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云走得不快,展昭毫不费力地就追上了他。只见他仍狼狈地扯着肩上那块破布,背却挺得笔直,头颅也扬得高高的,像是但凡松懈一点儿,就再也没有力气前进了似的。只是离白玉堂越远,方步就越拖沓,到得走出山门,已全然不成样子。
宝掌峡谷奇石嶙峋,季云一介书生,走在其上殊为困难。但他颇为熟稔,左一拐右一绕毫没犹豫,就像是回到了自己家似的。以展昭的轻功,竟然几次三番差点跟丢。展昭原本只当是同白玉堂讲笑,虽知此地多半凶险,究竟不干己事,不曾过于放在心上。但跟着季云愈往谷底,愈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转过一道山涧,展昭已听见了人声,当下更谨慎起来。眼见季云已深一脚浅一脚进了一个山洞,展昭不敢贸然跟进。在洞口张望一番,见进去丈许处石壁上有个凹陷,恰可容身,遂泥鳅一样贴上,屏息凝神。听得季云的脚步声停了,随后是一个男声:“呀,你这衣服怎么回事?”
这人声音温柔婉转,却听得展昭背上汗毛直竖。
正是黄鹂。
季云嗯了一声,没有多说。黄鹂也不追问,只道:“且去歇着吧。”季云又嗯了一声,踢踢踏踏地向一边走去了。黄鹂目送着他走远,皱起了眉头,回身唤来一个丫头,低声问道:“公子几时出去的,去了哪里?”丫头道:“也就一个多时辰,说是去宝掌寺进香。”黄鹂道:“谁跟着的?”丫头道:“没人跟着,公子不让。”黄鹂怒道:“废物。”丫头吓得急忙跪下,口中仍分辩道:“公子说,若是硬要跟着——”黄鹂斥道:“不必说了,自去领罚吧。”
他低头沉思了一阵,又唤来另一个丫头,问道:“山茶好些了吗?”那丫头道:“好多了。”黄鹂道:“我去看看她。”丫头道:“刚上了药,只怕要过半个时辰。”黄鹂道:“不妨事。”丫头道:“是。”黄鹂道:“你在这儿候着。”说罢向另一边走去。
走过一条短而直的通道,是一个圆形的石厅,其上钟乳石密布,有些还在往下渗水。水滴在地上汇聚,形成一弯细流,汩汩地往厅深处去。顺着细流再转个弯,便到了一间石室。说是一间,实则也仍与石厅相连,不过是中间通道上凸了块大石头,勉强算是隔开了。室中摆着一张软榻,壁上燃着几盏油灯,此外更无他物。榻上斜躺着一名女子,眉心深锁,正在沉睡,连左脸上狰狞的伤疤看起来都柔和了不少。
黄鹂在榻前三尺处立定,淡淡道:“别装了,没别人。”山茶羽睫微颤,却不睁眼。黄鹂见状微微一笑,道:“我把你从地底下救出来,又请人给你治眼睛,你纵然不感激我,也总不该这般无动于衷。”他顿了一顿,又柔声道,“况且兀鹫今日就回来了,你不想见他么?”
山茶总算翻了个身,懒懒道:“我想见他,也要他想见我才好。”黄鹂笑道:“他怎会不想见你。他日日夜夜,心心念念,可不就只想着见你。”山茶道:“可莫要折煞我了。若真如此,还要你来救我。”黄鹂道:“我可不是专程去救你。但你若要承我这个情,我自然是却之不恭。”山茶道:“因此我与你也没什么好说的。”说罢指了指眼皮,“劳您大驾,替我把灯熄了吧。”
黄鹂敛起笑容,定定看了她一阵,方挥袖打灭了油灯。待他快要走出石室时,山茶又忍不住唤他道:“兀鹫确是今日回来么?”黄鹂道:“你若不信,就算了。”山茶道:“近乡尚且情怯,见故人又何尝不是,岂是不肯信你。”黄鹂摇头笑道:“你真是年纪长了,心思多了。兀鹫见了你,只怕也一时不敢认。我还有事,你先歇着吧。”
山茶听着他走远,才叹了口气,幽幽道:“有缘人,你出来吧。”
石室里一片寂静,无人回应。山茶轻笑了声,道:“你出来,我暂时保你。你不出来,我可就喊人了。”
又是一阵沉默。随后衣角窸窣,展昭走到榻前,执礼道:“多日不见,姑娘安好。”山茶道:“还好。”停了一停,又道,“今时不同往日。我虽不知你为何潜入此处,但总是与我无涉。只是既然你我有缘,我还是劝你尽快离去的好。”展昭道:“季公子同我有旧。”
山茶疑惑地将头转向他,道:“季公子?”展昭道:“姑娘不认识?”山茶道:“不曾听过。”展昭道:“以在下看来,他算是被黄鹂掳来的,可好像并非全然不愿。”
山茶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似是想说什么,开口却道:“当日托你将我的珍珠带给兀鹫,你带到了吗?”
展昭方才迟迟不应,便有一部分是怕她问起此事。他捏碎珍珠之时,何曾想过还有重见山茶之日。但眼下山茶已经问出了口,他也只好垂首照实答道:“我拿到珍珠之后,再见到兀鹫时,他已经死了。所以——”
所以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山茶顾不得眼睛上的药,直直翻身坐起,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在黄鹂的眼皮底下叙旧显然不是个好主意。但山茶一心只想探知究竟,什么也顾不得,硬要展昭从头说起。展昭无奈,只得将季云那小院里的景象描述一遍。他虽已尽力详述,毕竟时过境迁,哪里记得那么清楚。偏生山茶一味纠缠细节,诸如兀鹫当日穿了什么衣服,随身的佩刀去了何处之类。展昭被问得头昏脑胀,数次想要转身离去,但见山茶神色凄婉,终是不忍,温声安慰道:“你节哀吧。”山茶不置可否,自调息了半晌,终于问起兀鹫的死状。
这展昭倒是印象深刻。兀鹫全身僵硬,身上有红斑,脸上带着笑,乃是他前所未见之状。如今转述出来,仿佛又见到了那具诡异的尸身。他原以为山茶也会惊诧莫名,岂知山茶只是微微扬了扬眉,口气里带了一丝讶异:“大热天的,他去哪里冻死的?”
轮到展昭自己惊诧莫名:“冻死?”山茶道:“不错。冻死的人,在将死之时,往往反而觉得温暖甚至微热,故而脸带笑容。”展昭道:“那身上的红斑又是怎么回事呢?”山茶冷笑道:“人死了一段时间之后,原就会有红斑的。你想是只杀过人,没跟死人在一起呆过。”
展昭虽觉她仅凭笑容就说兀鹫是冻死有些武断,却也无法反驳。遭了她这句讥嘲,更是无法自辩。当下也不想久留,心想也不知季云怎么样了,遂道:“姑娘若无他事,在下就告辞了。”说罢也不理她是否已睁了眼,自作了一礼,转身欲行。
身后传来轻微的撕裂声。展昭知道是山茶出手,旋身避开。山茶又进了一招,展昭又躲了一次。山茶嗔道:“你看我不起?”展昭道:“不敢。”山茶道:“为何不还手?”展昭道:“在下自忖不是姑娘敌手,何必丢丑。”山茶冷笑道:“你倒有自知之明。”
两人这般动静,早已引来好几个丫头,在那张皇奔走,叽叽喳喳道:“是什么人在此喧闹?”展昭将身一侧,隐在石壁阴影之中。山茶倚在石室门口,淡淡道:“我瞧你们最是喧闹。”丫头们急忙噤声,诺诺地退了下去。霎时之间,山洞里寂静无声。
但很快,便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悠长的呻吟。这呻吟声宛转哀恸,也不知是喜是悲,更兼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意味。展昭侧耳听了片刻,霍地起身,直循声寻去。听得背后窸窣声响,心知山茶跟来,却也无暇顾及。
只因他已听出这是季云的声音。
山洞内弯弯绕绕岔路极多,饶有这声音指引,仍是数次找错了方向。中间还差点撞见来往的小厮,更增了几分波折。眼见得快要到了,声音却猛地停了。展昭倏地止步,屏息凝神,眉心深锁。山茶悄无声息地停在他身侧,沉默半晌,道:“前边第三个岔路右转。”
展昭惊讶地转头看了她一眼。不知是不是药效未过,她此刻仍双眼紧闭,神情也恢复了淡然,仿佛适才为兀鹫的死而失态的不是她。感知到展昭在看自己,山茶扯了扯嘴角,道:“狡兔有三窟,但只要是同一只兔子打的,总不会差太远。”
展昭没有答话。过了一阵,才依言往前走去。果然才到第三个岔路口,便又听见了季云的声音。
这次的声音与方才完全不同,充满了痛苦,当是在遭受折磨。然而又全不呼痛,似是正咬紧牙关,又或是在极力掩饰着什么。突然间声调拔高,几乎要刺聋这两个偷听人的耳朵;随后又骤然下沉,好似要低到尘埃里。
听着听着,山茶脸上逐渐浮现出一种了然和厌恶交织的神情。展昭本就愈来愈担忧,见了她这神情,更是心下忐忑。山茶轻轻哼了一声,向后靠在石壁上,陷入了自己的思绪。
不知过了多久,季云的声音完全停了,接着响起的是黄鹂的声音,带着慵懒和满足:“如何?”但似乎也并未想要等季云回话,因为他很快又自己续道:“下次,我们试试那个,据说是从西夏带回来的稀奇玩意。”
他的声音仍旧宛转动听,语调也甚是温柔,可听在耳里便如身入冰水,寒冷刺骨。季云颤声道:“不——不是,可以——咳、咳咳——”
展昭再也听不下去,飞身闯入,沉声道:“放开他!”话音未落,急忙又侧过了身子,尽量不去看季云。然而季云身上新添的伤痕实在过于刺眼,饶是他避得再快,仍免不了已然看尽。
黄鹂几乎在展昭侧身的同时便扯过棉被抖开,将季云兜头罩住,这才好整以暇地起身,微笑道:“我说洞中哪里来的动静,原来是老熟人。”展昭冷冷道:“你穿上衣服再说话。”黄鹂笑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阁下不敢直视,莫非是问心有愧。”展昭怒道:“展某顶天立地大好男儿,对你有什么愧?”黄鹂道:“你是大好男儿,难道我便很鄙陋么?若真如此,我们季公子又当如何呢?”
棉被不停地颤抖,显然季云早已羞愤交加,难以自持。展昭不料黄鹂如此厚颜无耻,一时答不出话。
却听门外山茶淡淡道:“原来他是个书生,怪道我少受了许多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