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眼时,雪已经停了,大地白茫茫一片。宽大的窗玻璃水雾氤氲,将楼底偶尔走过的三两行人晕染成模糊的光影。路明非的手机正在疯狂响铃,接起来一听,是古德里安教授的声音,问任务进行的怎么样了。“什么任务……”他猛退一步,撞到桌角,龇牙咧嘴抚着后腰,这才把目光投向桌面叠放的各式地图,“十有**了……”
“汉语真是博大精深,”挂断电话后,芬格尔在旁发出感叹,“他一定想不到是十有**都没做。”
路明非揉揉太阳穴,看着刚刚醒来的另外两位,讪笑道:“这不是……人多力量大吗?”
有恺撒和楚子航的加入,工作效率果然提高不少。而且楚子航熟门熟路,令人怀疑他在奥斯陆到底要承担多少行政工作。二十张地图处理完毕,其中大部分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褪色,唯独《禹迹图》、隋代洛阳设计稿和唐代洛阳城建图,仍然纤毫毕现,墨色如新,仿佛刚从千年时光中完好无损地打捞出来。
“我就说没事吧,”恺撒将那几张图举起来,看了又看,“全须全尾,一点没少……”
“少了一样东西。”路明非说。
“什么?”楚子航问。
路明非的眼神在恺撒和楚子航中间飞快地打了个来回:“少了一点疏离感……”
半天之前他们还在古尔薇格的房间里争执不休。恺撒说既然风铃草和琥珀都已化作泪滴,那么不妨用我这块贤者之石创造时空断层。话还没说完就被楚子航打断,不行。
“只要门还在,留给我的选择就只有两个:与家族合作,或者被他们当成开启门扉的钥匙。想要门失效,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把黑洞引入其中,无论付出多大代价,”恺撒顿了顿,“如果是你,你怎么选?”
楚子航噎了一下。这种献祭自我的选择他太熟悉了,对他来说,如果只需要投身火海便可从被缚的命运中得救,那也未尝不是一种自由。然而他无法坐视恺撒做出同样的选择……
恺撒语气放缓:“而且罗马的我和现代的我也不一样吧?这具身体只是暂时容纳了我们的意识,一旦任务完成,我们就会前往其他时空。”
楚子航踌躇半天:“罗马的恺撒未必乐于见到这样的决定。”
“你比我更懂得我自己?”恺撒反问,眼睛里有挑衅的意味,“还是说,你舍不得?”
此言一出,楚子航彻底没话。尴尬的沉默中路明非冒出一句老大你别难过,师兄舍得,我舍不得。我也舍不得,芬格尔赶紧表露忠心,不过我更认同你的推断……
时间紧迫,容不得他们对方案的可行性再做论证。匆匆赶回雅努斯神庙,只见手持杯盘、肩负重物的奴隶来往穿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盛大典礼前特有的、混杂着期待与紧张的躁动。而当月影完全覆盖日光的时刻,加图索家族睽违已久的“庆典”也将开场……
站在家族的行列中,恺撒闭上眼睛,镰鼬的领域延展,覆盖罗马城的每一个角落,盖住奴隶匆忙的脚步、祭司低沉的祷言、青铜祭器碰撞的清响、乃至远处巷弄里积雪从屋檐滑落的声音……整个世界的声音化作无数交织的丝线,带着独特的波长、振幅和频率。然而,那束光的声音却和它们截然不同。
它是如此轻微,轻微得恍若无声,如同即使夜里,也总有一点月色照亮;它又是如此磅礴,磅礴到一旦将注意力集中起来,便像肉眼直视太阳,极易被锋芒灼伤。恺撒以全部心神追随这光子的洪流,离开太阳表面,穿越寂然的宇宙,撞上坑洼不平的月壤……一瞬间,仿佛以整个太阳系为共鸣腔,放大数百倍的旋律在他脑中轰然作响!
针尖刺穿鼓膜,温热的顺着耳廓蜿蜒流下,而恺撒浑然不觉。当所有人都惊讶于这奇异的天象时,他一个箭步,飞身上前,沾满鲜血的手掌猛然拍向雅努斯神像的胸口!
鲜血并未溅开,而是如同活物,瞬间侵入青铜表面,沿着无形的炼金回路急速蔓延。下一刻,以他的手掌为中心,无声的震荡悍然爆发,光的速度远快于声,时空断层扩展开来,吞没了弗罗斯特的惊呼:“恺撒·加图索!你给我回来!”
风暴卷起金色的发丝,那道身影没有回头,而是顺势向前一跃,没入光影与虚无之中。在附近紧盯局势的楚子航知道,他已经听不见了。正是这主动的失聪,使他摆脱了被赋予的名字,也摆脱了家族的姓氏。
那是剪断命运金线的时刻,以胸膛为中心,雅努斯神像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蛀空,然而青铜还未融化便已被黑洞吸收,那道曾让家族耗费数十年苦心研究的门扉,即将失去它作为权柄与通道的意义。
秋天深了,神的故乡狼在言语,
王在写诗,笔尖流淌永恒的沉默和喧哗,
茫茫夜色中前进,未死方生的双面雅努斯,
越过杀人场、残尸、甲仗和黑色的血污……
“老大你是没看见,你刚消失,师兄就跟着你跳进去了!”路明非一边收拾地图,一边绘声绘色地描述,“生怕公交车开走似的,追得比谁都急。”
楚子航面色平静地整理着图纸的卷角,解释道:“当时情况凶险,时空乱流极不稳定,谁也无法预测恺撒会被单独传送到哪个时空节点。”
“我俩情况才是真凶险啊!你步子太快,差点没跟上,”路明非嘟囔道,“这要是被弗罗斯特抓住,男宠做不成,只能做奴隶了……再说了,不管被传送到哪里,最后不都要在这儿相见吗……”
“你可少说两句吧!”芬格尔在他背上猛地拍了一巴掌,又往他嘴里塞了一片苏打饼干,“所以任务就这么结束了?我们完成了什么?”
虽然扫描工作还得收个尾,但这穿梭于不同时空、宛如随手拦下顺风车的旅程,确实已经宣告结束。四人面面相觑,好像什么都没有完成:如果万历皇帝拿到海图,李唐宗室密谋成功,抑或加图索家族掌握权柄,今日的世界,大概都会是另外的面貌。而他们的存在,恰恰关闭了那种可能,使得历史的车轮朝着特定方向行进,最终成了他们所熟知的样子。
“要是弗罗斯特大计得逞,还有秘党学院什么事?我们也就不用出差东京卖身高天原了!”路明非腮帮子鼓鼓囊囊,“折腾了一大圈,就是为了站在这里给古德里安教授打工?”
正宗德国佬这会儿可以从胡子里掏出两本马列了:“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维持现状,一切反抗终将归于无效……难道这就是资本主义的诅咒?”
楚子航淡淡地看了他俩一眼,显然无意参与这颇具网左色彩的低水平批判。“你在这个时间回到学校,是从家族那里听到了什么风声吗?”他把目光转向始终沉默的恺撒。
“弗罗斯特给帕西打电话,告诉他,学校最近启动了一个和古地图有关的项目,事关家族的秘密,绝对不能让我知道。”恺撒的声音平静,“他站在走廊上接的,恰好被我听见了。”
帕西当然是故意的,然而这故意的叛逆,却成全了历史的狡计。白茫茫的大地映着盈盈月色,将恺撒心中照得一片空茫。想起童年时代,结束一天的课业,溜进古尔薇格的房间。母亲柔声问,今天学了什么,他说俄狄浦斯。母亲明知故问,那是什么故事?他难得有了炫耀的机会,当即从头讲起,滔滔不绝:
忒拜城瘟疫蔓延。依据神谕,唯有找出并驱逐杀害前王的凶手,方能拯救城邦。俄狄浦斯王全力追查真相,却在抽丝剥茧中,一步步发现自己就是罪恶的源头——是他曾在三岔路口与一位老者争执并将其杀害;是他解开了斯芬克斯之谜,拯救城邦,继承王位,娶了丧夫的王后。而那老者,正是微服出巡的前王,他的生父;他如今的妻子,正是他的生母。一切悲剧的根源,在于他出生时便被预言将“弑父娶母”,因而被弃于荒野,辗转流离,最终阴差阳错地回到了命运的起点。
聪明的判官,亲手解开的却是锁住自身命运的最后枷锁。真相大白之际,俄狄浦斯在巨大的悲恸中,决然承担流放的命运,并举起金针刺瞎双眼——因为这双过于信赖理性、企图洞悉一切的眼睛,已失去了继续“观看”的资格。
母亲问:如果你是俄狄浦斯,在隐约感觉到这些后果时,还会继续调查吗?
其实真相早在第一幕就已浮出水面,忒拜城的先知领受神谕,指控他是污染之源;随后王后想起弑父娶母的预言,劝他到此为止,不要继续。然而聪明的俄狄浦斯力排众议,一意孤行,妄图对抗神的安排,拯救城邦于危难之中;直到最后一刻,真相昭然智慧的锋芒调转过来,刺向智者。
尚且年幼的恺撒抬起头,直视着母亲空洞的双眼:我会的。就算那是我的命运……
时至如今他才意识到,古尔薇格的眼睛,竟然和双面雅努斯的如此相似。仿佛穿越数千年时光,遥遥注视着他。或许,正是因为“看见”太多,才会选择“看不见”。也正是因为“看不见”,才得以真正“看见”。
“正是因为雅努斯之门彻底失去意义,变得无法把握,混血种势力才征战不休,维持着危险的平衡,直至现代。或许是因为时空断层中留下了我们的痕迹,所以每逢世界秩序重组之际,我们都会不期而遇,参与其中。”楚子航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拉走,“从弗罗斯特紧张的态度来看,他大概比我们想象的知道更多……关于门最终的结局,关于家族后来的命运……以及今日的位置。”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可恺撒清楚他在暗示什么,这也是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对恺撒有所保留的原因。家族为何能够未卜先知,预知白王的复苏,收藏迪里雅斯特号并研制“天谴”?家族的言灵为何均属天空与风之王一系?恺撒仅仅是家族的继承人吗,抑或又一块精心雕琢、留待他用“贤者之石”?
然而这些盘根错节的谜团并不是今晚能够理清的。“当务之急是搓一顿夜宵,”芬格尔适时地探过身,从路明非的口袋里摸出钱包,抛向空中,然后劈手接住,“食堂三楼,怎么样?可以刷路明非的卡。”
在路明非的强烈抗议中,阅览室的门轻轻关上。芬格尔抓着卡走在前头,恺撒和楚子航落在后面。新雪沙沙,一朵一朵,覆住他们刚刚形成的脚印,仿佛抹平眉头的皱痕。恺撒忽然开口:“猜猜我一会儿想点什么?”楚子航不解,只把脑袋微微偏向他。
“月桂叶,”他想起达·芬奇那个著名的笑话,“据说它与香肠和画眉鸟搭配在一起非常美味。”
诗句连缀成篇,余响声声。楚子航的耳根泛起不易察觉的微红,试图移开视线,奈何恺撒并不打算放过他,而是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追问道:“我还没和你计较呢,旁观我的回忆是什么感觉,是不是……和偷看日记一样?”
楚子航定了定神,凝视着路灯光柱中飞舞的雪花,仿佛看见了时间的碎片:“我以为,会把自己的日记送给女朋友当生日礼物的人,是不会在意这些的。”
“我以为你这样的人,是不会在意我送给女朋友的生日礼物的,”恺撒话锋一转,蓝眼睛里倒映着他惊讶的表情,“怎么样,要不要我也送你一本?就叫……《历史系搭车客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