”
“这个时候话这么多,让你走就走!”陆思存绞了春儿的胳膊,开了后门,“一直往前跑,不要回头,你个子小,又机灵,准能活下来。”陆思存拿出一支钢笔塞进春儿的袄子里,拍了拍他的后背,“我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你拿这支笔能换一些钱……快走。”春儿捏着拳头最后看了一眼陆思存,下定了决心往外跑去。
都走了。陆思存靠在门上,看着这四角的天空。他低头看着手里的《桃花扇》,封皮陈旧了。二十年前,台上的人在演戏,二十年后,台上的人在看戏。
黄粱一梦。
弹鸣在空中呼啸而过,“轰隆”,陆家大门被砸开了一个大口子。陆思存听得到外面的人声,不太清,应该在说日本话。
天上漫布着铅云,沉重地压过来,冷风刮得人脸生疼,像刀子。
“陆思存!”墙头有人大叫了一声。
又是“轰隆”一声,陆思存扬了手,身上落了一层瓦砾碎片。
“你愣在这里做什么?!”萧珏从墙头跳下,他手上沾满了血,时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随便地在身上抹了一把,抓起陆思存的手往门外奔去。
“萧珏,你还回来干什么?”
“我干什么,我为了什么,你不知道吗?!”
一路上都是难民奔逃。没穿裤子的女人尸体横在路上,她的两只腿上沾满了血,一双眼睛怒睁着。推车上的死人多得装不下,翻倒了,压在一个人的脸上,那人似乎还有口气在,吱吱呀呀地哼了几声,没声了。
炮弹堪堪地从他们身边擦过,有逃跑的人中了弹跌在地上,痛苦地哭喊着。
陆思存听不得那些声音,他抓着萧珏的手在发抖。
他们逃进了旧报馆。屋角被炮弹砸毁了一块,凹陷下去,倒形成了一个隐蔽的避难点。
他们两个人背靠着墙壁喘气。
“我到重庆的时候才知道你没来,我立刻过来了,一刻也没耽误,只是日本人的速度太快……”萧珏弯腰喘着气,慢慢地从墙上滑了下去。
“不过是死,你很怕死么?”
萧珏望了陆思存一眼,“我怕得很,我不仅怕死,还怕你死。”
“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我现在说这些不过是想让你知道我的心。”
陆思存看着萧珏,过去的一切又翻涌着出现。
他拎起萧珏的衣袖,甩了他一耳光。
“继续说,我想知道你这张嘴巴还能说出什么……”
萧珏扯起嘴角笑了笑,“还能说出好多好多话,我怕你不愿意听。”
“不知羞耻。”
“嗯,我没皮没臊惯了。”萧珏拉过陆思存,他一个重心不稳,直接跌进了萧珏的怀里。
“放手。”陆思存扬起手又去打萧珏,萧珏反扣住了他的手腕,又把他拉近了一点。
“接下来这句话你认真听一听好不好?”
陆思存动弹不得,只得瞪着萧珏。
萧珏把他搂在怀里,凑近了他耳边说道:“我爱你。”
陆思存全身僵住了,抵抗着萧珏的力气立刻从身体里溜走了。他知道萧珏可能在骗他,但他还是信了。
“不是说谎,你信我,”萧珏又搂紧了一点,“‘只怕世事含糊□□件,人情遮盖二三分’。”萧珏轻唱了起来。
“为什么要唱这个?”
“只是觉得,”萧珏又搂了搂陆思存,“只是觉得……”萧珏说不下去,他用力搂着陆思存,像是要用这个动作来代替他的话。
“如果日军没有进城,如果这里太平安宁,你还会回来找我吗?”陆思存抬起身问他。
“我不会。”萧珏笑笑。
“我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陆思存垂了眼,想从萧珏身上起来,被他按住了。
“抱一会儿,我很想你。”萧珏把头埋进陆思存的脖颈里,萧珏的头发刺得脖颈痒痒的。
“从你出院那天开始,我一直在想你。好奇怪,五年我是怎么过来的?”
“别说了。”
“我想说。思存,李舒仪知道我们的事。”
陆思存微微惊讶地抬眼看萧珏,“那会儿在医院,我亲你,她在门外看到了。”
“她……”
“她与我的婚姻不过是场生意。”
“这对她不公平。”
“嗯,我知道。”萧珏拍了拍陆思存的背。
“去重庆的船上,她走丢了,找不见她。李玉东急疯了,别人都以为她掉进了江里。那时我就在想,人这一生,为的什么?你还记不记得在医院我跟你说的,‘等战争结束……’。”
“记得。”
“那时我想抛下一切跟你私奔,什么萧家,什么陆家,什么名誉,我不想要。我……我们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一起生活,像这个世界上最最平凡的人。等战争结束,一切都会好起来。我是这么想,只是总是不如我的愿。”
“怎么可能事事如意?”陆思存叹了一口气。
“是啊,怎么可能呢?但好在你还活着……”萧珏托起陆思存的脸去吻他,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个漫长缠绵的湿吻。
空中的炮弹声不止,又有沙砾碎片砸落在屋顶。硝烟味,泥土味,油墨味,还有不远不近的血腥味混在一起。
“我爱你。”萧珏又说了一遍,不是想要,不是喜欢,是爱。
陆思存颤抖着,睫毛被泪水打湿。萧珏一点点地吻干了他睫毛上的泪珠。
屋顶继续塌了,眼前彻底没了光亮。萧珏笑了,“看来我们真要死在一起了。”
“你不该回来的。”
“我过来找你就没想着活着回去。日军进了安全区,把那里的人屠了个干净,到处都是血,思存。”
陆思存攀上萧珏的脖子,“我知道。”
“哪怕死在半路上,能见到你也好。”
陆思存搂紧了萧珏,“我知道。”
“思存,我说了这么多,你能不能,也稍微对我说几句?”
陆思存在黑暗里用手指摩挲着萧珏的眉眼,他的美是凌厉的。萧珏微微偏过头,舔干了陆思存脸上的泪水,“别哭,思存,你别哭……”
陆思存吻着萧珏的颈侧,“珏哥哥……”
萧珏哽着嗓子问道:“要说什么?”
“你说,人会有来世吗?”
“信则有,不信则无。但我相信这么一句话。”
“什么话?”
“心诚则灵。”
陆思存轻笑了几声。
屋外烧起了火,很快,火就会吞噬进来。有温度的,色彩的火。
陆思存想起第一次见萧珏的情形。在半架紫藤萝下,萧珏躺在藤条躺椅上,晃着一只腿,他一手执书,照着书上的唱词唱起来。
“梨花似雪草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粉影照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