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紫薇]西京异想录 第15章 玉灵

“叶太公早于一个月前殁了。”

“什么！”叶芊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瞪着眼睛，指着使者，“你再说一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临州叶家当主叶适老先生，已于一月前病故。”南阳叶家宗家的使者用冷漠的口吻重复道。

叶芊看着宗家的使者，突然觉得胸口一滞，顿时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郎君，少爷！”叶黎赶紧上前扶住了快要倒下的叶芊。

叶芊的脸色煞白一片，衬得唇上的鲜血愈发鲜红凄烈，眼中尽是难掩的悲痛，胸口起伏剧烈，垂头皱眉靠在叶黎的肩膀上急促地喘息着。

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平复下来，抬头看向叶黎的眼神，除了绝望、焦急和悲痛，还有一丝对真相的渴求。

叶黎顿时明白，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叶芊一直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一下，叶黎果然是知道这事。转而眼中的自责和悲伤更胜几分，抿唇不语。

“这是临州送来的东西，请郎君一定要收下。”宗家使者把荷包里的什物取出递给叶芊。

叶芊看了一眼那枚白玉扳指便别过脸去，不肯再看第二眼。此时此刻他不想接受外祖父叶老先生的过世，接过这枚扳指便表示承袭了临州叶家的当主之责。

“你们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瞒着我，让我现在才知道。”叶芊浑身颤抖，眼角含泪却未曾落下，“不要和我说什么祖制惯例，我只是不明白瞒着我有何好处？临州叶家的当主又为何非要让我来做，只因我是长房的长孙？”

“是已故叶太公临终前的遗愿，由你承袭当主的责任。”宗家使者微微欠身回答道。

叶芊沉默了好一会儿，心中怀着愧疚和犹豫。半晌才开口道：“既是如此，我应下便是。但我身处帝京，无暇顾及临州叶家，还请选出一位代理当主，一同协理临州事务。若有无法决断的大事，可传书与我商议。”

“好主意。不知郎君心中可有人选？”年纪稍长的使者问道。

“觊觎当主之位却有异心的人不在少数，想来宗家也知晓个中道理。我不知翁翁临终前是否交代那些人恪守本分，我如今接过当主之位，就断不会让他们成为当主代理。”

叶芊忧郁的神色稍稍缓和，抬手抿去嘴角的血色，轻声道：“我在临州最信任的同辈人便是五哥叶璟洵，翁翁在世时很喜欢他。若是让他作为代理当主，我亦安心。只可惜珩哥的父亲，我那位堂叔父的为人实在令我不喜。”

叶芊接过那枚玉扳指捧在自己手心，紧握成拳放在胸口。“使者，还请让我为翁翁简单服丧三日，以表哀思。我人不在临州，当主就任的仪式便免了吧。”

“一切听凭您的意思。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不便久留。告辞。”说完，两位使者便离开了。

按照礼数送走了两位宗家使者，叶黎终于舒了一口气。只是少爷这次肯定备受打击。当初他并非不想把翁翁过世的消息告诉叶芊，但是珩哥在信中三令五申告诫自己，不可影响到少爷的公事，日后等到时机成熟自然会告诉叶芊。

回到屋内的叶芊，胳膊靠在凭肘几上，低头不语，毫无血色的脸上一片惨白，只是默默地在手中婆娑着那枚白玉扳指。

“少爷，我……”看到叶芊神色哀痛，叶黎欲言又止。

“没关系，我不会因此怨恨你。”叶芊轻声开口，“你没有及时告诉我，一定是五哥让你这么做的。”

叶黎默默地点了点头，果然少爷心如明镜。

“当时二房三房的人为此打了起来，珩哥儿和莲卿姐当时一直在老太爷身边侍奉，他们拿出了白玉扳指才令众人服从。老太爷自始至终心里明白的很。”

“我一点也不想接下这个当主之位，”叶芊低头看着玉扳指，沉默了一会儿，重复道，“真的一点也不想。”

“可这是老太爷的遗愿啊，少爷怎会不顾念恩情？”

叶芊抬眼望向窗外，语气带着疲倦和哀伤，“翁翁这么做是用心良苦为了护我，这枚扳指不只是当主煊赫的身份，更有要为叶家奉献终身的觉悟。我成为当主定会有人不服，所以我才安排让五哥作为当主代理，想来那些人就会少一些怨怼。”

“不明白，又有些明白。”叶黎似懂非懂地摇了摇头，“珩哥那次来信也说了，他会照顾好莲卿姐的。”

“不明白也不要紧，珩哥和莲卿相互扶持的话，临州那边我很放心了。他们不服我，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叶芊轻笑了一下，“据说翁翁除了我娘之外，其实也有过子嗣，奶奶生育过男孩可惜最后都夭折了。但是，不知翁翁出于某种原因，拒绝了过继旁支子嗣继承长房的事情。总之，其中自有蹊跷。等我娘成年嫁给父亲，后来就有了我。然而我幼年便失去双亲，流落在外数年之后才和翁翁相认。若不是我与娘亲长相相若，身上还有娘亲的信物，怕是没人承认我的身份。”

至于翁翁让人难以理解的做法，叶芊猜测是叶家和东山之间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利益交换。

“家谱之中，我的父亲被视作翁翁的养子，名字亦写作‘叶逸之’。也许翁翁从那时起就别有用心了。”叶家竟敢把东山君写进家谱认作养子，想来是有相应的资格才敢这么做，不然就太过狂妄了。不过，东山竹妖本就无名姓，行走世间用的皆是化名，自己也不例外。

叶芊起身把那枚白玉扳指交给了叶黎，“明天你去东市找汝成斋的白辞远先生，按着这枚扳指的样式，用翠玉再做一个新的。”

“为何？”叶黎不解。

“当然是给当主代理的。”叶芊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乏了，去后院竹庭待会儿，莫要扰我。”

叶芊并没有立马去竹庭，只是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静静地思考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起身去了里屋。站在放着各种香的架子前犹豫不决，眼睛一直看着自己藏在最上面的那点“返魂香”，沉思了很久很久，还是转身离去了。

多年未相见的他很想把外公的魂魄招来，亲自问个明白。可是，外公辛苦了一辈子，也该溘然长眠。自己固然想念已久，还是不忍心这么做。

之后，幽深的竹林里凄凉哀伤的箫声响了一整夜，呜咽不绝，诉不尽吹奏人的悲情愁绪。

叶芊休沐日去汝成斋找辞远取新做的扳指，辞远一眼就看出叶芊心事重重，于是开口问道，“叶哥心里有事？”

“无事。”叶芊勉强挤了一个笑容，回道。

“扳指你可要收好。”辞远把盒子交给叶芊，握了握叶芊的手，劝慰道，“哥何必和我见外。上回叶黎来时，把事情都和我讲了。叶哥节哀，逝者已矣。”

“好吧，辞远说的对。”叶芊点头道，他接过盒子，打开看了一眼是用上好的翡翠料子做的扳指，翠色空濛，“有劳你了。”

“你自己的这个，我单独收起来了。”辞远从袖中把原本的白玉扳指递给叶芊，“叶哥，你既然接下了这个位置，也是众望所归，后来事顺其自然就好。”

“不，事情远远没有辞远你想的这么简单。”叶芊叹了口气，顺手把盒子收好，“这何尝不是外公给我留下的任务和命令，更是又给我上了一道无形的枷锁啊。”

“说来我和家姐还有涵姐姐，都是南阳白氏呢。可是我没有要继承家族当主的烦恼。我和涵姐姐算是流落江湖之上，不会参与朝堂政治，自然不受家族的器重，也不会被他们束缚。只有家姐烟汀嫁给了轩将军，姐夫军务繁忙，一直镇守陇西。可是姐姐是女子，也没有这种烦恼。”

叶芊苦涩地笑了笑，“我倒是渴望有一天能早日解脱，不用和这些名门望族打交道，能和你的涵姐姐一起处江湖之远双宿双栖。”

叶芊看着手中那枚白玉扳指，“可这扳指是外公给我的遗物，他是在告诫我，即便他不在了，我也不能因此放弃传承和守护叶家的使命。明明我不该承袭这个位置，可是我自己也沉迷在扮演叶芊这个角色之中。为情所困，却也甘之如饴。如果我抛却了叶芊的身份，只是竹妖亦或是东山君，外公仙逝后叶家也就再无至亲的我，完全可以回到山中和涵娘一起隐居。可是现在的我因为这枚扳指无法这么做。叶家到底和东山做了什么交易，这让我多少有些好奇不解了。”

辞远指了指玉扳指，建议道，“为什么叶哥不问问这枚扳指呢？这枚扳指是历代临州叶家当主的贴身之物，算上去也该有百数十年的经历，而且是顶好的玉料。说不定……里面有‘玉灵’呢。叶哥你不是会通灵的法术吗，可以试着问问这枚扳指啊。”

“辞远说的有道理，我这就回去试试。”叶芊拍了拍脑门，的确是个好办法。于是转头就往回家的方向去了。

是夜。月光皎皎，幽静的竹林里洒满一片银白月辉。叶芊在博山炉焚了檀香沉香木，身着白衣端坐于此。只见他双手拈诀手势不断变化，口中念念有词，一瞬间白玉扳指突现莹莹玉光。

叶芊见状，用玉箫一指，灵力瞬间暴涨，一道强烈的闪光之后，扳指上方凭空出现了一个少女。

叶芊瞪大眼睛看向少女，喃喃道，“辞远竟然说对了，真的有玉灵。”

少女立于风中，风姿绰约，衣袂飘飘，仿佛真的姑射仙子。她转过身看向叶芊，又俯下身子仔细打量着他，却又叹了口气，幽幽道，“唔，看来竹家真的得逞了啊。”

“得逞？”叶芊不解，皱着眉头看向少女，“你把话讲清楚诶！”

“如你所见，我是这枚扳指里的守护灵。随便你怎么称呼。”少女盘腿悬浮在扳指上方的空中，“你们东山竹精和叶家纠缠不休的关系，你多多少少也有所耳闻和察觉吧，我懒得和你讲太多。你爹也是见过我的，我原以为当初你爹是说着玩的，刚才见了你，才察觉到他真的做到了。”

“可是你用得逞这个词，听上去是我家图谋不轨的样子。”叶芊尴尬地挠了挠头，道，“我娘和我爹可是两情相悦才在一起的！”

“呵，东山竹确实守护了叶家，临州叶家的兴旺有你们的功劳，但是也给叶家沾染了不幸。毕竟人妖殊途，所有与你们相爱的叶家人，都是悲情收场的。只是之前的悲剧都没有降临到长房这边，我也只能默默看着，这是叶家和东山的交易，我无从干涉。”玉灵说完叹了口气，有些愤愤地看向叶芊。

“多年前你爹突然召唤出我，信誓旦旦地对我说要终结竹叶两家的命运，”玉灵变换姿势贴上前来，用手指指着叶芊，“结果他与叶家大小姐结合，用禁术诞育了你。”

“原来如此……”叶芊恍然，眼神中不免带上了一丝忧伤，“是啊，我爹做到了。”

“你娘呢，你娘不还是早早过世了吗？终究是逃不过悲情收场的命运啊。”玉灵接着补刀道。

叶芊无置可否，“照你这么说，我的确很不幸。娘亲早逝，父亲现在不知所踪，如今外公也过世了，就连心上人也无法在身边陪伴。我的确是孤家寡人一个。”

玉灵津津有味地听着，还不忘应和地点着头。

“可你到了我的手里，我现在是临州叶家的当主。纵然你心有不舍和埋怨，这就是竹叶两家终结的宿命。在结束叶芊的人生之前，我会一直守护庇佑叶家，但是之后叶家如何兴盛，要靠叶家人自己的本事了。”

“守护叶家是你的责任，守护叶家当主也是我的责任。”玉灵摊了摊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刚才你召唤我出来的方式比你爹更加简单粗暴，看来你的法术比你爹要厉害哦，应该不需要我的保护啦。这样我能安安稳稳得沉睡好久了。”

说完玉灵伸了伸懒腰，一副轻松悠闲的模样。

“不许睡。”叶芊伸手揪住了玉灵的衣袖，抬头看向她的目光十分诚恳，“这里不是临州，我法术灵力远不如前，关键时刻还是需要你的帮助。”

“好吧，我答应你。没有别的事我就回去了。”玉灵把衣袖扯了回来，整了整被叶芊弄皱的袖子，而后化作一道白光融入到白玉扳指里面。

叶芊神情严肃，下定了决心一般将扳指拿起，郑重地戴在了自己的左手拇指上。

而后，远在临州的叶珩收到了来自长安的来信和新做的碧玉扳指，叶芊希望珩哥能帮自己把临州叶家管理得井井有条。

“兄长又寄信来了。”莲卿看着一脸认真读信的叶珩，又看到盒子里的那枚碧玉扳指，从容道，“兄长果然聪慧有手段，五哥可要做好代理当主啊。”

“是啊，我有莲卿你的帮助扶持，一定不会辜负阿芊的期望，会对翁翁有个交代。”

“我信五哥的为人，可我也是兄长在临州的眼睛。若是真的有变故，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如此，甚好。”叶珩点了点头，应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