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神奈川仍有些清冷,糸师凛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上,凉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凛不得不把缠在脖子上的围巾拉高三厘米。
在U20决赛结束后,凛成为了公认的世界第一前锋。曾经日思夜想的东西终于得到了手,名声、地位、人气纷至沓来……当然,这些凛都不在乎。他的眼里只有他哥——糸师冴,而那个男人,在他参战的从头至尾,都未曾出现。
表扬和服软自然是在梦里才会出现的东西,但是隐晦的鼓励也好,欠揍的嘲讽也罢,凛一样也没有从冴那边收到。冴在U20赛期全程人间蒸发。有媒体暗中指责日本的瑰宝对新人产生了嫉妒之心,被凛当面骂得狗血淋头,之后冴的风评更是因为弟弟的恶行而雪上加霜。
凛确信冴没死在外边的唯一证据就是冴坚持定时和父母报平安。每个季度,冴上线的时间比机器人还准时,而父母,很不巧,对冴的亏欠总比期望要多。“冴不愿和我们多说,估计是不方便吧,那我们就不打扰冴了”,这导致凛一点有用的情报也没从父母那边撬出来。
因为还没有击溃冴,成为世界第一前锋并不能说明什么。凛心中那团复杂而庞大的情感并未因时间流逝或条件发生变化而慢慢变淡。
想到这里,凛的眼神锐利起来,墨绿色的细眉压低了几度。
上课铃适时地打响,凛烦躁更甚。他根本不想上学,只是因为父母的威逼而坐在教室——反正上学的是自己,认不认真听课也由自己决定,没错吧?
他从桌肚里摸出手机,数字时钟显示,现在是六时一刻。
可恶,尼酱在十五分钟前才刚起床。
好歹也给我去上点文化课啊臭老哥,要是你八点去学校,我三点放课就可以去踢足球了啊。凛面色不虞地想到。
实际上现在的东京时间并非如凛手机上显示的那样,正确的答案应该是下午一点十五。不知从何时开始,凛习惯于使用东二区的时间作为他的标准时间,不因其他,只是根据冴的时间来做对应他的,不知为何要比较东九区区时更易于理解。
凛被冴定义了时间。
后来,凛把身边所有能看时间的设备都设成了东二区区时,被父亲发现了。凛没想好怎么回答,思维有一半都跑去庆幸他爸数感不强,没发现时差是不偏不倚的七小时,剩下的那一半思维紧急运转无果,嘴巴便随口扯了个谎。
“我想试试当猫头鹰的感觉。”凛说。
就算被认成怪物,凛也不愿意承认尼酱的存在。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快要自动息屏的手机重新亮了起来。
【臭老哥:[商家位置]】
【臭老哥:放学就过来,别让我等太久。】
尼酱在国内?凛把头低下桌面,眼睛亮了亮。
冴给他发的商家听起来像会所式餐馆的名字,奇怪的是凛在Tabelog上搜了半天,却查无此店。在内部论坛上一搜,才知道这里是名流们的聚餐地,日本的富豪常与明星在这里约会。
约会?
进展好快!
在心脏撞破胸膛之前凛捡回了一点理智,删掉了对话框里的“好”及一串叹号。被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不就和狗没区别了吗,你就在布满红玫瑰的烛光餐桌前一个人等到天荒地老吧,臭老哥!
在凛赌气掐灭屏幕的前一秒,冴发来一条消息。
【臭老哥:听见了吗?】
“……”
【糸师凛:烦!】
课间,凛在班主任的衬衫上签下自己的大名,换得了下午的准假。虽说他不想给冴什么好脸色,但他毕竟是自己喜欢的人,人生第一次约会,还是冴主动邀请的,穿个校服过去就太不体面了。
如果有幸能被狗仔拍到,凛不想给尼酱丢面子。凛暗搓搓地想到。
从前冴就说过他衣品很糟糕,凛在商场里逛了将近一个钟头,还是分辨不出巴黎世家展柜里的奢侈品与楼底大卖场50元3件的POLO衫到底有什么区别。选好一套只能称得上是合理的西装,发型就来不及做了,只来得及买点礼物。
凛站在电梯门口,鬼使神差地按下了珠宝店所在的楼层。
想私定终生的情感似乎也没那么强烈,但是凛很喜欢没有颜色的颜色,不知自己究竟是把什么东西和它联系了起来。就钻石吧,裸钻就好。
四十分钟后,凛走出商场:“出发了,凛。”
冴想和我交往。想到这里,坐在出租车上的凛摸了摸上衣口袋的礼物,有些兴高采烈。
到了店门口,凛对着落地玻璃把刘海往上梳了些,又问前台借了些清水给面部保湿,戴上伪装的针织帽、口罩和墨镜,做好一切准备,眼底刷上笑容,一表人才地推开了糸师冴先生预定的包厢大门。
座位上的人是洁世一。
“滚出去,”凛立马炸了,“洁世一你脑子有病?那么喜欢和人蹭饭?”
“少来,”洁拍桌而起,中气十足地骂道,“看着你那张臭脸就算是米其林三星大餐我也吃不下去,椅子对面放颗足球都比你好!”
凛指着洁的鼻子:“你一辈子别惦记我哥,我是不可能同意……”
洁踢着凛的鞋尖:“惦记你哥?你这个回避型依恋兄控重男在说什么垃圾话……”
冴站在房间靠角落的地方,双臂交叠于胸前,想着这二人吵架跟春节期间放鞭炮似的,还挺喜庆,就没去阻止,多听了一会儿。
他今天穿了一件咖啡色的长款风衣,里面搭草灰色的高领毛衣,太阳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露出下方裸色的薄唇,显得不食人间烟火。等玩够了,他往前一迈步,高帮靴落地的声音顿时在这座空间里碎裂开来,凛和洁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闭嘴了。
“凛,”冴率先朝凛开口,这使得后者的脸色缓和不少,“你年纪不小了,17岁还没恋爱也太不像话,”他把在国外学到的理论用在了弟弟身上,“喜欢男的也无所谓了,我帮你把洁约出来了,今天这顿我请。”
冴说完后,背过身,朝着凛所在的门口走去。
“哈?”凛简直叹为观止。
事情太过离奇,他一时找不到适合的攻击点,但他怒极之后反而觉得好笑,原来,冴他还真的对自己一点意思都没有。
凛的眼白逐渐泛黑。
啊啊,糸师冴,这股要把你弄得乱七八糟的**又要克制不住了。
一旁的洁也反对冴的独裁,浑身的毛孔都气得打开了,但这里是餐厅,鞋子下没草坪,说话就是不硬气,因此抗议无效。
“等一下,糸师冴,”凛拽住冴的胳膊,眼皮直抽,“你有病,但你先让那只头上长草的苍蝇滚!我——”
还不等凛说完,冴转过头,给了凛一记眼刀。
凛下意识地松手。
洁看见一座火山在爆发前的最后一秒哑了火,用谁都听不见的声音感叹:“这就是非独生子女间的血脉压制吗……”
冴皱了皱眉头,对凛指了指洁对面的座位,监视着凛黑着脸坐好,然后施施然离开了这里。
门“咔哒”一声关上。
凛与洁面对而坐,怒目而视,二人不像被冴约了会,倒像是法庭上的原告见了被告,不把对方弄死誓不罢休。
他们的内心只有一个想法:如果当时进球的是自己就好了,这样,就可以下令让对方滚去把糸师冴送去脑科医院了。
之前说凛是世界第一前锋,其实也不准确。
世一锋的名号是有争议的。当时U20日本vs德国决赛的战况相当惨烈,90分钟都快走完了双方都还没进一颗球。到了日本的赛点,球员集体觉醒了ego,不论前锋、中长还是后卫,甚至包括门将我牙丸在内,全都跟听见召集令的丧尸一样追着球跑到了德国人的半场。
德国那边哪见过这种阵仗,守门员更是吓得四脚朝天,于是,锁人就这么把球踢进了门里,赢下了比赛。
“GOAL!!!”
和观众席的狂热不同的是,横七竖八挂在网上的利己主义者们没有尖叫,十一双眼睛像在查询高考成绩一样紧紧地盯着大屏幕。
——多角度的摄像显示,当时至少有七只脚碰到了这颗球。
解说员激动地宣告“胜利属于Bluelock的大家”,广播的声音在体育场上空绕梁三日而不绝,把以马狼为首的利己主义者们恶心得当场呕吐。
因此,在没能做出了断的情况下,现在凛和洁平起平坐,谁也没资格命令谁。
洁其实很饿,和凛对视得快要发疯。他今早受了蜂乐的拜托从日本的那头千里迢迢地飞来这头,中午和冴拼图费脑细胞,现在和凛吵架费体力,如果再什么都不吃,就太愧对利己主义者这个名号了。
“我要开动了。”洁秉持着不吃白不吃的想法叉起白瓷盘中的一小块牛排,狼吞虎咽地咀嚼着。
凛双手抱在胸前,眼神厌恶,连客套都懒得装:“吃完告诉我你和混蛋老哥到哪一步了。”
“你没听冴前辈刚才说的吗?而且我是有家室的!”洁立马抬起头来,含混不清地说,“我以为今天这波只是普通的前锋中场交流会,哪想到冴前辈会带我来这种场合!”
“啊?你对哥哥选的地方有什么不满吗?”
洁知道他现在说是也不是、说不是也不是了,便举手喊停:“OK,stop,打住,我们稍后再聊。”
凛做了一组深呼吸,转头望向窗外,室内遂静了下来。
他的手伸进大衣口袋,摆弄着盒子里的钻石。看见玻璃,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这样不带颜色的东西而着迷了,因为这种透明无杂的物质,很像那个冬天落下的第一片雪花。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等洁吃饱喝足之后,他擦擦嘴,别扭地问道:“你让我回去跟你哥说我没看上你也行……呕……但我需要理由。请循其本,你和你哥的矛盾是怎么产生的?”
“我和他约好了,他做世界第一的前锋,我做世界第二,”凛此刻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了,他视线下移,望着若有似无的某一点,回忆道,“但是,他从西班牙回来后单方面宣布放弃梦想,”凛加重了语气,身后冒出黑黢黢的瘴气,“都是那家伙的错!”
他把雪夜的事避重就轻地复述了一遍。
“为什么要食言呢?”洁试探着问。
“不知道。新世界11杰是封闭式管理,哥哥的手机被没收了,四年没和我讲过话,回来以后就像换了一个人。”
洁托腮思考道:“性情大变啊……不好办呢。不过啊,通常情况下心里的变化会通过外表体现出来吧?”
“不用你说,蠢货。他回国后戴了一副黑白的手环,在左手上,是新买的。”
这个倒是洁没注意过的,他的脑子里出现了一块拼图:“就是这个!反种族歧视的标志!”
不过洁很快觉得这也说不通。U20前,洁根据绘心的指示去了西班牙的巴萨受训,虽然整支队伍只有他一个日本人,身材相对瘦小的他在一群外国壮汉中格格不入,但洁并未因此受到欺凌和歧视。
因为足球技术好的人天生会受到仰慕与追求,这是球场上亘古不变的法则。尤其是像冴这种中场,前锋们巴结他都还来不及,怎么会种族霸凌他呢。
“想多了,”凛轻蔑地哼了一声,说,“他去歧视别人还差不多。那只是个装饰。”
洁摸着下巴,大为赞同:“确实呢。以冴的实力和刻薄,这条pass。”
洁重新整理思路。从和冴为数不多的接触中,洁感觉冴不是那种会无端指责别人的人。虽然他嘴毒,喜欢骂人,乃至羞辱别人,但没有意义的话他是不会说的,尤其不会闲到一下飞机就去浪费时间。
“但这很奇怪吧,”洁继续想着,原谅他实在不擅长演戏,“如果冴前辈也是‘地才’,应该和我一样依然有坚持踢前锋的ego才对,否则德法战时我就和他一样转中场就行了啊。不,不对,这么说的话……”他觉得自己抓住了关键,“从另一个角度,凛,你之前有没有背弃过你哥的诺言?”
凛不假思索地摇头了。从小到大,别说诺言了,他哥的话每句都是金科玉律,是他每晚睡前躲在被窝里回味的蜜糖,要他背叛冴,还不如让他去死。
“别急着回答我,给我好好想一下,”洁似乎想到了什么,神情严肃,瞳孔中的拼图一片一片合在了一起,“回想一下糸师冴和你说过的每·一·句·话·——这个,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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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时后,附近超市。
冴在一排货架前驻足,伸出手取下一个盒子。他仔细地看着包装上的说明,不知在思考什么。一会儿过后,他刚要把商品放进购物车里,一个凉飕飕的东西就抵住了他的腰后。
“别叫,把东西放回去,站直,双手举起来,举到我看得见的位置,现在,照做,”歹徒飞速低语,“否则这把水果刀会刺穿你的内脏,糸师冴。”
冴面无表情,一一照做。
二人一前一后贴得很近,怎么看都不是正常的社交距离,但现在是饭点,没什么顾客,他们所在的区域又比较偏僻,因此没人注意到这里的异常。
“劫财还是劫色?”冴问,“……情杀还是仇杀?”
刚结束“约会”的凛没有说话。
或者他其实想说什么,但嘴巴张开,声带却可恨地怠工了。明明是为非作歹的一方,他却好害怕,粗重的呼吸打在冴的颈窝,水汽蒙住五官,浸没了他又酸又涨的双眼,让他脆弱得想就这样把下巴搭在哥哥的肩膀上。但从客观来讲,这绝对不是一个歹徒应该对受害者做的事情。
原来这一切是这样子的吗,冴?
在凛心里,他早已泣不成声。
或许糸师家族人如其姓,非得把人绞杀在蛛丝网间才肯善罢甘休,就算蛛丝间流淌的是一样的鲜血,也同样不能获得赦免。
冴,你让我用什么感情面对你。
冴!
良久都没有察觉到身后人的反应,冴逐渐放松了警惕。
他淡淡道:“你是彻底疯了。”
和四年前的你,完全不一样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