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来,五右卫门,你和那个叫恩佐的决斗——最后到底是谁赢了啊?”
菲亚特行驶在正午慷慨的阳光下,鲁邦把着方向盘,像是不经思考、随口抛出问题。
距离上一座城市已经有些距离,乡村荒野间的道路并未刻意地铺圧平坦浇铸沥青,反而保留了最原始的砂石地,汽车过后扬起一片带着土地清香的尘雾,于烈日光线中漫扬出干燥爽快的豪气。
后排车座闭目养神的和装男人保持沉默,眉心却缓缓拧起,看上去不太有作答的兴趣。
安娜就坐在他身旁、百无聊赖打量窗外绵延不绝的田野风光,忽而轻轻哼笑了下。
“恩佐是剑杀手出身。”她说,“你们知道剑杀手吧?本地的斗牛表演一般分为三个阶段,审讯、判决、执行,那些在执行阶段负责对狂暴的公牛一剑毙命的斗牛士,就叫做剑杀手。”
五右卫门神色一滞,终于睁开眼,转头看过来。
“平均每头斗牛能有半吨重,靠力气和牛较劲是没有意义的。”安娜支着下巴与他对视,口吻冷淡地续道,“顶尖的剑杀手都拥有丰富的经验,过人的胆识,以及干净利落的技术,确保到了表演最后、能一剑穿透牛的心脏或主动脉,等待它因为大出血在10到30秒内死亡。”
真正的斗牛不是竞技,而是杀戮的艺术,剑杀手需保持优雅,更要学会减轻牛死亡的痛苦。
“如果刺杀未能成功,会有助手负责切断牛的脊髓,致使它立即呼吸停止,这是保护斗牛士,也是对牛的人道补刀手段。”说到这里,女人微微停顿,再开口时,那把沙哑的嗓音便愈发低沉下去,“恩佐从来不和助手搭档,有人指责他靠争议博取名声,也有人说他只是盲目自信,谁知道呢。总之,他失手了,牛受了重伤,也没能立刻死去,侧腹部划开一个大洞,到处发疯乱撞,离得近的观众都被洒了满脸的血和脏器……”
在正式表演中失手即是剑杀手一辈子的耻辱,更别提出现这般惨状、往后招致的排挤与非议不难想象。曾经万众瞩目的斗牛巨星就此狼狈退场,辗转堕落成见不得光的雇佣私兵。
“一个失败者,虚荣又自大的暴力狂。”
安娜冷漠地作出评价,转而露出意味深长表情,带着一丝挑衅,她直直看进身侧男人的眼睛。
“我的意思是——大剑客,你总该比牛厉害吧?”
副驾驶座突兀响起低沉的闷笑,状似假寐的次元不知听了多久,伸手抬高帽檐重新坐直身。
“啊啦啦,”鲁邦也笑着出声,“被小看了呀,五右卫门,怎么办呢?”
和装男人抱着剑,挨了打趣脸色照旧波澜不惊,只有下瞥的嘴角泄露几分不服气的心绪。
“在下自会以行动证明。”他说。
“是吗?”鲁邦轻飘飘地应,话语间笑意不减,脚下却猛踩了一记刹车,“好吧,你的机会来了。”
轮胎猝不及防咬紧地面,发出凄惨的摩擦声,车头向下栽倒、车尾又向上弹起,挨过最后一丝惯性的移动,这辆古董菲亚特终于凝固在路中间,堪堪停在前方那座石头质地的拱桥前。
正午的阳光滚烫,将桥身饱受岁月雕刻的痕迹照得分明。桥对岸是他们的目的地、一座悬崖上的小镇,白墙红瓦的老屋簇拥着教堂尖顶。大地在城镇边缘豁开一道深沉裂口,又被凌空飞跃的石桥重新缝合,桥底下便是令人目眩的虚空,唯见峡谷幽深,光影在岩壁表面缓缓流动。
要抵达小镇,这座桥是唯一的通道,然而此时此刻,那辆眼熟的、阴魂不散的加装吉普就横在桥正中,年轻强壮的雇佣兵从副驾驶座跳下来,慢条斯理抽出腰间长剑,远远的,他拿刃尖指向菲亚特车里的人,露出一个有些狰狞的表情。
“我们才移动多久?”次元忍不住皱眉,“追得好紧,这家伙难不成真长了狗鼻子?”
“嗯哼。”鲁邦不置可否,扭头往后座看,“他在向你下战书噢,五右卫门,你怎么说——”
回答他的是车门开合的轻响,素色和服被峡谷罡风吹起,翻飞着擦过车窗,其间流掠一点银月似的锋利光芒,是斩铁剑被他缓缓抽出鞘。
气流发出尖嚎,从悬崖底部盘旋着升起,两条雪亮的剑刃仿佛两条永不交汇的河流,两名持剑人心照不宣朝对方靠近,不知道谁的指关节攥得发白,又是谁的汗珠沿着脸颊滑落下巴。
最后,他们间的距离不超过五步。
五步之内,生死立判。
“——好啦好啦,随他们打吧。”
鲁邦的语气雀跃轻快,他拉开车门,不忘回头招呼:“安娜,我们先去找东西。”说着又看向副驾驶座擦拭着枪膛的男人,“次元。”
次元大介并未说话。透过半开的车窗,他不动声色举起那把从不离身的M19左轮,瞄准了桥中央的加装吉普里手持枪械的迷彩服男人。
同一组的杀手,希望别差恩佐太多。他想。
砰!枪声骤响,吉普车的挡风玻璃应声而碎!
血花绽开在纷扬的玻璃碎片中,破裂声与两支利剑白刃交锋刹那的金属嗡鸣相重合,与此同时,鲁邦一把拽住安娜,沿着石桥狂奔起来!
倏忽间,余光一角被挥洒的血雾点燃,剑刃自谁身上犁开伤口,翻卷的皮肉鲜红的肌肉纤维隐约的白骨,它们暴露在光线中,就像进入审判阶段的斗牛表演,富有一种无声而残酷的美丽。
安娜收敛视线不再细看。他们穿过桥,跑进小镇大门,她甩开鲁邦的手跑到前面去带路。天光大亮,沿途却无行人,再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所有居民都反锁房门闭不出户,偶尔能瞥到藏在窗后窥探的眼睛,小心翼翼,戒备又惊惧。
鲁邦将所有反常收入眼底,沉吟着加快脚步。
他们最后找到了一幢坐落在悬崖尽头的小房子,翻过生锈的铁丝网围栏进入破败的后花园,遍地杂草有齐腰深,风一吹,草叶沙沙作响。
再往里走些,就能看见峭壁边沿攀长着一棵无花果树,瞧上去比房子活得更久,树根和石头纠缠在一起,被风吹日晒磨得发亮,像动物绷紧的肌腱,把整棵树钉死在离深渊最近的地方。
安娜径直往树下走去,出于直觉诱发的警惕心,鲁邦与她保持了两三米距离,没再靠近。
扒开草丛和皲裂的泥土,她取出一个埋得并不算深的木头盒子,掀开盒盖,里面躺着一块陶瓷般的薄片,约摸掌心大小,颜色是陈年的象牙黄。鲁邦辨认出来,那是一块鹿的颅骨碎片。
有干枯的风迎面拂过脸颊,男人唇线抿直,睫毛半垂下来,遮住了眼里掠过的种种情绪。
“来都来了,”他突然说,“何必躲躲藏藏呢?”
风愈发急促地呜咽,吹动无花果树枝头厚重的深绿叶片,树底下婆娑的阴翳随之轻晃了晃,慢慢的,一道黑影从里面剥落出来,嶙峋的躯干与四肢,凌厉的下颔线和高耸的颧骨,那张气质阴郁的面容渐渐与照片上的古典学教授重叠。
“鲁邦三世,”西蒙内·普罗提斯叹息一声,“我得承认,是我小看了你和你的朋友。”
他站在那儿,半边身子还藏在苍老又粗壮的树干后面,细长的眼睛像只鹰隼一样眯起。
“只可惜,你们也小看了【她】。”
鲁邦神情微滞,一侧视线转向背对着他的女人。
“……安娜?”他很轻地念出这个名字。
女人没说话,也没回头。
普罗提斯便露出点满意的笑容,朝她的方向伸出手。时间短暂地凝固了几秒,然后女人往前走了两步,把盒子里装着的东西递给了他。
骨片并不光滑,贴在掌心带来一种复杂的质地。教授垂下眼,默读那黯淡表面雕刻的字句。
【她离开我,多少顶花冠,她在我身边戴过】
“……呵。”他古怪地低笑一声,“安娜斯塔西娅,你真是完美的研究素材。”
瞥到鲁邦面上转瞬即逝的不解,他唇角的弧度勾得更高:“你不知道?这位女士被称为【现世的阿芙】,她们都是文采斐然的天才,都与自己的同性学生相恋,当然,最有意思、也最有宿命感的一件事,是她们的恋人——都不得善终!”
最后一个单词发音落下,他猛的用力从树后拽出另一个人、一个年轻得过分的女孩。
咔嚓,很清脆的、按开枪支保险栓的声音。
教授单手卡着女孩脖颈,拿枪口抵住她的喉咙。女孩睁大了一双小鹿般的橄榄绿色眼睛,那里面挤满了纯粹的恐惧和哀求,直到全部情绪都不堪重负溢出来。滴答,她的泪水落在了枪柄上。
“老师……”她小声地,绝望地呜咽。
鲁邦不确定是否看见女人身形刹那间的僵硬。
“还认得这枪吧?”普罗提斯对她说,字里行间都是露骨的恶意,“才过几年你就另觅新欢,被它杀死的那位姑娘该多伤心呀,年纪轻轻下地狱难免寂寞,不如我再送一位去陪她——”
“等等……!”女人猝然出声打断他,整个人都像张弓似的绷紧,几乎就要扑过去!
但教授比她反应更快地提高声调:“站那别动!”
女人蓦的顿住,眼见着冷硬的枪支在女孩细嫩的脖颈上磨出血痕。半晌,她隐忍地吸了口气。
“阿芙的诗还剩下最后一句。”她哑声道,“没有我帮忙,你永远都别想找到秘宝。”
“……原来如此。”鲁邦忽然说。
普罗提斯眉头微挑,有些玩味地看过来。
鲁邦无视他,只定定望着女人的背影。
“难怪那群雇佣兵效率这么高,每次都能准确地找过来。是你泄露了我们的位置,对吗?”
太阳升得更高了,白晃晃地照在所有人身上。
女人终于慢慢回头,正面迎上鲁邦的目光。
他们彼此对视,就像在地中海旁的初见。只是如今立场调转,已分辨不清是谁在渴求谁的真实。
“我说过,我利用了你们。”
她最后这么说,声音在风中打着旋儿,仿佛倾诉一个毕生的秘密。
(つづ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