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的成都春夜潮湿而微凉,但饭点街道空气里弥漫的椒香让行人内里填满了暖意。
陆筱宁挽着祝平僖,与另外两名女生谈笑着,大步走进开明饭馆。今天是陆筱宁生辰,一日课程已毕,几个好朋友一起来此小聚。
踏入大门时,祝平僖一行人与一名食客擦肩而过,她笑意一凝。
一袭长衫,灰蓝色围巾,头上压着一顶半新不旧的礼帽,打扮倒是寻常,可行色匆匆,腰间有一小块奇异的凸起——是枪。
扎侧麻花辫的女军校生继续与女伴们嬉笑,却已不动声色地扫视了整个饭馆。
饭馆老板张展举站在柜台后拨弄算盘,见到祝平僖等熟客,面上绽开笑容;饭馆今夜生意颇好,大堂里除一桌空位外均已坐满,二楼包房门也挂了“有客”;跑堂伙计有几名看着眼生,添茶上菜动作生疏;几桌食客朝她们投来探寻的目光。
不对。
“那儿,我们坐那儿去!”陆筱宁拉着大家伙儿落座唯一的空桌,唤了声“点菜”。
祝平僖余光瞥见那张展举面上闪过忧色,身体也转向她们这桌;朝她们走来的跑堂是个生面孔,额角挂着汗;有几桌食客动作放缓,手正不安分地向腰间摸去。
桃花眼低垂了片刻,思绪翻涌间她已神色如常,拈起菜单很是亲热地和寿星凑在一块儿,你一言我一语地点菜。
指尖不经意间摩挲过菜单某页的页脚,祝平僖分明感觉到了用小针扎出来的凹凸坑印。
那是一段摩斯密码。
“平僖,我们点两份甜皮鸭好不好?”陆筱宁是南京人,很喜欢吃鸭子。
“好啊,”祝平僖应着,抬眸深深看了眼张展举,嘴上没忘调侃友人,“你还真是不吃遍天下群鸭不罢休。”
陆筱宁大大方方地认下圆脸女生林曼君给她拟的绰号“食鸭客”,很是美滋滋地又在麻婆豆腐、蒜泥白肉等一干菜品后打上勾。
这厢穿着黄埔军校军装的女生们欢声笑语地点菜,那厢张展举却是冒了冷汗。
祝平僖方才深沉的一眼让他明白,她察觉出了菜单的异常。她会采取行动吗?她会举报饭馆吗?她会……帮着隐瞒吗?
一切都是未知。
所幸传递情报的同志业已走远。
张展举对祝平僖很有印象。她是饭馆的常客,当她一个人来时,总会坐在大堂靠窗的位子点一碗三鲜抄手并一碗黑芝麻馅的醪糟汤圆,再找他借一份《新华日报》,慢慢翻阅。
他希望她是同情革命的。
他希望她还未被军统淬成鹰爪。
他希望在这位年轻人的内心种下火种。
垂下头,粗糙的、掌根和虎口都起了老茧的手继续拨弄着算盘,余光关注着大堂里那几桌乔装改扮的军统特务,张展举明白,他应该做好最坏的打算。
“等等——”祝平僖叫住收了菜单正要转身离开的伙计。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固。
“劳驾,再添一碗长寿面。”她拍了拍陆筱宁的手背,朝刚刚几乎浑身僵硬的伙计一笑。
至此菜单被顺利拿走。
张展举终于得以检查菜单上同志传递的信号,却见那页缺了角。
饭馆老板的脸色沉了下来,却也只能若无其事地继续手中的活计,因为军统的特务们,正密切地关注着饭馆内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酒饱饭足后。
看着陆筱宁和林曼君喝得歪歪斜斜,祝平僖接过陆筱宁从兜里掏出来的被压得皱皱巴巴的几张法币,冲依然清醒的刘培玉点点头,“我去结账,培玉你看好她俩。”
“放心吧。”刘培玉扶了扶眼镜,抿嘴一笑。
祝平僖才起身迈步,邻桌穿杭绸长衫围围巾的男人突然失手将一碟辣油打翻,赤红的液体飞溅在她锃亮的军靴上。
“小姐海涵!”那人忙掏出帕子想要收拾残局,却被两名特务捂了嘴架走了。
祝平僖侧身避让,几步来到柜台。
法币按在柜台上被推向张展举,祝平僖迎上他的目光,启唇道:“张老板,一月份的《新华日报》可还有?载着蒋委员长痛斥日汪协定的那个。”
张展举找钱的动作顿了顿,侧身翻找一旁的书架,没一会儿便抽了一张出来,“一月二十四的吧?只剩头版了。”
报纸边角沾了星点辣油,社论标题《汪逆卖国密约的教训》已经模糊。祝平僖将其展开,却见内页字迹清晰、纸张尚未氧化,显然是刚刚被人剥下来的。
她当然明白开明饭店的老板不会是日谍,现在么,已可以确定他是□□。
祝平僖视线凝在“反对汪逆的卖国密约,就必须反对一切的『防共』和□□的思想和精神”上,叹了句,“可惜了,我很喜欢那句‘唯团结抗战才能粉碎寇奸毒谋’。”
柜台后的男人眼皮微颤。“姑娘好记性,”他抬起眼,这双素日里迎来送往很显亲和的眼睛眼角已生皱纹,“若是姑娘喜欢,我便向老友再讨一份来,下次见面赠与姑娘。”
“谢啦。”她轻笑,内心已有决断,遂将报纸折好递还给张展举,收好找回的钱转身走了。
张展举这时候倒露出了真切的笑意,他知道,火种早就在祝平僖的心里种下了。
指尖擦过报纸中缝,捏出来一小片碎纸,正是刻有情报的菜单缺角,张展举看罢便寻机将其投入了账簿旁摆着的油灯里。眼见着纸片成灰,地上的辣油渍也被伙计们清扫干净,特务们自以为抓对了人大部皆已撤去,这名地下党的内心产生了久违的松快。
开明饭馆事件不到一周,军统成都站的同僚们办事不力的消息就作为饭后谈资传进了唐山海的耳朵。
“唐主任,”**科的小李给唐山海送文件时半是感叹半是嘲讽了一句,“您说说,咱们的人连□□交通员的交接地点、衣着打扮都打听得清楚明白了,愣是让这到手的鹧鸪,从指头缝里给飞了,成都那帮人还真是……”
唐山海并不想搭腔,只礼貌地笑了笑,晃了晃手里的牛皮纸信封。
小李识趣地打住话头,“懂懂懂,您女朋友的信到了,那我不打扰您啦。”
办公室门咔哒一声关上,唐山海抽出拆信刀,小心地挑开赭色的火漆印,将信纸取了出来。
入目是女生漂亮的小楷,看信的人自己都没发现他的嘴角在上扬。说是内容要家常,祝平僖便将每周信件当做趣事集般记录一周来她的经历与见闻,行文幽默灵动,读之叫人心旷神怡。
发报终于全班第一,新裁了旗袍被店家邀去当招牌,政治课堂有小鸟飞入教室拉了教官一头,好友过生日,以及……
“另:昨夜归途偶遇狸奴衔幼崽避于桥洞,其后有野犬追击。见狸奴背毛焦卷似遭火灼,犹以躯为伞护子,恻然伐竹为栅阻野犬。料今朝幼崽当得酣眠。 ”
“另”字处洇开了个墨团。
唐山海眉头紧锁,长指轻轻扫过墨团,指腹在“野犬追击”“恻然伐竹为栅”处碾了又碾。
半晌,唐山海放下信纸,把头埋进了手掌。
他当然看得出祝平僖是在借此隐喻着什么。他脑中闪过二人约会时祝平僖道出那句“老板还是进步人士”的神情,闪过祝平僖写信落笔时可能的犹豫——毕竟是老特务了,他几乎毫不费力地就想到了她与成都站无功而返事件的关窍。
唐山海不知自己是该欣慰于未来搭档对自己的极大信任,还是该恼怒于她竟偏帮□□,知情不报。
指尖狠狠搓了搓眉骨,唐山海感受着眉弓处的轻微疼痛,忽地想起了民国二十七年那个夏日的乌衣巷。
二十五岁的唐山海带领手下将一名女□□逼到了一个无路可逃的巷口。他第一个冲到女人的面前,那女人眼神镇定、散淡、坚决,抱在怀里的孩子满脸通红正在瑟瑟发抖,这让他想起嫂子临死前紧紧抱着孩子的情景。唐山海后来高高举起右手,朝天连放了三枪,在其他特务赶到之前放走了那女□□。
被同僚举报后,他也因此收到了惩罚。
“见狸奴背毛焦卷似遭火灼,犹以躯为伞护子,恻然伐竹为栅阻野犬。”他轻声念着。
多像啊。
唐山海定定地坐着,好似一尊雕像。
“唐主任!紧急会议!”勤务兵靴跟撞击石阶。
唐山海不知何时点了根雪茄,无声地抽着。听到勤务兵的声音,他手指夹着雪茄在信纸上方抖了抖。倏地,烟丝舔上信纸,很快把“另”后的文字烫得面目全非。
唐山海并不为自己的举动感到羞愧。这既是在保护搭档,也好像是在回护二十五岁的唐山海。
沉默地吸了最后一口,他将雪茄摁灭,扣好扣子,起身出门。
夜里,台灯下,唐山海伏案回信。
他没对祝平僖的行为进行斥责与说教,只在文末克制而担忧地添了一句——
“锦江春汛急,慎防流木伤人。竹栅虽巧,终非铁壁。”
杭绸男无辜被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义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