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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书神 > 其他类型 > [罗小黑战记短篇集]扶摇 > 第15章 看无限不顺眼[番外]

六岁那年的一个秋夜,隔壁的剑夫子领着一个蓝发蓝眼的男童敲开了你家的门,说要借一口酒来成拜师礼。

从此这个叫无限的孩子在忘剑峰上落了户。

剑夫子自己许久不曾出山,日子向来得过且过,拜师酒都是来你家借的,对徒弟倒是好得很。你娘说他年轻时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剑客,可惜奉错了主,大厦倾塌一息之间,沦落到你们这偏远小村当个柴夫,如今收了无限做徒弟,整个人精神焕发。

你娘感到欣慰,剑夫子重新振作,无限有了家,只有你撇着嘴坐在房檐上看人劈柴。

剑夫子让无限往东,他连余光都不往西面瞟一眼,剑夫子说入门先劈一万捆柴,无限就不顾白天黑夜地在后院劈柴。

日日劈,夜夜劈,你看他都要变成一棵只会劈剑的树桩子了。

劈好的木柴也匀了你们家一份,说是抵酒钱。

无限背着柴来,同你打了声招呼,放下柴,又道了声别。

你远远看到他的身影就躲到了树梢上,借丰茂的枝叶与阴影挡住自己,没想到无限特意把你挖出来,仅仅是为了说这样两句话。

眼见他转身要回隔壁继续劈那劳什子柴,你赶忙从树上跳下来拽住他的衣袖——嘶啦,布料裂开了,你连忙松开手,尴尬得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

“无碍。”无限好脾气地点点头,“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

“我?”

“你不是来同夫子学剑的吗,怎么自打来的第一天就在后院劈柴?”

无限认认真真地回答:“我是师父的弟子,师父教什么,我便学什么。”

你只觉得胸腔里一阵郁闷:“那你不嫌腻歪吗?整日都是劈柴劈柴劈柴,你都没去村子里转悠过吧!”

无限略微思考了片刻,仍是认认真真地答道:“不觉得腻,挥剑很有趣。”

若说练剑有趣你还能理解,但拿剑劈柴怎么会有趣呢?与孩童四肢短短的身形相比,剑身又长又重,与木头相比,剑身又薄又不受力,怎么看都是苦工一件。自己难得愿意多说两句话,无限却实话也不说一句,你觉得他真是既不识抬举又假正经。

随即撇了撇嘴,缩回自己的阴影里,不再搭理他了。

无限下意识伸出手想拍你的肩膀,却不知能与你说点什么,于是沉默着背起竹篓回了隔壁。

你没想到这却给自己揽回一件差事。第二日剑夫子亲自领着无限上门,好言好语,说这孩子初来乍到拜托你平日多照顾几分。

作为一个阴暗鼠鼠人,你第一反应是拒绝,自己一个人都懒得出门,更别提还要带个拖油瓶。

但剑夫子这话说得太顺耳,你高兴,连带着看无限老老实实作揖的假正经模样也顺眼了许多。

同年纪的孩子都在泥里打滚,还不知道无限已经把他们都卷烂了,看见无限跟在你身后,“哟,生面孔。”

又看你,挤眉弄眼:“怕丢了不成?跟这么紧,这是你的童养夫?”

“去去去。”

这种还能当玩笑话忍忍,更有坏胚甚至直接指着你的鼻子来。

“是不是因为你爹跑了,你娘才从小给你找个童养夫拴在家里?”

你阴沉沉地瞪着他,皮笑肉不笑:“若是我有个烂□□的爹,还恨不得他死在外面别回来呢。”

无限似乎没经历过这种阵仗,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那笑眯眯的家伙说了什么畜生话,那坏胚的脑回路比他还蜿蜒一点,勃然大怒地朝你招呼过来,无限挡在你身前,但你把他往边上一拐:“用不着,我自己来。”

说着从腰间掏出一个弹弓,几颗黄豆把这群只敢在泥巴地里靠蛮力欺负人的家伙打得嗷嗷逃窜,转眼间只剩下你和无限两人。

你把弹弓揣回去,踩几下碾碎落在地上的黄豆,毁尸灭迹。

日头毒辣,不过是略微动弹两下便出了一头汗,你干脆钻进林子里,走了好几步才想起还有个无限。

他就跟在你身后。

你回头看了好几眼,没从那张毫无波澜的脸上看出什么变化,反倒又把自己给看生气了。

“你这个人真是假正经。”

素来被夸赞成熟稳重的无限第一次被这般评价:“……何出此言?”

“明明不高兴了,又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不是假正经是什么?”

“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在想……他们为何要这样做。”

“哪样做?”

无限的嘴唇动了动,可惜脑海里似乎没有能够准确形容的词汇,便如顿住般站在那里。

你就是故意想看见无限为难的样子,如今看见了,便也不再捉弄他。

“我娘擅长用弓,自从我们搬来,他爹不再是村里最好的猎手,便去做了行商,两三个月回不了一次家,可村里人人都知道,他爹在山下的村子里还有另一处家。”你呸了一声,“他爹不着家,便以为这也是我的痛处,向我耀武扬威,好歹他爹还是会回来看他呢。”

无限摇了摇头:“你说那只是他的痛处,但就算是叶子,落在身上也是会疼的。人被伤害了,就反击回去,那不是冤冤相报永远没有尽头了?”

你从未考虑过这个角度,无法反驳他的道理,心中却一阵怒火,随即抿住了唇:“按你的意思,他无缘无故找茬,我反击回去还是错的吗?”

“我并非在指责你。”无限微微一怔,“我只是,在思考……要如何才能让这样的事不再发生。不要发生在你身上,也不要发生在他身上。”

你没有接受这个解释,依旧冷冷地看着他。

无限也想不通这个问题,他想了想,又说:“我回去问了师父。”

“什么?”

“‘我不过是个柴夫,教学生自然也只能教些糊口的本事。’……他是这样说的。”

你意识到,这是你昨天问无限的问题。

“明摆着骗小孩子的话,你也信?”

但无限点了点头:“我同他说了,我不信。”

“你同他直说了?”

“师父说:‘看你这表情,不信呐?’,我便回答了,‘不信。’”

你仿佛能想象到剑夫子的表情,定是先被无限噎了一口,随后便哈哈大笑。

似乎他当真是个坦诚的人,有话直说,有问题不憋着,不懂也不装懂,所以才如此得剑夫子青睐。

“剑在何处都能学,但……”无限抬手,指尖溢出莹白的灵光。

不过几天,他竟然已经能运用灵了!看着无限掌中的光点,你彻底没了兴致,把人领回他师父家,咣的一下关上了自己家的门。

你果然看无限很不顺眼。

可他偏似毫无所觉,见面和和气气地打招呼,一同跑腿时主动接过重物,偶尔大人外出被放置在彼此托管也对你照顾有加。

被瞪了,也只是朝你平静地点点头。

你胸中闷火更盛。

挑衅,他一定是在挑衅你。

可你完全没有办法应对。

无限刚来时你还能仗着武力压制他,但三个月后的现在,无限所展示出的武学天赋已经令你无话可说。

他只花费不到三个月就劈完了那一万捆柴,正式开始同剑夫子习剑,又过去一个月,剑夫子便准许他将木剑换成了铁剑。

得知这件事,一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你立刻跳起来,马不停蹄去练箭。

你三岁那年正式开始同娘亲学弓,时至今日,她也只许你用无镞的木箭练习。

剑与箭自然不同,可再不同,无限也先你一步迈入了铁器时代。

修习箭术需开阔之地,欲捕捉风的轨迹,便只能深入山林。素来不愿出门的你不得不屡次踏入山林。

射箭需要开阔的场地,要捕获风的轨迹,只能到山林里去。不愿意出门的你不得不一次次入山,倒是好几次遇到那个坏胚。或许是上次落荒而逃得太丢脸,他回去也没少精进武艺,却仍然近不了你的身。

而无限的剑……你只是远远看着,便庆幸自己学的是弓。

无限确实是千载难逢的天才,而你也确实没有习剑的天赋。

每每想起这件事都要心情复杂,夜里翻来覆去好半天。第二日刚睡醒便听见隔壁院子传来剑夫子的念叨声,你揉揉眼睛,立刻醒神,爬到房檐上去看这对师徒在搞什么名堂。

“你才练了几个月,就敢同人家动手?动手就算了,他们那么多人揍你一个,你也不知道跑?”

你悄悄探头看了一眼,只见鼻青脸肿的无限被剑夫子按在凳子里上药。

“人家是替你出头呢。”

你回头,看到穿戴整齐的娘亲,恍惚:“娘,今日也要进山吗?”

她将昨夜在烛下给你削苹果吃的匕首收进袖下,对你一笑:“连这小鬼都替你出头了,你亲娘怎么能不去替你出头。”

看着自己萧飒的娘亲推门而去,你忽然反应过来,无限打架是因为你?

再爬上屋檐,隔壁庭院里只剩下无限一人。

看见他的脸,你没忍住:“噗。”

这一笑引来他的视线,你立刻装作无事发生,问:“你在做什么?”

“师父罚我面壁思过。”

无限微微避过脸,却将青紫色的眼圈完完全全暴露在你视线下。

“你说冤冤相报没有尽头,就是自己站在那里挨打吗?”

无限移开视线:“后来……我还手了,他们都是横着离开的。”

“你动手了?”你微微瞪大眼睛,往堂屋瞥去一眼,不自觉压低声音,“你就不担心剑夫子因此不喜欢你了吗?”

“师父为何会因此不喜欢我?”

他问得太坦然,竟让你有些恼火,“打架是于礼不合,被打成这样更是丢人。”

无限摇头:“若是我没有做错事,师父却因此厌弃我,那是师父的不对。”

话虽如此,无限的目光还是下意识往剑夫子的方向一探。

你捕捉到了这个动作,庆幸自己没被他的言语骗过去:“人活在世上,怎么能做到完全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呢?”

他似乎从未考虑过他人的目光,仔细考虑过后,反倒更坚定了,“将来,等我有了徒弟,定然不会叫他因此提心吊胆。”

“你不过刚入剑夫子门下习剑两个月,就开始想着出师后收弟子的事了?”怼完人,你便想起他沦落至此还有你一半的债,忽然全身上下都不对劲了,“你为什么要同他们打架?”

无限顿了顿:“他们说了些污言秽语,我不想污了你的耳朵,总而言之,不是我先动的手。”

你当然知道眼前泥人脾气的家伙不会主动招惹他人,想也知道,肯定是那帮坏胚特意挑无限落单的时候找上门想给他一个教训,不曾想踢到了铁板。

无限突然说:“谢谢你。”

你吓得差点没从房檐上失足滑落:“……什么?”

“我一直没能找到机会告诉你,谢谢你那日帮我说话。”

……这家伙真是太恐怖了:“你是不是知道我看你不顺眼,才特意来说这种话。”

“你看我不顺眼,为什么?”无限意外道,“因为……我被人打破了相吗?”

他思来想去,觉得只可能是这一个原因,飞快地自圆其说:“好吧,既是破相,那看起来也不可能顺眼。我可以在伤好之前都绕着你走,不碍你的眼。”

“……”

一时之间,你心情复杂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无限不知道,你曾经也想跟随剑夫子学剑,却没能坚持劈完那一万捆柴。

那种郁闷的感觉又盈满了你的胸腔,仿佛无数只蝴蝶横冲直撞,试图将春天撬开。

无限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抬眼望着房檐上的你,轻声说:“等我伤好,你就看我顺眼了,好不好?”

他没问“是不是”,而是说“好不好?”,似乎自己都没发现自己是在哄你。

你面上发热,干脆一眼朝他瞪过去:“我从第一次见你就看你不顺眼了!”

无限温和道:“怎么会呢?初见那日,如果不是你留我们在家吃饭,我和师父怕是要饿一整晚肚子了。”

无限知道,那时剑夫子家里连一粒米都没有,因为米是第二天剑夫子领着他去买的。

“……那日,那日我还将你甩在了门外!”

“你只是关门的动静大了点。”

“我还每次都在瞪你!”

无限颔首,面上竟然流露出些许笑意:“是啊,你每次总是第一时间察觉到我的出现。”

“…………”

他这说的都是些什么和什么呀!

“你看待事情和我有不同的角度,总是能注意到那些我注意不到的地方,但为什么要用负面的眼光看待自己呢?”

……你瞪着无限,想从那双过份澄澈的蓝眼睛里找出一点虚伪或讨好的痕迹,却只从那一片坦然的真诚里看见此刻狼狈的自己。

那股横亘在胸口的郁气忽然就泄了劲,你瞥开脸。

这个人,轻而易举得到了你没能得到的认可,又用日复一日的坚持照见了你的懈怠。

无限没有做错任何事,他就是天赋比你好,也比你更努力。

你不喜欢无限,只是因为他太好了,你看他越不顺眼,越衬得自己丑陋。

这份情绪与他无关,你只是无法面对,为什么自己不是这样的好的人呢?

春去秋来,时光在崖尖的晨昏交替中流淌。当年的孩童抽条拔节,无限出落得芝兰玉树,比起剑士却更像个文人,而你也追赶着这个“不顺眼”的竹马长大了。

他寅时起,你便卯时在后院拉满弓。

他劈完一千剑,你便射落一千片寒秋的落叶。

他于月下领悟剑意,你便在山岭之中凝神冥想。

就这样,一剑又一剑,一箭又一箭。

无限似乎对你的追赶毫无所觉,又或许早已习惯。他总是在你突破瓶颈时停下脚步,会心一笑般朝你点点头,又在你气馁时,用那种能死人的坦诚对你发问:“你昨日只能射百步,今日已能射一百二十步,为何要对自己如此苛刻?”

因为无限已经可以打败使木剑的剑夫子了!

这话你当然不能告诉他,于是憋着股劲更努力地射箭。

就这样,几乎参与了对方所有进步的两人一起走到了十三岁。

山下的硝烟味,是随着一阵磅礴的山雨飘来的。

起初是山脚下的行商缺席了月历的造访,下山赶集时,又从零星逃难而来的人口中听见了支离破碎的消息,最后是自山下升起不祥的黑烟,就连风声中都隐约能听见鬼泣般的哭嚎。

关于战争、关于死亡、关于王朝倾覆的消息,与带着血腥气的风,一点点渗入这座宁静的山崖。

娘亲和剑夫子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关在屋里的谈话时间越来越长,终于,在一个乌云压顶的清晨,娘亲将你叫到了面前。

往后的日子里,无论你如何思念她,有关那天的记忆却越来越模糊,只记得娘亲嘱咐你无论如何都不要下山。说完,就像许多年前那个秋夜敲开对方的门借一壶拜师酒一样干脆,娘亲敲响了剑夫子的门。

开门的不是那个颓然的柴夫,而是娘亲口中那个曾经名动四方的剑客。

他们没有再多说,就像只是每一次下山采买那样,娘亲替你整了整衣领,剑夫子则拍了拍无限的肩膀。

然后,他们的身影便消失在山路尽头,被浓雾吞没。

这一别就是一年,三百多个日夜。

没有任何音讯传回。

而山下的烽火未曾停歇,连带空气都如泥泞的急湍,汩汩流淌着混乱与死亡的气息。

你变得更加沉默,箭矢破空的声音成了代替唇齿的语言。

无限的剑也越来越快,越来越沉,每一次挥出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要将这困住你们的时间和年少的羸弱一同劈开。

直到那个傍晚。

夕阳如血,将云层和远山都染上一片惨烈的红。

你循着声音找去,一时竟然不敢喊他的名字。

“我要下山。”

说这句话时,他正收剑入鞘。

素色的衣袍溅上了血,那队骑兵躺在他脚下,只留下了几匹不安嘶鸣的马儿。

你握弓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尖泛白,心却忽然一松,仿佛等待这句话已经很久了。

“他们出事了。”无限望过来的瞬间,你避开了他的视线,但那残忍的话音仍然传入了你耳中,“除非如此,他们不会允许有外人打进这座山。”

压抑了一年多的情绪被瞬间点燃,你猛地抬起头,却见暮色四合中,最后一抹天光落在了他湛蓝的眼底。

无限朝你伸出了手。

“山上更安全,但我想你不愿只留下自己一人。所以,与我同往,可好?”

好。

你们在日出时骑马离开,尚未抵达山脚下的小镇,那股死亡的气息已如实质般缠绕上来。

镇口的牌坊歪斜着,其后并非你们熟悉的熙攘街市,而是一片残垣断壁的死寂。

目光所及,尽是焦黑的梁木、破碎的瓦砾,以及……

残缺的、肿胀的、被乌鸦啄食的尸骸,以各种绝望的姿态匍匐在地,零落在大街小巷。

这就是娘亲和剑夫子要下山来阻止的……地狱吗?

浓重到令人作呕的甜腥混杂着灰烬与腐烂的味道,直往你身体里灌。你的胃部猛地一阵剧烈抽搐,酸液凶猛灼烧着你的喉咙,尝试挪步,却在下一刻被这满城凄凉压弯腰,无法控制地呕吐起来,直到吐无可吐。

被生理性泪水模糊了视线里,无限静静地站着,身姿得挺拔像一柄骤然出鞘却不知该刺向何方的剑。

与你不同,他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只是站着,一动不动地站着,沉默地、固执地,从日暮站到夜深,又从夜深站到黎明第一缕惨白的光照亮这片废墟。

你就站在他身后一寸的距离,身体冷得发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忘剑峰和山外这个真正残酷的世界,隔着怎样一道血海深渊。

良久,无限回身握住了你的手,你们继续走,像两个游魂,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艰难地搜寻着任何一丝可能的生机。

消息是从几个被你们救下的散兵口中断断续续拼凑出来的。

那因与妖勾结而被放逐的妖女回到了风雨飘摇的旧国,传说她箭无虚发,却在月前中了敌军阴险的埋伏,万箭穿心而死。

你愣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胸口好似破开一个大洞,寒风毫无阻碍地穿透过去,带走你体内最后一点温度。

而那位曾经名扬天下的剑圣也在那一战中被俘虏,如今正被悬吊在城门之上。

作为回报,那几个归队的士兵向上级引荐了你们。

他们自称是兴王麾下的边军残部,在这片崩坏的土地上艰难地维持着秩序,在确认并非敌人后,甚至分给了你们一点干净的水和干粮。

听说了你们要去那座城,为首的将领露出了晦暗不明的神情,见识过无限与你的本领后,终于松了口。

他们原本的目的地也是那里。

有人领在前,路便好走了许多。

就这样,无限提着那柄剑夫子为他铸的剑,走向那座黑云压顶的城池。

然后,你们看见了。

高高的城楼上,形容枯槁的身影被铁链悬挂着,破烂的衣衫为风吹动,露出下面深可见骨的伤痕和焦黑的皮肉。

尽管成绺的乱发遮住了脸,可从那依稀的轮廓体,你找到了那个曾经教你们练剑、给你们讲道理、会无奈笑着念叨无限的剑夫子。

他还活着,却比死了更痛苦。

他好像已经看不清了,目光越过纷乱的战场,却找不到落点。

可是他好像又看见了你们。

因为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囫囵喊着:“杀了我,只管杀了我!”

无限冲杀的步伐骤然停滞,握着剑的手青筋暴起,剑尖嗡鸣。

那柄日夜挥舞的剑,此刻却重得他几乎抬不起来。他红了眼眶,死死盯着城楼上那个身影,那是他的师父,是给予他第二次家庭的人,他又如何挥得出这一剑?

人群中一杆长箭飞驰而去。

无限恍然抬头,那是极好的一箭,锐利地射向他唯一的师长,却在抵达城楼的瞬间被无形的力量弹开。

那种力量无限很熟悉,他下意识地看向你,眼神中带着自己都不曾发现的……请求。

“是金系的能力者。”

月中以来,不是没有弓弩好手试图给这位英雄一个痛快,只是这乱城之中有能人异士助阵,不让任何一个人成功。也是,这二人怎么会轻易被普通人斩于马下?

你看着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剑夫子,看着浑身颤抖、濒临疯狂的无限,心底那个被荒芜和冰冷填满的洞,忽然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你沉默地、几乎是机械地,从背后抽出了那支箭。

那是你从家中带出的,唯一一支没有镞的木箭。

搭弓,引弦。

无需思考,你早已练习过千万次,在忘剑峰上每一个思念与愤懑无处宣泄的日夜里。

周围震天的喊杀声、兵刃碰撞声瞬间远去,世界寂静无声。你眼中只剩下那个城楼上的身影,以及他眼中那最后的、清晰的恳求。

“嗡——”

箭矢离弦,破开浑浊的空气,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

它没入了剑夫子心口,令悬吊的身体猛地一颤,随即彻底松弛下来。

无限猛地转过头看你,满眼赤红。

你没有与他对视,只是缓缓放下了弓,手臂沉重得抬不起来。

后来的记忆都变得模糊了,如何杀出重围,如何逃离那座死城,你都记不清了。意识仿佛漂浮在身体之外,只记得兵刃砍入骨肉的钝响,温血溅在脸上的黏腻,以及无限用嘶哑得仿佛被砂石摩擦一般的声音对你说的,“谢谢。”

你浑浑噩噩了三天,梦中腥甜的血雾里,被悬吊在城楼上的身影摇荡着。

第四天,从噩梦中醒来时天光破晓,金辉刺目,你想要去遮,却发现自己的手正被无限握着。

日出的晨光下,他宛如一座眉眼低垂的金雕塑像,炼狱人间,神佛闭目,无限也这样守了你三天。

醒来后,他对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他已经决定随军加入兴王麾下,邀你同往。

“以前我总是在想,如何才能让一切不再发生,却是纸上谈兵。要终结这乱世,唯有以身入局,才可破局。”

你看着无限,看着这个你追逐了整个童年的身影。你们一起长大,一起修行,一起经历了最惨痛的失去,他一直都是很好的人,可你们已经无法同行了。

你的箭在射杀剑夫子地同时也射穿了自己的心,那里只剩下需要独自吞咽的悲伤和罪孽,无法再装下黎明苍生的困苦。

于是你缓缓摇了摇头。

“我要回山上去。”

无限的路是千军万马,是以战止戈,是为天下苍生的图谋。

而你的路……不在那里。

你没有哪里可以去了,娘亲不在,忘剑峰是你唯一还能回去的、称之为“家”的地方。

总要有一个人回去守着家。

“无限,我们就在这里……分道扬镳吧。”

他沉默地看着你,没有再劝,那双蓝眼睛里翻涌着无数情绪,最终都归于沉寂。

你们就此分别,背对着炽烈的天光,你不愿再看谁的背影,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弓,回到了冷清的山崖上。

村里原本就没有多少人,如今战乱,人丁更是稀落,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户人家守着最后的炊烟,这份近乎死寂的清静正合你意。

你重新住回了老屋,每日上山、练箭、探灵,循环往复。

偶有上山采药的人带来消息,你断断续续地听说,那个蓝发蓝眼的少年成了兴王麾下最锋利的剑。世人说他用兵如神,说他立下了一人守一城的惊世功绩,说他剑锋所指敌军落荒而逃……

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

一场又一场战事大捷,在你们二十三岁那年的六月十七,兴帝登基,改年号为无限。

无限元年,战火彻底平息。

一向安静的村中也响起了欢庆的锣鼓,那天你没有射箭,而是一个人在山中待到深夜。山风拂过你的发梢,带着盛夏的闷热,吹得心头那一片空茫的怅然终究散去。

他真的做到了,以无限之名,终结了人间纷杂的乱世。

他当然能做到,他可是无限啊。

未曾想到,无限将军荣登年号,竟然替你也揽了一份差事。

约是半个月后,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吭哧吭哧爬上了忘剑峰,拜在了你门前。她称你为住在忘剑峰上的神射手,说自己是经由兴国的无限将军指路而来。

“无限将军说,若我想学真正的骑射,天下唯有您可教我!我、我想向您拜师!”

你看着她被汗水糊住却亮得惊人的眼睛,其中有十年前那个人的专注,又像极了另一段时光里某个不甘落后的自己。

但你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我不收徒。”

女孩眼中的光瞬间黯淡下去,天色已晚,你留她在山中住了一宿,第二日亲自送她离开。

远远地,你蓦然驻足。

只见晨曦之下,那座曾经尸骸遍地的荒镇,几乎变回了你记忆中的模样。

屋舍看不出丝毫破败的痕迹,袅袅炊烟重新升起,带着谷物清甜的香气。田地被重新开垦,劳作的农人在树荫下乘凉,几个孩童在绿地间穿行奔跑,嬉戏打闹。

阳光洒在这片重获新生的土地上,温暖、明媚。

女孩紧张地说:“您、您怎么哭了……”

你抬手摸了摸脸颊,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最终你还是没有收她为徒,但女孩说这里和她的家乡很像,因此留在了这座城镇中定居,偶尔进山野猎、你也不吝于指点一二。

然而这不是结束,越来越多人被送过来,他们有的是无限的旧部,有的是无限麾下将士的遗孤,听说这里是无限将军的故乡之一,便也将这里选为了自己的第二个故乡。

“故乡之一?”

“嗯……话本里说,无限大人真正的家乡也在战火中消失了,但他孤身上忘剑峰拜师后,这里就成了他的故乡。”

……是了,你都忘记,无限并不是这座山中的人。可你也不是呀,这忘剑峰里,不都是落地生根的游子吗?

后来,你救下过许多贸然进山的莽夫,名字渐渐也传开来,他们中竟有许多人听说过你的箭,听说过你那惊世的一箭。

你不置可否,依旧在春花秋月、夏雨冬雪中,过着离尘隐居的日子。

二十年弹指而过。

没有什么雷霆万钧的天象,也未有霞光万丈的奇景,只是一个寻常的清晨,寻常的一次吐纳,身畔流转的山风、叶片坠落的轨迹、远方云气的聚散、乃至脚下整座忘剑峰的绵延脉动,都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你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并未拉弓,只并指如箭,向着虚空轻轻一划。

一道无形气劲破空而出,却带着润泽万物的生机,掠过的枝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新芽,转瞬间绽开一朵花。

一直在修行中追逐着无限的你,先他一步成仙了。

再后来,无限57年,兴帝驾崩,举国皆哀。

同年春天,隔壁院落的主人推开了你家的门。

那是个黄昏,他仍是一身素色衣衫,风尘仆仆,肩上落着几片桃花瓣,面容比你们分别时稍长了几岁,仿佛只是历经了一次漫长的远行归来。

“能否同仙子讨一盏茶喝?”

“我若不给,你又如何?”

他发出一声叹息:“怎么这般冷漠?可村中大家都知道你我关系。”

“知道什么?”

“我是你的童养夫。”

“?”你气笑了,提着弓砸他,“谁家的童养夫是六岁定亲,八十岁认亲的。”

你们从屋舍打进山林,又在月色沉静时打进山巅。忙于国事的年号大人距离成仙仍有一线之遥,却与你打的有来有往,如顽童般不讲道理的打闹过之后,两人相顾无言。

随着山下的镇子越渐繁荣,村中的小辈们纷纷搬下山,而当年同村的老人们也都离世,这座村中早就没有熟悉你与无限的人了。

“这些年,就一直在山中,没出去走动吗?”

“我不爱出门。”

“好。”他在你身侧一步之遥停下,与你并肩,“无论你想如何,如今的兴国万里,处处都能容下。”

你与他一同望向那片他亲手夺回的人间烟火。

“我总是在想,如果那时能同娘亲一起下山,想我没有对剑夫子射出那一箭,也想若是我同你一起去了兴国,一切会是怎样。可是,无论我如何想,那时的我都不可能做到……”

无限低声道:“从过去到现在,你一直比我更强大,城楼之上的那一箭本该由我来承担,但那时,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你。”

强大?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似乎带着不可思议的重量。你想过无限会主动提起这件事,却没想到他会用“强大”来形容你,一时愣在原地,片刻后,所有愁绪付之一炬。

“我曾以为我这一生都不会放过我自己,也不会原谅你。”

无限侧目望来,岁月未曾带走那湛蓝眼底深处的澄明,只沉淀下深潭一般温润的沉静:“那现在呢?”

你微微笑了起来。

与想象中不同,这句话说得并不艰难,反而如云开月明般自然。

“能再见到你,我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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