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轮到恺撒从梦中醒来。身下的毯子传来亚麻与细羊毛混纺的厚重触感,床头矮柜上搭着镶有紫色条纹的白色长袍,空气中弥漫着没药与白松香的淡薄气息。细小的灰尘在近乎奢侈的宁静中旋转、上升,蜜糖般的阳光穿透窗棂,照亮了房间左侧那面巨大的壁画。
那是意大利绘画中见怪不怪的主题,牧神节。正是春天,人身羊足的牧神沐浴着初阳,迷狂沉醉的神灵中央,花神芙罗拉亭亭玉立,白衣黄裙,花冠微斜,金棕色长发松松挽在脑后。她向右后方微微侧首,似乎顷刻就要回头,却只留给观者无限的遐想。
恺撒饶有兴味地打量着环绕芙罗拉胳膊的那层轻纱,很显然,这是产自东方的丝绸,同样的打扮他在庞贝古城的出土壁画中也见过。正想着上次提起此事是何年何月,目光又被芙罗拉手上的物品吸引——那不是寻常的花束,而是一卷由莎草纸制成的日历。其中,一月一日的位置,被人用红赭石画了一个圈。仿佛外部力量入侵画面,打破了流畅的线条与和乐的气氛。他皱起眉,刚想支起身子看个明白,却碰到了一处绵软的所在——
行文至此,无需提示,读者便能猜到,躺在他身后的不是别人,正是楚子航。然而,恺撒毕竟不如读者聪慧。对他来说,泉州与洛阳的记忆如同微信对话框中的文件,只有点击下载,才会进入脑海。事实上,这也是大脑自带的防火墙。而且此时此刻,并没有人提醒他,任务时间有限,一旦超过七天,文件就会过期。于是,在这难得的静谧中,他竟有工夫闲下心来,打量沉睡中的楚子航。
这算不上什么礼貌行为,却是了解对手的绝佳时机。很少有人能够直视楚子航超过半分钟,此人内置反侦察系统,对来自外界的目光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并视情况还以敌意和杀气。而恺撒对来自外界的窥视有着超乎寻常的自信,那时同在高天原,他大敞西装领口,对着镜子涂一层闪亮唇釉,转头问楚子航,有什么建议吗?楚子航紧一紧和服系带,眼神从若隐若现的胸肌边缘游开:我建议你把衣服穿好。
必须承认,他的这位对手,这位学弟,这位曾经的同事兼合作伙伴,确实长着一张相当耐看的脸。中国人的五官,哪里都是薄薄一片,嘴唇抿着,微微起伏,鼻翼像削过的山脊,冰川地貌,唯独睫毛长长的,覆盖着眼睑,如同大雁的翅膀,轻掠云端。和欧洲人截然不同的长相,恺撒心想,曾经很熟悉的,如今仔细琢磨,陡然变得陌生,然而在这陌生之中,又有千百次的注视——刹那间,文件解压,无数片段涌入心头,防火墙不攻自破。一会儿,是他的左腿紧缠楚子航的腰腹,将这张脸连同这整个人死死压向自己;一会儿,是透明结界中轻轻伸过来的手,在他几乎脱力的胳膊上,蜻蜓点水般地一扶;一会儿,蔚蓝色的海风里,洛水的万盏河灯中,两人挨得很近,珍珠般的句子,泪光点点,在阳光下蒸发殆尽:人间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双眼,无论是现代,还是那最初的年头……
他怎么会给楚子航念彼特拉克的句子?恺撒几乎失笑,谁都知道他暗恋有夫之妇,他笔下的月桂(lauro)就是他心爱的劳拉(Laura)。而达·芬奇曾在笔记里揶揄道:彼特拉克如此疯狂地爱上月桂叶,是因为它们与香肠和画眉鸟搭配在一起非常好吃。
1584年的楚子航能听懂吗?而688年的“他自己”,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那首拗口的《洛神赋》吞入腹中?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明眸使我融化,如阳光下的白雪,雪水汩汩流淌,变成一条泪河。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我永远将哭泣徜徉于每处海岸,或许能使怜悯湿润某人的双眼,她诞生还需要一千年……
两种语言在他心中搅动,如同调色板上的蓝与黄,绵延出无尽的变化。想着想着,恺撒有点脸红,因为他后知后觉地发现:楚子航没有穿衣服。
照理说,高天原里脱衣麻将都打过了,区区裸身,不算什么。然而工作场合和私人空间毕竟两说,况且,前者是清醒状态,光明正大,至于后者,别说楚子航了,连他都不知道前一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看够了吗?”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恺撒大惊:“你在装睡!”第一反应竟然是抓过被子把自己包裹起来。
楚子航不置可否,仿佛这只是了解对手的绝佳时机。恺撒大脑运转,想到此人知法懂法、精通犯法,如今神志不清地在陌生房间醒来,为了维护自己并不存在的清誉,搞不好会倒打一耙,向学院举报恺撒·加图索性骚扰——风流变流氓,那就有点丢人了,他可不想在庞贝面前抬不起头来。
“我想要举报你也不必等到这时候,”楚子航叹口气,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你算算这都第几回了。”
恺撒眉头一皱。记忆继续解锁,发生在泉州与洛阳的对话逐个浮现,无论是“按照中国的规矩,我得嫁给你”,还是“一诺千金”,抑或“来而不往非礼也”,全都证明了语言文化障碍是多么难以跨越。很想说此恺撒非彼恺撒,我不能对过去自己的言行负责,又觉得如此急于撇清,气势上反而输人一头,于是干脆转移话题:“所以,我们算是成功了吧?”
“公元688年,武则天平定李唐宗室叛乱。两年后,自称圣神皇帝,改国号为周,定都洛阳。十五年后,退位驾崩,还政李唐,王朝延续两百年之久。”楚子航垂下眼睛,“我不知道我们的策略是不是有效,不过,既然历史沿着它的惯性平稳发展,时间的堤坝也没有被突然炸毁,之前的努力,应该也算没有白费吧。”
“看来人类对龙王力量的借用也是有限度的。”恺撒感叹,“真没想到你历史学得不错。”
“谢谢夸奖。事实上我们被卷进了时空乱流,你已经昏迷,但是我还醒着,所以能看到过去和未来发生的事情。”楚子航言简意赅,“而且武则天对于中国人来说是公共常识,类似于凯撒大帝和奥古斯都在欧洲文化中的位置。”
恺撒若有所思:“我现在有一种宿醉醒来发现自己昨晚和你在拉斯维加斯领过证的感觉。”
楚子航顿了顿:“我是不会做这种决定的,很难说谁需要……”
还没来得及相互推卸责任,先前紧闭的房门便从外面豁然洞开。走廊里传来一阵笑,人未见,声先至。聪慧的读者不难猜测,要么是路明非,要么是芬格尔,然而下一秒露出的脸却让所有人都感到失望——居高临下的亲切感扑面而来,两鬓斑白的弗罗斯特清清嗓子,目光如同标尺,先是量了量恺撒,随即投向他的身侧:“还没有准备好吗,恺撒?离庆典只剩半天,你是主角,决不能出任何差池!”
恺撒也没搞懂他怎么就成了主角——毕竟在他的世界中,他一直是主角——主角下意识的反应乃是掀过羊毛毯,把**上身的楚子航裹在其中,至少挡住他的脑袋,与此同时,声音也染上警告意味:“进我房间怎么不敲门?”
弗罗斯特闻言不怒反笑:“你从小到大溜进我书房‘借’走东西的次数,难道还少了?哪一次敲过门?”目光再次戏谑地扫过那团毯子,“怎么,这位东方美人如此金贵,连看都看不得了?”
恺撒哼了一声:“他脾气不好。”
“你向来喜欢追求刺激,这一点随你父亲,倒也不让人意外,”弗罗斯特仿佛想起了什么,“不过,我得提醒你,对待男宠可不能太过纵容,尤其是这些来自东方的小朋友,谁知道他们会耍什么媚术……”
“他是我的客人,东方帝国的使臣。”恺撒不着痕迹地挡住弗罗斯特的视线,同时感受着毛毯底下的呼吸节奏,主要是生怕楚子航突然暴起,把这位叔父挂在万神殿门口的广场上,“注意你的言辞,毕竟这关系到家族的声誉。”
“同床共枕的客人?真是前所未见的待客之道。”弗罗斯特挑了挑眉,显然并不相信,不过恺撒搬出家族这面大旗,也让他吞下了更多的调侃,“我不管他是谁,我也不关心。总之,你得把他看好了。”
无论在什么时代,这位叔父都是一样的日理万机,也许他故意把自己弄得很忙,从而形成一种“我很重要”的错觉。丢下几句嘱咐,弗罗斯特转身离去,房门沉重地合上,留下满室尴尬的呼吸。
身侧的被子拱了拱,探出头来:“男宠,媚术?是我听错了吗,还是这里也存在不可跨越的语言文化障碍?”
“虚名而已,”恺撒抓起床头的白色长袍,脚踩在毛茸茸的地毯上,随口道,“礼尚往来,如果你想的话,我也可以做你的……”
“谢谢,我看不必了。”楚子航打断他,“‘脾气不好’?”
可不是吗,恺撒心想,正常人谁会逮着这种细节不放……
眼下当务之急,是搞明白他们在什么时代、什么地方、要做什么。至于楚子航为何出现在他的床床榻,倒也不是最重要的,毕竟,罗马向来民风开放,与他同名的那位凯撒大帝,就被政敌评价为“所有女人的男人”和“所有男人的女人”——小时候,他的家庭教师把《罗马十二帝王传》布置成睡前读物,然而他只记住了罗马皇帝的风流韵事和宫闱秘史,并且靠背诵西塞罗讽刺凯撒大帝的妙语,将家族酒会上的弗罗斯特气得血压升高。
他从衣柜里找出另一条长袍,没几分钟就把楚子航打扮成了颇具异域风情的罗马人。看他费了好一番功夫研究正反,然后笨手笨脚地系好腰带,恺撒很想上手帮忙,却遭到严词拒绝:“别让你叔父看了笑话。”
弗罗斯特又没在这里装摄像头!恺撒最受不了楚子航的小心眼,刚要反驳,耳边却传来砰砰砰的剧烈敲门声,伴随着叽里呱啦好一串嘀咕。一个说,你那么客气干什么,万一他俩不让我们进去呢?一个问,为啥不让我们进去,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一个说,你也不看看弗罗斯特的表情,见了鬼似的,再说了,你咋知道失联这段时间,他俩发生了什么……
“在滚筒洗衣机里转了三百圈,醒来就在这儿了,”楚子航拉开房门,听墙角的路明非和芬格尔双双扑倒在地,“你俩发生了什么?”
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看来他从少年宫学到的不只有苏秦负剑,还有姑苏慕容的斗转星移之法。路明非与芬格尔面面相觑,成功被楚子航带跑,当即叽里呱啦,竹筒倒豆子一般,说起二人如何为追兵所擒,带到上官婉儿府中,又因能说会道博闻强识而免于杀头,甚至在纷乱的时局中临危受命,身居幕僚参谋之位……
“简单来说,就是做了……”
“男宠。”楚子航点点头,“想来是身负东方媚术。”
“也算是解决应届生就业问题了,”芬格尔拍拍路明非的肩膀,满脸“小伙子我看好你”的欣赏,“找工作,跟老板谈,上BOSS直聘。回头把这段经历写成网络小说,还能狠赚一笔。”
路明非连连摆手,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我这满口烂话上不了台面,《东瀛斩龙传》正好梅开二度。芬格尔说你以为我想署你的名?我们组成工作室,你给我当枪手,日后招兵买马,利益最大化……熟悉的画饼气息扑面而来,还是要把师弟吃干抹净的那种,楚子航不忍卒听,悍然打断:“所以现在是什么时候?这是哪儿?”
“公元前19年,罗马。”路明非说,“距离凯撒大帝去世已经过了二十五年,而奥古斯都以元首身份统治国家也有八年了,外头很和平——比你俩在一块儿的大多数时候都和平。”
按照芬格尔的说法,就这几个耳熟能详的历史人物,都给他们碰上了,可谓文盲友好。鉴于有人“初来乍到”,楚子航再度挑起组会汇报工作,把古德里安教授召集小分队的前因后果梳理一遍,最后目光落回恺撒身上:“你又为什么在这个时间来到图书馆?”
恺撒噎了一下:“没人规定毕业生不能来图书馆查资料吧?”
楚子航看了他一眼,目光凉飕飕,意思大概是待会儿再和你算账。他的脑回路倒也简单——不管恺撒是求知若渴还是别有用心,是误入其中还是身在局内,泉州洛阳罗马都有他,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连恺撒自己都感到纳闷:“也就是说,每过几百年,我俩都会遇见?并且就叫恺撒和楚子航,人物设定也差不多?”
路明非点头:“听起来像国产古风仙侠剧,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什么的。”
“我是觉得这些时间点很特别,都和世界秩序的重组有关。”楚子航沉吟道,“没记错的话,阿拉伯帝国就是在公元7世纪崛起的,它的力量辐射远方的草原,最终改变了唐王朝后半程的命运。万历皇帝没有找到黄金之国,很快,明朝由盛转衰,丰臣秀吉入侵朝鲜,女真南下,欧洲扩张。而在奥古斯都之后,罗马进入了漫长的帝国时代……”
“你之前怎么没说,”芬格尔问,“是觉得我们没文化听不明白?抑或背诵解说词是你缓解尴尬的方式?”
不知他怎么想的,竟有胆量拿楚子航开涮,也不知楚子航怎么想的,竟有肚量听任谣言发酵而无动于衷。眼见着芬格尔促狭的目光在恺撒楚子航二人之间旋转,路明非看不过去,赶紧打断:“所以目前最重要的是搞清楚贤者之石、地图和尼伯龙根之门分别是什么,对吧?”
他慌不择路抓重点的样子很像在复习期末考试。不过,事情确实如此。在泉州,两张地图标示着进入溜山的路径,色艳如血的珊瑚,浓缩着那片海域的所有秘密,而尼伯龙根的入口,就藏在环形岛屿组成的迷宫之中。在洛阳,山山水水构成大型炼金矩阵,将天空与风之王的力量为己所用,站在龙门这座真正的“门”前,用流传于丝绸之路的琥珀匕首改变时间的流速,才能把浓缩着一整个神都过去、现在与未来的地图“固定”下来……这三个要素紧密相系,然而此时此刻,他们没有任何头绪,眼前仍是一团乱麻。
“时间是有限的。在泉州,北镇抚司只给了我们二十四小时;在洛阳,必须趁着八月十五阻止李唐宗室的阴谋;那么在罗马……”楚子航的脑子进入高速运转模式,“刚才弗罗斯特提到了庆典,很可能和这一次的任务有关。今天是什么日子?”
“除夕夜,”芬格尔从青铜圆盘中摸出苹果啃了一口,若无其事道,“公元前19年的最后一天。所谓庆典,大概是每年一月一日举办的门神雅努斯祭祀活动……”
楚子航皱皱眉,如同箭矢射中野鹿,敏锐地抓住关键词:“门神雅努斯?”
“雅努斯是罗马特有的神灵,他的名字在拉丁语里是‘门’的意思,据说他掌管所有门户,还有一切的开端与终结。每天早上,雅努斯打开天门,让阳光普照大地;夜晚,又关上天门,带来黑暗与安宁。” 恺撒的目光扫过墙面的牧神节壁画,想起什么,语气微妙地一顿,“凯撒大帝用雅努斯的名字Janus来命名每年的第一个月,拉丁语拼写为Januarius,也就是后世英语中的January,意为‘雅努斯的月份’。”
他一边解释,一边快步走到墙边,指尖重重点在那抹红赭石笔迹上:“而这里,一月一日,正好被人画了一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