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留之国的爱丽丝】岩壁与心墙 第3章 第 3 章

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在有栖脸上，将他眼底的疲惫衬得愈发明显。他指尖悬在键盘上方，迟迟没有落下，屏幕上的输入框里，已经删删改改了三版文字，每一个词都经过反复斟酌——既要清晰说明宇佐木的情况，比如比赛失利后持续的自我否定、整夜失眠，以及不受控制的肢体颤抖，又要小心翼翼地避开“心理问题”“情绪障碍”这类沉重的表述，生怕刺伤妻子的自尊心。

他太了解宇佐木了，她是赛场上那个能咬牙扛过体力极限的攀岩选手，是队友眼里“永远不会倒下”的榜样，习惯了把脆弱和失落裹在坚硬的外壳里，连受伤时都会笑着说“没事”。如今要让她承认自己需要外人的情绪疏导，无异于让她把最不堪、最柔软的一面，毫无保留地摊开在陌生人面前，这份窘迫，有栖比谁都清楚。

“竞技失利后情绪低落，伴随失眠与轻微肢体震颤，暂无其他不适。”有栖轻声念出刚敲好的句子，又觉得“肢体震颤”太过专业，像医疗诊断，连忙删掉，换成“手指偶尔轻微颤抖”。他还特意加上一句“来访者本人有主动调整意愿，希望见面氛围轻松，不急于推进深度疏导”，才终于按下发送键，指尖离开屏幕时，已经泛出了淡淡的红。

宇佐木靠在阳台栏杆上，目光落在楼下刚抽芽的灌木丛上。嫩绿的新芽从褐色的枝条里钻出来，透着生机，可她的视线却没有焦点，那些鲜活的色彩根本没走进心里。耳边能清晰听见客厅里传来的键盘敲击声，“嗒、嗒”两声轻响，却像小锤子一样落在心尖上，既带着对“疗愈”的微弱期待——期待隆二教授能帮她走出低谷，又藏着对“承认脆弱”的强烈窘迫，让她忍不住攥紧了手里的衣角。

她想起以前比赛结束后，不管输得有多惨，都会笑着跟教练复盘，跟队友开玩笑，回家后也只会跟有栖说“下次再努力”，从不会把负面情绪挂在脸上。可这次，她却连伪装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自我否定淹没自己，还要靠一个陌生人来疏导情绪，这种落差，让她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闷得发慌。

“发好了。”有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把手机揣进棉质家居裤的兜里，刻意放轻脚步走过来，语气尽量显得轻松，像是在说一件普通的小事，“隆二刚回消息，说明天下午两点有空，他的工作室就在国立大学东门附近，是个独立的小院子，种了很多绿植，环境很安静，不会让你有压力。”

他抬起手，原本想自然地揽住宇佐木的肩膀，像往常一样给她依靠，可手举到半空时，又想起她这两天紧绷的情绪，生怕自己的触碰会让她更加不安，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最终轻轻落在她的胳膊上，力道轻得像一片羽毛：“明天我陪你一起去，我不进工作室，就在院子里的长椅上等你。你要是觉得不舒服，或者不想聊了，随时出来找我，我们马上就回家。”

宇佐木缓缓转过头，刚好有一缕阳光落在有栖的发梢，染出一层温暖的浅金色，把他眼底的青黑稍稍冲淡了些。他依旧把温柔完完全全摆在外头，连说话的语气都刻意放软，像是在哄一个易碎的孩子，可宇佐木太熟悉他了，熟悉到能读懂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他眉尖微微蹙着，不是不耐烦，而是藏着担忧；呼吸刻意放得平缓，不是放松，而是在压抑心里的慌乱；甚至连握着她胳膊的手，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她知道，有栖心里藏着深深的无力。他是能从容疏导无数来访者的资深心理咨询师，能精准地找到别人情绪的症结，能用专业的方法帮人走出困境，可面对自己的妻子，他那些引以为傲的专业能力，却像是被施了魔法，完全派不上用场，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陷入痛苦，却连有效的帮助都给不了。

“其实……你也能帮我的，对不对？”宇佐木轻声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还有一丝依赖。比起面对一个陌生的教授，重新梳理那些糟糕的、混乱的情绪，她更习惯依赖有栖——习惯听他用专业又温柔的语气分析问题，习惯他把复杂的情绪拆解得简单易懂，习惯他不管什么时候，都能给她一个安稳的怀抱。

有栖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像是被这句话戳中了心底的软肋。他沉默了两秒，然后缓缓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宇佐木平齐，这样就不用让她仰着头说话，也能更坦诚地看着她的眼睛。他伸出双手，轻轻握住宇佐木微凉的指尖，掌心的温度一点点裹住她的手，眼神里满是认真与坦诚：“佐木，我当然想帮你，比谁都想。从比赛结束到现在，我看着你失眠、自责，心里比你还疼，我无数次想跟你聊一聊，帮你分析问题，可我做不到。”

他顿了顿，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努力克服心里的愧疚，声音也比刚才低了些：“我是你丈夫，不是你的来访者。看见你难受，我会慌，会忍不住想顺着你的心意说‘你没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会下意识避开那些可能让你难过的话题，根本没办法像对待来访者那样，客观地帮你找到问题的根源，更没办法狠下心，让你直面那些藏在心底的恐惧。”

宇佐木的目光落在有栖的脸上，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歉意。她想起上次训练时，自己不小心从岩壁上摔下来，崴了脚，还擦破了胳膊，那段时间因为担心影响比赛进度，她躲在房间里偷偷哭，饭也吃不下。有栖陪了她一整晚，给她涂药、讲故事，却始终没提“如何面对受伤后的心理落差”，只是一味地说“先养伤，比赛不重要，你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还有这次比赛失利，有栖也只是反复强调“是路线太刁钻”“是意外”，从不敢跟她聊“自我否定”的核心，不敢问她“是不是怕自己再也爬不好了”。他不是不懂该怎么疏导，不是没有专业的方法，只是太怕触碰她的伤口，太怕自己的一句话会让她更加崩溃，反而失了作为心理咨询师最基本的客观。

“我知道了。”宇佐木轻轻点头，反过来握紧了有栖的手，指尖微微用力，像是在给他传递力量，也像是在给自己打气，“明天我们一起去，我会好好跟隆二教授聊的，不会再像现在这样消沉了。”她不想再让有栖陷入这种“想帮却帮不上”的无力与愧疚里，也不想再自己一个人扛着那些糟糕的情绪，既然已经决定要寻求帮助，就该好好走下去，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身边这个一直陪着她的人。

有栖看着她眼底重新燃起的一丝坚定，心里的石头稍稍落了些。他站起身，伸手轻轻帮宇佐木拂掉肩上的灰尘，语气里满是欣慰：“好，不管怎么样，我都会陪着你。”

那天下午，有栖特意跟工作室的助理发了消息，推掉了所有咨询，留在家里陪宇佐木。他没有刻意提“比赛”“心理疏导”这些敏感的话题，也没有试图跟她聊情绪，只是像往常周末一样，先收拾了客厅——把散落的抱枕摆整齐，把茶几上的杯子洗干净放进柜子里，又拿着抹布仔细擦了一遍地板，然后就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新鲜的草莓和面粉，准备做宇佐木喜欢吃的草莓大福。

面粉落在白色的案板上，泛起一层薄薄的白，有栖系着宇佐木平时用的粉色围裙，站在灶台前，笨拙地揉着面团。他平时很少做饭，动作不算熟练，力道把控得也不好，揉着揉着，就把面粉蹭到了脸颊上，像个不小心沾了糖霜的孩子，模样有些滑稽。

宇佐木坐在厨房门口的小凳子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却没翻开，只是静静地看着有栖忙碌的背影。阳光透过厨房的窗户照进来，落在他身上，给那个略显笨拙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甜香渐渐从锅里弥漫开来，是草莓酱的甜，混着面粉的清香，一点点冲淡了家里沉闷的气氛，也让宇佐木心里的紧绷渐渐放松下来。

结婚三年，有栖总把她的喜好记得清清楚楚。知道她训练累了，会提前泡好温蜂蜜水放在茶几上；知道她比赛失利了，不会追问，只会用安静的陪伴给她空间；知道她不喜欢被人强迫聊情绪，就会借着做饭、散步的机会，不经意间给她打气；甚至知道她吃草莓大福时，喜欢多放一点草莓酱，少放一点糖。

这些细碎的、不张扬的温柔，比任何专业的疏导话术都更能安抚她的心，让她觉得，就算暂时爬不回岩壁，就算暂时陷入低谷，也没关系，因为她不是一个人。

“要不要试试揉面团？”有栖回头时，刚好看到宇佐木盯着自己发呆，他笑着拿起一块揉好的面团，递到她面前，“我之前在书上看到说，揉面团能解压，把心里的烦躁都揉进面团里，会舒服很多，你试试？”

宇佐木放下书，走过去接过温热的面团。柔软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带着面粉的细腻，她跟着有栖的样子，轻轻揉捏着，时而把面团搓成圆，时而把它压成扁，把心里的烦躁、不安、自我否定，一点点揉进这块小小的面团里。面粉沾在她的指尖和手腕上，甜香裹着厨房的暖意，客厅里的落地灯亮着，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晚霞把天空染成了淡淡的橘粉色，这样平淡又温馨的日常，让她暂时忘了比赛失利的痛苦，忘了指尖的颤抖，甚至忘了心里的阴霾。

“其实我以前跟隆二聊过几次，”有栖一边把包好草莓酱的大福放进烤盘，一边轻声说，像是在不经意间提起一件普通的往事，刻意不营造“打气”的氛围，怕给她压力，“他做心理咨询很有分寸，特别注重‘来访者的节奏’，不会强迫你说不想说的话，也不会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你。”

他顿了顿，把烤盘放进烤箱，设定好时间，才转过身看向宇佐木，语气依旧轻松：“你明天去了，不用有任何负担，就当是跟一个懂心理的朋友聊聊天，把心里想说的话倒出来就好。要是觉得话题不舒服，或者不想聊了，就跟他说，不用勉强自己，我就在外面等着。”

宇佐木点点头，手里还捏着一小块面团，指尖轻轻捏着面团的边缘，心里暖暖的。她知道，有栖还是在担心她，所以才会借着聊天的机会，反复给她吃“定心丸”，反复强调“不用勉强”，就是怕她明天会紧张，会不安。可越是这样，她越能感觉到他藏在温柔背后的无力——他多想自己能亲自帮她走出困境，却只能寄希望于别人，只能在旁边默默陪伴，这种无力，比任何愧疚都更让人心疼。

晚上，有栖特意提前关了客厅的灯，陪宇佐木早早躺下。他还拿出手机，放了舒缓的白噪音——是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宇佐木以前训练累了，就喜欢听着这个声音睡觉。他侧身躺着，轻轻拍着宇佐木的背，动作温柔又有节奏，像哄孩子睡觉一样，嘴里还轻轻哼着不成调的小曲，那是他小时候妈妈哄他睡觉的调子，虽然记不太清了，却格外让人安心。

宇佐木靠在有栖的怀里，能清晰地听见他平稳的心跳声，“咚、咚”的声音，像一颗定心丸，让她心里的不安渐渐消散，困意也一点点涌了上来。她的眼皮越来越重，意识渐渐变得模糊，迷迷糊糊间，好像听见有栖在她耳边轻声说：“对不起，佐木，没能好好帮你。”

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像是怕吵醒她，又像是憋了很久，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宇佐木没有睁眼，只是往有栖的怀里缩了缩，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的衣角，指尖传来棉质的柔软触感。她想告诉他，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有他的陪伴，有他的温柔，就够了。

可困意太重，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变成了一声浅浅的呼吸，彻底沉入了半梦半醒之间，只有握着衣角的手，依旧紧紧的，没有松开。

而有栖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黑暗，手里还轻轻拍着宇佐木的背，动作没有停下。他能感觉到怀里的人呼吸渐渐平稳，胸口也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知道她终于睡着了，终于能摆脱那些糟糕的情绪，睡一个安稳觉了。可他心里的无力感，却像潮水般越来越浓，一点点淹没了他。

他抬手，轻轻摸了摸宇佐木的头发，指尖传来发丝的柔软。他在心里默默祈祷，祈祷明天隆二教授能真正帮到宇佐木，祈祷他的妻子能早日走出阴霾，重新找回那个提起攀岩时眼里有光、站在岩壁前无比坚定的自己。他甚至在心里暗暗发誓，只要宇佐木能好起来，不管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房间里只剩下海浪声和两人平稳的呼吸声，安静又温馨，只是那份藏在温柔背后的无力，却在黑暗里，悄悄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