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马320停在车库,一家人开始卸货。
婶婶挑出几兜最轻的东西心疼地交给路鸣泽拎着,自己和叔叔各扛一座小山,胳膊上还挂满了,傍晚热得人满身是汗,再薄的夏装裹在身上都闷得像一只湿透的旧棉袜。
但这是为了送亲儿子出国留学,所以婶婶胸膛里全是希望。
一家人上了楼,没逮到在外面瞎跑的侄子路明非,进门才看见个穿着大T恤的猴窝在小板凳上摘葱,一如既往蔫嗒嗒的,老实得好像在家里养了几年的一盆文竹。
但就这么个细胳膊细腿见人三棍子打不出屁的货色,竟抢先一年跑去了那在婶婶想象中遍地摩天大楼、用大鼻子看人的老外们洋气地拿着咖啡一扭一扭走进证券所和豪华商场张口秃噜出一长串鸟语的地方,而没如预料中一般继续不起眼地过日子,于是婶婶看他又不顺眼了。
婶婶边干活边检视一圈锅里的香肠、盆里的萝卜与米粉、卫生间里的马桶圈,各挑一轮毛病,最后有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总结:“你们年轻人就是不会干活,得了得了,使唤也不敢多使唤,还是回美国享受少爷日子舒服。”
路明非知道婶婶心里不爽,但让她说也不会少块肉,他早听习惯了,只要事确实办好了没惹婶婶生气就行。婶婶是这家里的主心骨,回嘴让她真正火起最后他也落不着好……而且今晚是胖版路鸣泽的庆祝会,婶婶应该是很期待的,辛苦了二十几年的家庭妇女过度吹毛求疵的追求这些仪式感,其实是想为自己一个人证明她的付出和她的幸福,即使其他人并不在乎。
卡塞尔的龙族心理学不讲凡人,他们学习对付的龙是凭火与血的逻辑噬咬亲人的半兽半神,而混血种们似乎都有着风姿翩翩博学优雅犹如女王的妈,包括路明非记不清模样的乔薇尼。
但和那样的形象比起来,还是胖胖的爱抱怨又爱攀比,真情实感替家里所有人发愁的婶婶更像路明非理解中的妈,真实得充满软肋又强大。哪怕婶婶不如意动辄起手就是抱怨老路家如何如何不好……但她的根系早已结实地生长在这个家里,犹如一棵真正的树木,哪怕在她枝叶里趴窝的两只鸟一个超重又多情,另一个衰得满头杂毛还敢暗恋人家金凤凰的未婚妻。
而且其实路明非也就比叔叔婶婶早回来不到十分钟,见家里一切当真都还完整已经十分庆幸,此刻心里全是对另一个自己的感激。
路明非耷拉着脑袋听完训,根本没往心里去,到卧室里站在已经开始吹空调玩电脑的路鸣泽身旁,把他买的万用插座放在桌上。
“这啥玩意?不是牌子的吧。”胖表弟拿起它看看,一脸吹牛小混混摆弄豪车钥匙式的不屑,不完全对着东西,而对着衰衰的表哥,“等我以后买个好的送你”。
他也相信婶婶说的自己去了美国就能出人头地,还打算按叔叔的教诲以后罩着点这个注水学历的表哥,毕竟是一家人嘛。
“带变压器的,美国那边电压不一样,你拿着能应个急。”路明非挠挠后脑勺。
“哦,知道了。”胖表弟好像有点觉得路明非会仗着提前一年出去的经验说教他,防备地撂下脸色作兴致缺缺状,随手放下那小东西,反正婶婶会一遍遍巡视家里任何可以带上给他的东西并塞进行李。
但路明非说完就去收拾东西了,很少的一包。
叔叔鼓捣完榉木马桶圈,舒服地试用了一回,走到客厅窗边往下一看:“嚯!这车!”
“车什么车?……”婶婶的声音传进卧室被铃声淹没,路明非接起来听了听:
“好,我知道了。”他说。
路明非拎起行李穿过客厅,地上刚买回来的东西堆成山,里头衣食住行无一不包,还有盒蛋糕。路明非自己从来没吃过一块生日蛋糕,但他其实还挺想要的,也可能他真正需要的是生日蛋糕背后那一张张把孩子视若珍宝的笑脸。
“明非,干什么去?”叔叔问。
“学校有事,我先走了,叔叔再见。”路明非说。
对面的中年男子顿了顿,或许注意到路明非刚刚盯着蛋糕走神,四下张望后轻手轻脚拎起那块蛋糕给路明非:
“拿着,到车站吃一口。”
脸色有点疲惫的路明非忽然抽风似的笑了笑,也可能是傍晚光线不好让人看错了。
他轻轻把蛋糕推回去:“没事,留给鸣泽吃吧,省的婶婶发火,我吃牛肉面就行。”
叔叔松了口气,又摸出一卷零钱,大概是私房钱,不容二次拒绝地塞进路明非裤兜:“出去吃点好的,别饿着。”
“谢谢叔叔。”路明非说。
出门后路明非站在门外几步,听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婶婶说着这回就算了的放过了叔叔,转身走进电梯。
楼下那辆引起叔叔惊叹的黑色宝马里走出衣冠楚楚的白手套司机,为他拉开车门。
他又要回到那个与人类社会迥异的另一套规则里去了,那里有许多人记得他的名字,相信他流着已知至强的血,而且比大多数同类更纯粹,但其实不管在哪边的都是同一个没什么用处只会用命与魔鬼交易三次的路明非。
“晚上在Aspasia订好了双人位,您和陈雯雯小姐的晚餐安排在七点钟开始。”司机说。
啥?路明非一愣,委实没做好准备,去吃饭这事他倒是清楚,但怎么也想不通这桌饭面向的两个客人会是他和陈雯雯的组合。真不是什么同名同姓的混血种大小姐么?久闻S级之名并请师兄拉个皮条什么的……那倒是只需要考虑请失望的大小姐放过这条废柴,至少别把他掰断扔进壁炉,有校长庇佑倒也不会逼他退学吧。
“为什么是陈雯雯?师兄安排的么?”
“是的,”专程来接他的司机笑笑,素养强如这种级别对待怎样脾气刁钻的目标都有一套办法,何况满脸写着不擅长刁难人的路明非,“您今晚的任务内容是与陈雯雯小姐用餐,您的副手是这样安排的,您也可以直接在路上与他联系。”
“岂敢岂敢……”路明非摆摆手钻进车里,学校抽风把他安排成专员压过楚子航一头,师兄不计较还赐下一桌饭来已经是天恩浩荡,再唧唧歪歪那就是想被村雨片成一盘嫩烤里脊摆在桌上当饭了。
他已经准备好回到龙巢,可师兄的大手拎着他只在龙巢的黄金里扫了两下裹上粉又拎出来,放回儿女情长的凡世晚间档去继续高中同学的戏份,于是出现在陈雯雯面前的将是武装过天降圣衣光辉的一块……黄金炸鸡啊!
路明非又把自己逗乐了,哪怕心知肚明圣衣是借的,能稍微覆盖掉一点当初电影馆里黯淡小弟的影子也好……虽然那才是真的他,而且经过诺诺的救场已经没人相信他当时衰得那么茫然。但人都是有点虚荣心的啊!摆烂如他当初也在面试前由老唐陪着努力练口语问答,老唐作为龙王那语言天赋可远不如恺撒,一口美式英语说得好像是吃墨西哥鸡肉卷炒德/州/扑/克喝着佛州水长大。
恺撒的中文溜得杵在女朋友、宿敌和小弟三个中国人间毫不逊色,能陪着诺诺心血来潮地看一部国产的爱情题材顶级烂片,看完后轻描淡写地写日记概括说哦虽然这四个男女加在一起也能当校长的同龄人了不过演得还是蛮用力……他还表示最后他们撕破脸皮那段还蛮不错的,不错在诺诺看睡着了,屏幕里掀翻的烛光晚餐怦然映亮她的嘴唇,有一丝头发散落下来他就捏着它用尖梢挠了挠诺诺的鼻尖,随后他们就一拍即合瞬间决定抛下那部有病的电影出去兜风,诺诺跑出来时还夹着半桶爆米花,一边喂自己一边喂繁华区昼夜颠倒的鸽子,把围巾绕在眼前举起双手转着圈飞走,在撞上栏杆前一刻放下手臂迎着夜风大笑。恺撒在日志里写到此处把电影名翻译成优美的拉丁语短句做结尾,路明非拿电子词典对着鼓捣半天才猜出那部烂片大概叫什么“深爱的我们与浮华时代”,其实土得掉渣。
太浪漫了,又深情又小资,放在别人眼里这想必是个无聊又普通的晚上,写实地复述一遍不过是女朋友连爆米花都没给他吃的日常,但恺撒总有那种魔力,与把金属熔铸成凶器的青铜与火之王刚好相反,擅长给所有他想要去爱的事物镀上一层光。
真他妈……让人羡慕啊。路明非想着坐得愈直,心里的天平暂时地稍稍从“高不可及的学姐”偏移向“不会拔刀砍人的高中女神”些许。
他没察觉天色越来越暗,夏天的18时许本不至此。
要下雨了。
楚子航夹着一支伞走向耸立在天幕下的大厦,戴着半挡住脸的帽子,穿一身工作服,这样除非从正面撞进怀里不然没人会注意到他。
另一个路明非站在便利店里隔着窗看外面,她其实没去网吧把自己藏进封闭的室内,而是先打车去还了租的首饰,买一身宽松的衣服换下裙子,然后来找东西吃。不管哪个路明非都习惯了被当累赘给予省事的安排,婶婶家有男版的她去应付,她在城市里溜溜达达,哪里也不用回更没人来找她。
路夕圆摸了摸口袋算着余额,转身准备去货架上拿一把便宜伞去结账,却看见脚边放着裙子的服装店纸袋里悄然多出个长柄。
顾客和店员来来往往在货架间,无人察觉异样,好像它一开始就存在。
——所以还是有人在看着“路明非”的,哪怕是个魔鬼。但人孤独到一定程度,连魔鬼的无孔不入都可以被视为一种细致的关怀。人本来就是很蠢的生物,无法分辨酒精和温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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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