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季节]下雪前 第16章 送别

期间医生也来探望她一次，他整个人的状态越来越虚弱了，鬼在阴间都是实体，可殷红瞧着他看起来跟透明的似的，五官和身体随时都能在原地解散的感觉，殷红问他监狱长最近给的刑罚是不是加重了，医生摇摇头否认：

“我早就没有受罚了。”

医生道：“监狱长说够了。”

殷红看他那样，一点也不像没事。

医生紧接着又道：“只不过上面的人还活着，活得不完整，监狱长说，虽然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但是他们的痛苦一点也没有减少，每不完整地活一天，我就要多承受一天跟他们一样的痛苦，这就是我的惩罚。”

做一件错事，毁掉的并不只是那个当下，有些痛苦是无法被修复的，就像被挖走的器官一样长不出来。

殷红垂下眼帘，若有所思地看向一旁，目光正好落在那本带血的书上。

“我觉着我可能也要到头了。”

医生道：“有点不甘心，做那些行当赚了点钱，过了阵好日子，但是死了以后一天也想不起来了，只想得起我在桦医的时候，我上课啊，背书啊，考试前那么大几本书，我都不知道我咋能背下来的，后来去医院实习，真就夜以继日，每天闭上眼睛是医院，睁开眼睛也是医院，头发掉了一把又一把，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死得可能比病人还早。”

“但是没留下。”他牵动着脸上肌肉露出个不咋好看的笑容：“当时就觉得太苦啦，做那么多，一点也望不到头，还老受那窝囊气，我的同学都往南方的医院去了，我也想走，去广东，听说广东暖和。”

医生说道：“我第一次去离家这么远的地方，太远了，坐火车都要坐两天，我在火车上就有点后悔了，心里怵得慌，我明明自己买的票，却总是感觉不到自己要往哪去，所以下车以后遇到老乡热心帮忙，也就真傻了吧唧地信了。”

后面似乎是不好的内容，医生低下头，也不继续说了，从一旁拿出几本厚厚的书，一本一本从牢房窗口缝塞进来，递给殷红。

“我怕我没了，那些小鬼还要糟蹋我的书，不知道这牢里有几个爱惜书的，反正我就认识你一个，你要是有兴趣也可以翻翻，呵呵。”

“哦对了。”

殷红还没来得及接过书，医生突然忙不迭伸出一只手翻动着书页，抽出一些纸张，示意给殷红看，纸张正面写着阳间的受害者烧来骂医生的话，背面是医生自己的字迹，一章一条写着一些像是定理一样的内容。

“正面有字儿，背面没有，正好拿来记东西。”

医生笑呵呵道：“都说活到老学到老，没想到死了还能整点新东西，你看看，都是我从监狱里总结的一些法则，大多都是之前修复你身体的时候发现的，实验报告也有，你没事可以跟着做一做，反正坐牢也挺无聊的，是嘛。”

殷红听完医生的话，都是些往事和琐事，不比她之前听人戳心窝子荡气回肠，但她此时却突然有点伤感了。

“下辈子好好守法，再做一次医生，你会是个好医生。”

医生转过头，摘掉只剩半个镜片的眼镜，偷偷抹了把泪。

“走了，今天活还没干完，你也好好加油，争取早点离开。”

离开就是解脱，这是殷红剩下的牢狱生活里唯一能悟出的道理，不能再悟更多了，悟得更多，脑子就更乱了。

不悟道理，就悟数理，殷红看起了医生给的东西，不得不说，果真枯燥，她常常学不进去，跟她以往看的那些书完全是两个类型的东西，她就算背也背不明白，图还好，可有些字，她见都没见过，之前为了搞懂那本经济学书上的英文，在阳间也试着学了点单词，而医学书上的这些英文，那前轱辘跟着后轱辘突然就排成了一串，每个字母好像都跟彼此不是很熟悉，殷红觉得这是她坐一辈子牢也不能搞明白的东西，于是就放弃了书。

而医生写的东西就比较有趣了，都是跟阴间牢有关的内容，这是阳间也没有的东西，加上图文结合，医生画画画得还挺好，殷红看得津津有味，有时候真能把自己拆了搞搞实操，坐牢也不算太难受。

只是自由惯了，当她回过头来收好已经看了第二十七遍的手写稿，却才发现时间好像也才过去了不到半年。

禁闭室以后，殷红以为自己已经不会觉得时间漫长了，而她现在又想变一次卦，只要品尝过活着的滋味，死亡就永远是煎熬。

快过了又一个半年的时候，殷红才知道医生已经魂飞魄散了，就在几个月前，还是监狱长告诉她的，因为阳间摘除了器官的受害者也坚持不住提早病逝了，一条生命的陨落对医生这样的鬼而言是重锤落地的打击，他走到这里，也该差不多了。

殷红初听到他的死讯时并没有太多的感觉，只是会在翻书本和手写稿的时候，偶尔想起这个正儿八经桦医毕业的大学生。

一年又一年，殷红望着小窗外单调的景色度过每一天，时间会悄无声息地让一些事情发生改变，渐渐的，来奚落她的鬼越来越少了，监狱长也在这个牢狱里干了很久了，也许不久后，她也会像医生一样从她的身边消失，去往别的地方，死去以后的时间过得真快，快到她都感觉自己好像又过了一生。

坐了这么多年牢，殷红说不上有什么感觉，只是每多过一天，她就真的多一分对监狱长说过的离开的向往。

解脱，到底什么是解脱，从痛苦的状态中抽离也许就是解脱。

殷红想着解脱，首先学会的，是让自己的伤口愈合，让那些断裂的肢体完整地回到自己身上，而不是仅靠医生钩织的木偶线牵引才不至于四分五裂。

第三年的时候，殷红抽出手臂上最后一条缝合线，像是抽丝剥茧一般，缠绕已久的思绪也被理清了，她想去做一件事。

“你想请三天假去阳间？”

监狱长有些哭笑不得：“哪有犯人跟监狱请假的道理哦？”

“我保证就三天。”

殷红诚恳地看向监狱长：“这三年以来，我从来没有走出过这间牢房，每天都在原地自省，我没有寻求过任何放风的机会，三年时间，我只想要三天，三天以后我保证不会再去阳间一次，阳间的一切都跟我毫无瓜葛，我会好好回来坐牢。”

监狱长见她认真了，虽然心软了一瞬间，但还是拒绝道：“不行的，殷红，你知道你是因为什么才继续留在这里，放你出去跟放别人出去的意义不一样，你应该明白我的顾虑。”

殷红并不意外监狱长的拒绝，监狱长是个有原则的好人，先有原则，然后才是好人。

她也没放弃，每年都继续磨监狱长的耳根子，年复一年，终于在第六年秋天的时候，监狱长有了松口的迹象。

“我只能给你一天。”

监狱长也考虑了很久，看殷红虽然一直请求，但每一年的情绪都很稳定，才做出了这个妥协：“但我要收走你的大部分能力，等你回来再还给你，我必须保证你不会有任何伤害活人的可能。”

殷红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我只想去看看一个人。”

监狱长当然明白她想看的始终都是阳间那个人，当即道：“对了，既然你要上去，有些东西我可以交给你了。”

她拿出几件东西，递给殷红。

“这些都是你想念的人烧给你的，因为担心你看了这些会连夜跑到阳间去，所以本来准备在你能正式离开前再交给你，现在看来可能不用了，我相信你。”

殷红听到监狱长的话，一时没忍住，深深地抱了抱这个比她矮上半个头的年轻姑娘，抚着她的脊背，闭上眼睛道：“谢谢你，监狱长。”

“谢啥子哦谢，快来拆祭品，这男孩子多用心的，还给你寄了新衣服。”

监狱长将一条崭新的裙子展示给她看，朝着殷红露出一个属于她外表这个年龄会有的朝气笑容，就好像一个正与她分享新鲜事物的普通女孩子。

殷红看着裙子与监狱长，他们都很美好，属于生机的那部分，一直都很美好。

“还有书嘞，哦，这条项链也好看，不过他是怎么烧下来的……”

殷红数了数哑巴烧给她的东西，一共六件，每一年一件，尽管知道她也许已经消散，也许也正是因为知道她已经消散，他坚持给她烧了六年的礼物。

殷红用脸贴了贴裙子柔软的布料，监狱长说得对，如果她早一些把这些东西给她看，真难保她不会冲动之下逃去阳间见他。

“好了，把手给我。”监狱长对殷红道。

她握住殷红的手，殷红能感觉到，有力量正从她身上流走，她的身体在一瞬间沉重了许多，她不能再轻飘飘地掌控事物，只能像个普通人一样行走，就好像回到了活着的时候。

“明天下午的这个时候，我在这里等你回来，记住，一定要及时回来，我想在我的任期里送你离开，等不了下一个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