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蜕衣俱乐部出来后,我并没有急着回家。
我十六岁就有了自己的房子,搬出去一个人住了,当我遇到了什么重大的事情,我往往不会想着去找人——不论是朋友还是家人——去倾诉,而是自己一个人静静地走一会儿。
这对于一个住在伦敦的单身的年轻女人来说,其实是一个有些冒险的选择,因为伦敦从来不缺少小偷,以及形形色色的、在儿童画本上要被称为坏人的人。
但我从来没有遭遇过什么不好的事情,因此这个习惯得以保留。
微风拂面,我漫步在伦敦的初秋之夜。
那天的月亮很美,皎洁的月光似乎为道路蒙上了一层特别的色彩,往日里寻常的街巷,在我的眼中却多了一种隐秘,一种美丽。
我的脚步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停下了。
周遭的喧嚣如同潮水般褪去,街边住户亮起的灯光如蜂蜜般粘稠地流淌,雾气浓得像是纱幔,我伸手拨开它,却发现我正在一扇窗前。
我向窗外望去,一片在清冷月光下无声摇曳的墨绿色森林映入眼帘,暗色的树冠连成一片,如同海洋深处涌动的暗潮。
我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推窗户,希望将这美丽的景象看得更清楚些,下一刻,我却穿过了窗户,从空中向下坠去——
等到我的双脚重新踏上地面,周围已然换了一种景象:晶莹剔透的花朵繁茂热闹地盛开在冰雪之上,花园中的喷泉依然尽职尽责地工作,但它喷洒出来的却不是水、而是白色的雪沫,月光将这座花园照耀出一种莹润如珍珠的光泽。
绝对的静谧中,太阳不合时宜地升起,它的边缘模糊不定,像水中的倒影被石子打散,颤抖的光芒时明时暗。
日光下,我才发现花园中还有一个人,那是一位玻璃做成的女子,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折射出各种美丽的色彩。
当她转向我时,我看见其光滑如镜、没有五官的面容,映出我惊愕的脸庞。
冰凉的夜风吹得我手脚冰冷,我被周围的空气——或是别的什么紧紧地挤压,就像是挤在墙缝之中。
我在唇上咬出的细碎伤口隐隐作痛,那不同寻常的疼痛使我猛地回神。
奇异美丽的景象如雾气般消散。
街道还是那条街道,月光依旧皎洁,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
另一种奇妙的感受改变了我的视野,我看到云朵分离、我看到墙壁捻动,看到砖缝时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撬开它,我的眼中倒映出各种事物的缝隙——那些我以往不会注意到的缝隙,并且渴望穿过它们、打开它们,这让我感觉自己好像是一个疯疯癫癫的锁匠。
我感觉自己的身上存在着一种奇异的影响,这种影响和我脑中的嗡鸣像是同一种东西:一种附着在我身上的特殊的反响、共鸣或是隐隐约约不甚清晰的感悟。
我也说不清那是什么,对我而言是好是坏,但它们不像那冰冷的恐惧一样主动侵袭我的精神,也不像我刚刚在蜕衣俱乐部看舞蹈时,感受到的某种温馨的、可以抚平恐惧的安逸那样温柔温暖。
我看了一眼手表,时针指向XI,这是晚上的十一点了。
带着不安和兴奋,我加快了脚步,匆匆回到家里。
经历过恐惧绝望和月光下的幻象后,我自以为已经承受过神秘侧的风险了,而一个学习梵语的机会、在月光下的街巷中见识到的神秘诡谲的幻象带来的兴奋又蒙蔽了我对风险的判断,我只觉得一切都尽在掌握,于是踌躇满志地下笔,在给波比女士的信中答应了和她的交易。
我后来想起这件事就感到后怕,因为我到现在为止依然不知道“结尾之人”是什么,在被她带走后又会经历什么。
当天晚上我熬夜写好了一封给波比女士的信,第二天清晨,虽然是星期天,但我起了个大早,迎着朝阳将装了信纸和金箔花的信封投进了她的邮箱。
我在家等了小半天,波比女士再次到来。
她依然衣饰优雅,亲切和蔼,像是照着贵妇人的模子一板一眼地打扮出来的。
我在信中已经说明答应波比女士的交易,于是她也没有多废话,在和我亲切地寒暄几句之后,便拿出了预备给我的古币:
“亲爱的,我知道你不缺钱,就将以往给我的资助者准备的那部分钱换成了古币。”
波比女士将四枚古币轻轻放在桌上,语气温柔地问我:“你是第一次接触这些东西吗?需不需要我为你介绍一下呢?”
“需要的,谢谢您。”我的眼前一亮,我太渴望了解和隐秘世界相关的事物了。
“要收费哦,”她冲我笑了笑,“教师不会免费教导知识。”
我点点头:“嗯,请您出价吧。”
波比女士收回了一枚古币。
“最低面值的斯宾特里亚古币是古铁币,我拿走的那枚就是古铁币,”波比女士为我指出了一枚微微发黑的钱币,“它的背面刻画着凶杀案的情景,具有刃的性相,但它具有的刃相很低,只有二阶。”
我疑惑:“什么是刃?什么是性相?”
波比女士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亲爱的,你连这些概念都不懂吗?”
我诚实地摇摇头。
“好吧…”波比女士无奈地摇摇头,“性相是一个物体所归属的类别。理论上任何属性都可以被称为性相,但我们一般只会用性相去描述一个物体的神秘侧属性。
比如这枚古铁币,它的性相就是刃、古币、秘史和原料。
古币这个性相不必我多说了——流通于隐秘世界的货币。
它所具有的原料性相,指它可以被消耗性地使用,如果你将来要使用什么仪式,它可以作为仪式中的祭品。
它的秘史性相来自它背后的凶杀案情景,这是历史往事的一种记录。
刃性相则来自凶杀案情景中体现出来的背叛、武力、抗争——刃是蛮力、背叛、狡诈的准则,可以引申为征服与统治,斗争与抗击。因为铁这种金属往往用于打造用于战争的武器,因此铁是与刃的关系最紧密的金属,以铁为原料的器具往往更容易拥有刃的性相。”
我如饥似渴地听着我接触隐秘世界两个月以来的第一堂课,并将它们一字一句印入脑海。
波比女士将古铁币推到了我这边,然后指向中间那枚泛红的古币:“这枚古币是古铜币,面值比古铁币更高些,它的背面画着铸造和塑造的场景。”
我看到上面的锤与砧,一种中世纪时期的打铁的方式。
“古铜币也拥有古币、秘史和原料的性相,原因与古铁币类似。除此之外,古铜币还拥有铸的性相——不高,是四阶。
铸是转变、技巧、火、毁灭、塑形和力量的准则,它与科技、工业、锻造相联系。
古铜币的铸性相来源于它的材质和图案,在过去的时代,铜是巧匠们最亲切的金属,他们用铜制造出各种精巧的机关、器具。最初的望远镜和显微镜,就是由黄铜和玻璃制造的。”
最后,她指向一枚精致的银亮古币:“这是古银币,是我带来的古币中面值最高的,也是在隐秘世界寻常的交易中,所能见到的面值最高的古币。”
古银币给我的感觉很神奇,当我在注视它时,它似乎能唤起我的贪婪之心,真是奇妙,我见过的更贵重的珠宝黄金不知凡几,它竟然能使我垂涎。
“它具有的性相是杯。”波比女士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看着我:“你习得的无形之术就是杯相的吧。”
我想起那个梦中,我以鲜血在雪地上绘出的红杯,语焉不详地‘唔’了一声。
“杯是感官、生育、诱惑、血、渴求还有苦痛的准则,以及衍生而来的干渴、饥饿、贪婪、迷醉、芬芳和精神的愉悦。”
“古银币背面描绘着□□与结合的场景,而在黄金的开采量提升之前,银是最通行的贵金属货币,它和物欲紧密相连,因此,画着**的物欲金属,理所当然地具有杯的性相。”
我好像领悟到了什么……
《干渴密续》的箴言、梦中赤杯的鲜红、舞蹈激起的饥饿、对古银币那莫名的贪欲……所有这些碎片,此刻都被“杯”这个性相串联了起来,形成了一个朦胧却激动人心的整体。
仿佛脑海中的灰尘一扫而光,这些知识让我眼界大开。
波比女士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亲爱的,别忘了我们的交易。”
当天傍晚,我带着三枚古币,再一次踏进了蜕衣俱乐部,去向苏洛恰那求教。
我向她展示我的古币,而她只是扫了一眼,然后踩灭了香烟:“行,没问题。”
苏洛恰那带我离开了蜕衣俱乐部,去了她家里。
那是一个简洁、安静的居所,空气很干净,干净得不像在伦敦。房子内的装饰低调而优美,但并不温馨。
给我的感觉很独特。
我们面对面坐定,她开始向我讲授梵语:“这是次大陆的神圣语言,通向四千年的诗歌、典仪、奥秘的大门。”
这是她的第一句话,对梵语的介绍。
苏洛恰那对梵语的讲授简短、利落而富有逻辑,使人可以轻易理解所传达的内容。
她是一个很好的老师,教授学生的技巧胜过我见过的大部分专业教师。
我学得很快。——这是苏洛恰那对我的评价。
我没有想到自己能得到她这么高的评价。身为一个从小到大鲜少被老师表扬的中等生,能得到苏洛恰那这样深不可测的老师的肯定,我简直受宠若惊。
我似乎确实擅长记忆,这真是一个令人开心的发现。
因为我在学习梵语上的优异表现,她只收取了我一枚古铁币。
我隐隐感觉到,对于有人可以学好梵语,苏洛恰那是很乐意的。
这或许是因为,梵语是她家乡那边的语言吧。
在蜕衣俱乐部看过舞蹈的那个夜晚后大约两周多,我脑海中的嗡鸣渐渐消退了,与此同时,一种躁动开始在我的精神世界中萌发,我似乎产生了某种强烈的企图——那种企图得不到满足——究竟是何企图?
我找不到目标。
这种烦闷困扰了我很久。
但哪怕处于这样糟糕的状态,我学起梵语来还是飞快。
算起来,从我接触梵语到我基本入门,只用了一个月。
或许我是一个天才?
哈哈,开玩笑的。
懵懵懂懂的教主还没有意识到波比的可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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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月光下的街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