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白玉堂那边闹得越来越不成话,展昭觉得自己再也呆不下去了。但要他就此离去,却又有些踌躇。内心深处,总还有一丝同自己较劲般的好奇,要知道白玉堂到底能在他面前做到什么地步。
在事情失控之前,一个闪光的小物事吸引了展昭的注意力。那本来隐在一个柜子后面,却不巧方才嬉闹的众女不慎撞到了柜子;柜子轻轻一晃,这东西便被带了出来,很快地滚落进厚实的地毯。除了展昭,谁也没有注意到。
见白玉堂仍被众女围在中央,展昭侧着身子慢慢移过去,不着痕迹地将它拢到脚边,这才低头仔细去看。他内力虽失,目力仍在,虽则那物事还没一根手指长,倒也看得清楚。这一看,不禁一惊。
那是一个小小的金佛像。
他不敢确定这是否就是长生家中那些失踪的金佛像之一。单从佛头的大小来看是十分相似的,然而毕竟不曾亲眼见过全貌。这样想着,忍不住又扫了一眼白玉堂,却见他已然沉寂,呼吸绵长,眼睫微颤,竟像是睡着了。
众女渐渐亦安静下来。半晌,一个高个儿甩了下手,抱怨道:“见天儿是肥猪也似的醉鬼,好容易来了个标致些的,这许久便撑不住了?”旁一个鹅蛋脸笑道:“偷得半日,不是更好?”高个儿哼了一声,道:“谁像你似的喜欢躲懒。我可是想出去的。”又一个柳叶眉道:“出去有什么好,死了也没人收殓。”鹅蛋脸啐道:“呸,休说这些不吉利的。”
忽一个绿裙姑娘一转身,瞧见了展昭,叫道:“呀,怎地忘了,这儿还有一个。”
她这一叫,众女纷纷看向展昭。可巧展昭刚弯腰将金佛像拢在手里,正欲要起身,闻声不禁僵住了。那高个儿当先趋过来,两条柔臂蛇一般缠上他颈项,笑道:“小哥儿,方才碍着五爷,怠慢你了,可真不好意思,你别往心里去啊。”
展昭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咬牙道:“放开。”那柳叶眉袅袅婷婷走来,俯身抓住展昭的手,笑道:“哟,还害羞呢。可倒是先站起来呀,不然别人看了,还以为你已经拜倒在我们杏姐姐的石榴裙下了呢。”
展昭本想挣开她,可听她这么一说,实实吓了一跳,遂顺着她的意直起身来。几个姑娘见了他一脸窘迫,吱吱喳喳更是笑得花枝乱颤。唯有一个扎两条辫儿的,仍靠坐在白玉堂身边,甚至不曾朝这边看上一眼。
透过吵闹人群的缝隙,展昭看见了她,微觉奇怪,多瞧了一会儿。绿裙姑娘顺着他的眼光看去,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阴阳怪气地道:“你们看哪,这小妮子可真长情,怪道染丹老是格外照顾她。”
“你说什么?”染丹阴恻恻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众女一个激灵,霎时间鸦雀无声。
展昭趁机挣开了那柳叶眉,收敛心神,转身看向染丹。染丹却像没见着他似的,直直走向绿裙姑娘。那姑娘吓得软倒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染丹走到她面前,伸脚将她下巴抬起,道:“我问你话,你哑巴了?”
绿裙姑娘抖得筛糠也似,自喉咙里挤出几声哀求。染丹啧啧两声,道:“看来真哑巴了。岂非没什么用了?”也不待她目中露出惊恐,脚尖往前一送,踢中她喉间人迎穴。绿裙姑娘哼也没哼一声,脑袋一偏,就此香消玉殒。
白玉堂响亮地打了声呼噜,在一片死寂中格外突兀。有一两个姑娘想笑又不敢,拼命地低着头。染丹没理会她们,缓缓转向展昭,扬起眉道:“你出来干什么?”
这语气宛如家主训斥不听话的仆人,听起来颇为刺耳。展昭抿了抿唇,淡淡道:“有何指教?”染丹道:“你既出来,自然是她服侍得不好。原是我挑错了人。”展昭道:“我是问你,你奉你主人之命‘追捕’我们,现下我们已在你瓮中了,你主人呢?”
染丹仰着头仔仔细细地看了他一阵子,方皱眉道:“你看起来不是个傻子,怎么问些呆话。你是我阶下之囚,岂有这等容易见我主人。”展昭道:“阁下这对待阶囚的方式,倒也别致。”染丹假笑道:“官府行刑之前,也给吃顿好的。”展昭道:“你总不是专程来与我罗唣的吧?”
白玉堂又响亮地打了声呼噜,将染丹刚说出口的几个字全给压下了。染丹嫌恶地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重复道:“主人还没说要拿你们怎么样,急什么。”
但这句话仍是被白玉堂的呼噜声吵得断断续续。染丹眉头锁得死紧,终于忍不住向白玉堂走过去,口中斥道:“给我安静一点!”
他走的这几步带着怒气,很像方才踢死那绿裙姑娘时的架势。展昭急忙追去,喝道:“你做什么?”只是他腿虽长,毕竟内力散失,终究差着半步。眼看染丹脚已飞起,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却见白玉堂猛然睁开双眼,一手举起,指间扣着一支金钗,也不知是几时从哪个姑娘头上摸下来的。他气息紊乱,这钗斜斜夹着,本来随时都会掉下。无奈染丹自己这一脚没留余地,正正把脚踝撞上钗尖;其势不歇,但准头已是歪了。白玉堂就地一个打滚堪堪避过,被展昭赶上扶起。站稳了看时,染丹已跌坐在地,痛得脸都扭曲了。
“不好意思。”白玉堂打了个哈欠,耸耸肩,“我那天给你接骨的时候,做了些手脚。”染丹又惊又怒,道:“你、你怎会……?”白玉堂瞪了他一眼,道:“那林子里机关遍布,你却那么巧独个儿出现在我眼前。莫非我看起来是个傻子?”
展昭瞧着他气鼓鼓的脸,也不知是该欣慰,还是该为他仍是瞒了自己着恼,一时之间哭笑不得。
染丹倒下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姑娘都惊得跳了起来,随后便纷纷夺门而逃。唯有方才就在白玉堂身边那个扎两条辫儿的,仍是一动不动。若不是她托腮瞧着这边,大眼睛一眨一眨,展昭简直要以为她已经吓晕了。白玉堂俯身轻轻拍了拍染丹的脸,道:“眼下没空搭理你,委屈一下?”也不知拿那钗扎了哪里,只见着染丹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介绍一下,”白玉堂踉跄了一步,又跌靠在展昭身上,半推半就地勾住他脖子,懒洋洋地往扎辫儿姑娘那边一挥,“这是我大嫂的妹子,姓闵,闺名柔柔。”
闵柔柔一扫方才的淡漠,大叫起来:“你怎么可以随便对一个男子说我的名字?”白玉堂白了她一眼,道:“装什么大家闺秀,你以为你五岁就趴墙头看我的事我不知道。”闵柔柔呸了一声,眼睛里笑意盈盈:“我那是第一次去姐姐家玩,自然好奇了些。”白玉堂不接她话,手在展昭肩头拍了拍,轻描淡写地道:“这是……”
他突然卡住了,像是不知该怎么介绍展昭才好。展昭微微一笑,道:“在下展昭,是白兄的……”他咬了下唇,“朋友。”
这两个字一出口,展昭立即感到脖子上一紧,显然白玉堂对这个描述并不如何满意,但也未出言反驳。闵柔柔来回打量了他们一番,点头道:“哦,朋友。你两个来这里作甚?”
“我还想问你。”白玉堂正经起来,自己站直了,“去年大嫂还说该给你说亲了,你却竟然在这里、这种地方……你没有?”闵柔柔急忙道:“我没事!”她低头看了地上的染丹一眼,叹了口气,“说来你也许不信,是他保护了我免遭侵害。”
她也撑着桌子站起来,苦笑道:“你知道,我是逃婚出来的。”
“我不知道!”白玉堂大吃一惊,“逃什么婚?”闵柔柔挠了挠鼻子,做了个鬼脸:“还以为你是找我找到这里来的,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白玉堂道:“我醒来看见你跟看见鬼似的,那模样哪里像是找着你来的?”闵柔柔啐道:“休要打岔。你若是不着急,我倒是可以从头说说。”白玉堂道:“虽不算着急也不能耽误了,你还是快着点儿。”闵柔柔瞪了他一眼,道:“你这朋友不识得我,讲快了怎听得明白。”白玉堂举手投降状,道:“行行,你随意。”
原来闵柔柔之父是洛阳名医闵子谦,膝下只得二女。小女柔柔正在眼前,长女秀秀嫁与陷空岛大员外卢方,是为白玉堂大嫂。去年腊月末,国舅之子李玉侯遣人到闵子谦府上求医,说王孙金宝病重,整个汴梁城无人能治,听闻洛阳有位神医,特特来请。闵子谦其时正为另一病人诊治,连续施针三天三夜,才将人从阎王殿前拉了回来;却便误了时辰,随来人赶到王府时,金宝经已不治。李玉侯震怒,当即将闵子谦锁拿,要他赔命。闵柔柔在家接到消息,心急如焚,一边往陷空岛报信求援,一边单骑进京救父,堪堪于紧急关头闯入了王府。李玉侯见她年轻貌美,起了邪念,欲要强娶为妾。闵柔柔一番虚与委蛇,却逃脱不得,无奈于洞房之夜灌醉李玉侯,就此失踪。其时刚过年关,白玉堂已离岛,对此事毫不知情,不意忽忽数月,竟在此得见。
“你遇见我二哥和四哥的时候,他们提过此事么?”白玉堂转向展昭问。展昭细想了想,摇头道:“我只知道他们出来是为了找你,但不像与此有关。”白玉堂沉吟道:“是啊,我也觉得。何况三哥和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也半个字都没提过。但大哥大嫂绝不可能置之不理。莫非她那信没能到陷空岛?”
闵柔柔又叫了起来:“没到?那我爹……”白玉堂皱眉道:“我离岛的时候,几个哥哥都还在岛上。倘若接到了信,断不该只字不提的。”闵柔柔道:“或许姐姐姐夫接到信时,另几位哥哥也离岛了。”白玉堂道:“我二哥和四哥或许同我是前后脚离岛的,初时我还曾与他们保持暗记联系。可三哥说,是大哥等不及才把他赶出来,因此他应当是一出岛便来寻我,至今算来最多不过两月。令尊的事可是新年时候的了。”闵柔柔道:“你怎知徐三哥找了你多久,指不定就用了这么许久呢。”
白玉堂看了展昭一眼,心想也不必对她说起翠柳送信一事,遂道:“我便是知道。不提这些,且说你是怎么陷在这里的?再耽搁会儿,只怕他就要醒了。”
虽这么说,但染丹可一点儿要醒的迹象也没有。闵柔柔低头瞧了瞧他,叹了口气,道:“你若要听故事呢,可是跌宕起伏能讲三天三夜。你若赶时间,那就一句话。”白玉堂道:“什么话?”闵柔柔道:“都是命。”
她一句未了,就连展昭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她自己倒是咯咯笑得开心,笑得白玉堂额上青筋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