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竞技场顶楼,除非层主允许,工作人员不会轻易让任何人踏入走廊。所以我只是站在电梯口,远远看着那道门。
我不确定他是否醒着,但他肯定不喜欢被打扰。可这次不一样。我的身体在发出警告,那种从梦境深处抽离出的痛感,也在现实中苏醒了。我担心再拖延下去一切都会被吞没。
我该在房间里撑到天亮的。
我反复编辑着短信,犹豫许久,我终于发出一条讯息。给那个没有备注的号码。我觉得那就是他的号码。
“我需要你看一下我的念。现在有点急。”
显然,我已经领悟到病急乱投医的真谛了。头痛一阵阵袭来,意识在混沌和清醒间摇摆,我拉紧外套,蹲在了地上。
没过多久,屏幕亮了一下:“现在吗?”
我咬咬牙,立刻发出:“对,很抱歉这么晚。”
很快,那扇门被打开了。
没人再拦我,我起身,快步走进了他的领地。库洛洛站在门边,衬衫袖口随意挽起,手里还端着没喝完的咖啡,他似乎总在晚上喝咖啡。
我为什么要用“总”?
没有寒暄或是招呼,他直接把我放了进来。
我的能力问题不可能三言两语讲清,但我尽量描述了细节。阐述完大致情况,我有些不安地看向他。库洛洛安静地靠在椅子上,低头思忖。我以为,这个男人对我的了解,比我自己还要多。
“这些画面应该不是单纯的视觉联想。” 我努力向他解释,“我能感觉到某种强烈的对抗,就像什么东西要冲破意识。”
他点了点头,似乎这已经是他预料之中的事情。
“很大概率,你忘了自己在开发念能力时设立的制约与誓约。”他平静地说,“又或者,你从来没有框定过,只是在盲目地使用能力。”
他说的没错,我一直都没有弄清楚梦境书写者的机制,我对它的认识少得可怜。
“或许你该试着写下一些代价较轻的句子,看看会失去什么。”他喝了口咖啡,“不过你得做好再忘记一切的准备。”
这是典型的库洛洛式建议,给出一把刀,让我自己决定该不该用它割开皮肤。
“我知道。”我低声说。
我知道代价也许不止是记忆,也许我将永远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但我知道,自己有必须找回的东西。
念书具现在手中,然后我写:我想起了一页。
几乎同时,世界像是向内坍塌了一圈,天花板、桌椅、对面的人,全被另一重现实吞噬。
一块方糖掉进咖啡,记忆与现实的边界开始在苦味中溶解。可感官记得最清楚的从来不是甜味。
是疼痛。
寒冬,辽阔黑色的海面。
一个人影在漆黑的波涛里挣扎——那是我。
可我现在像在看另一个人。库洛洛站在甲板上,脸上浮现出我从未见过的神色。他没有动,静静凝眺着无垠的海。下一刻,他忽然奔向船舷,纵身跃下。
就在那一瞬,我的胸口仿佛灌进了某种浓稠的液体,疼得无法呼吸。
画面一转。
我正坐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床垫偏硬,冷风掺着海水的咸腥吹进屋里。窗外,繁星包围了灯塔的光点。他背对着我,脱下外套往架子上挂。就像我记得的那样。
可我压根不记得。
这一切都曾真实发生。梦不再是虚妄的幻影,此刻我清醒得可怕。
“你在看我。”他的声音很低。
然后,画面靠近了。
他的脸在我视线范围内放大。我们拥抱、亲吻甚至是别的什么。那对蓝宝石在我上方摇曳,窗纱被风扬起时,连空气都停止了呼吸。
这正是我亲手擦去的一整段人生。
念书自己慢慢合上,我将它收起,双手无法抑制地发抖。记忆保留一切,不管你想不想要。缓过神来,我的内心反倒前所未有的清明。
我抬眸,发现库洛洛正捂着嘴思考,用和我一样的姿势。
时间被这短暂的对称绊住。
我拿起他刚倒满的水杯抿了一口。这是他才喝过的,但当下我迫切想确认这个猜想。他没有制止我,说明他对这种共享习以为常。
“你从来没有当着我的面使用过念能力。”我蓦地说道。
“嗯,”库洛洛看向我,“但你其实很早就知道。”
“好吧,”我顿了顿,目光落回那杯水上,“我觉得,你的能力对我也很有用。”
“你刚刚看到了什么?”
“你的建议很有效,”我避开他的目光,“我想起了一些事情。”
“嗯,看样子你还没准好说出来。”他说。
墙上的时钟滴答作响,和心跳声混在一起,它们对我的耳朵来说太吵了。
库洛洛重新将水杯斟满:“说说看你目前都有哪些发现吧。”
数个疑问从脑袋里闪过,我竭力克制,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回答:“我觉得,写下内容的意义越重大,被交换走的就越多,也越难以控制。”
“哦,对了。”我拍手,“还有一点,如果写下的内容波及到其他念能力者,对方的能力强弱也会影响代偿。”
“这么说来,你之前做过相关测试么?”
“没有。”我咬着下唇,“姑且算作特质系的直觉。”
“你的直觉一向挺准的。” 他点头,算是认可这样的感知判断,“今晚写的内容,你能确定代价是什么吗?”
我摇头:“我不知道。它总是在未来某天突然出现。”
“你有总结自己使用能力时的反应轨迹吗?”
我愣了一下:“你是指视觉、听觉和异常身体反应吗?”
“嗯。”
“没有。”我说完,又立刻补充,“但现在开始好像也不迟。”
咖啡终于见了底。库洛洛没说话,他把拳头抵在下巴上,算是默认我的说法。
“可以先记下‘低烧’。”
“哦哦……”他连这个都知道?我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开始写。
“如果可以的话,”我下意识凑近了些,“我希望你能继续观察我,像今晚这样。”
说完我就有点后悔了,依赖别人属于下下策。不过没关系,按库洛洛的性格应该会拒绝。
他答应了。
“明天下午再来吧,如果你状态允许的话。”他说。
我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库洛洛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坐回了桌边。我对着他,那句“谢谢”卡在喉咙里转了半天,最后变成了:“明天见?”
没等他说什么,我就带上门离开了,我知道他听见了。
我毫无睡意,辗转反侧一整夜,直到窗帘外面渐渐亮起来。我决定出门采购一些生活用品。明明是周三,街上的人却比休息日还多。我在百货公司买了新的磨砂膏,出商店时一群人正迎面走来。他们有说有笑,额头上都画着十字。那图案并不精致,像是用灰画的。
我这才注意到不远处的教堂前正排着长队。
今天是圣灰日[1]。
为了提醒世人,一切终将归于尘土,人们会在额中央涂抹圣灰以昭示谦卑或赎罪。黑色十字在我的视线内来回游动,又在脑海里对齐,最后和库洛洛额上的刺青叠在了一起。
他们是为了赎罪,而他呢?
一个人为什么会选择在额头——身体上最醒目、最难以遮蔽的位置,纹下永恒的图案。他是为了什么?除非,他希望有人记住,或者是提醒自己绝不忘却。
街头的咖啡店放着音乐,空气中飘着奶油面包的香味,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运转着。可这些温暖对我来说太沉重了,光是看到这样的生活节奏,就会给我带来某种痛苦的物质的积累。
人潮推着我往前,不知不觉,我已置身于队伍,我没有反抗,就当作一次特别的经历吧。
轮到我了,神父用指腹蘸取圣灰,低声诵念。
“尘归尘,土归土。”
然后,他在我的额头中央画下一道十字。
我说过,我并不信仰神明。此时此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我想知道在所有曾被原谅、被谴责、被铭记或被遗忘的事物里,自己到底属于哪一种?
脚步停在了街对面的喷泉边,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的。池水清澈,里面住着来自各个国家的硬币。我俯下身,水中浮现出我的脸,额头上的十字印记有些斑驳,我想把它抹匀一点,却不小心擦去大半。
就这么轻易地。
可他的印记,注定要陪伴他一生。如果圣灰十字是为纪念尘土的终点,那么他的印记,是否是指向一场永恒的流放?是为了让人铭记,还是他自己从来无处可归?那是不是一种痛苦的选择?是不是有些人生来就必须要被定罪?
我盯着倒影看了许久,最后干脆捧起一掬水,把整张脸洗了个遍。随后,我用袖口拭去脸上的水珠。
我并不觉得自己有罪。
同样的,我也不认为库洛洛有罪。他不需要被谁宽恕,我不该擅自替他追讨任何解释。
下午,我如约敲响库洛洛的房门。刚进屋,我就看见桌上放着一盘切好的枫糖苹果。按照昨天商议好的方式,我重复写下新的句子并记录身体反应,希望能尽快归纳出更完整的代偿模式。
然而今天我一直不在状态。或许是因为我还没消化完昨天的记忆,这次的回忆尤为单调,只是不断重复着我与库洛洛一起看电影的琐碎画面。我的视线飘忽,最后不自觉地停在他额头。我对这个印象不深,可能是他此前一直用绷带遮盖的缘故。
“怎么了?”他打断我的异想。
“没,没怎么。我只是在想,它是什么时候纹上去的?”
他扫了我一眼,继续低头看书,很快,他的声音又传过来:“如果它在你身上,你会洗掉吗?”
“不会。”我几乎脱口而出。
“说起来,我之前得到过类似的能力。”他说完,思考了几秒,又说,“是一只可以写出预言诗的笔。”
库洛洛说着,手里多了本红色的书。那是他的念能力。
“会以四行诗的形式记录未来一个月的走向。”
“一行代表……唔?”他忽然停了下来。
我看过去,那一页是空白的,什么都没有。
“这代表什么?”我问。
“死了吧。”他收起盗贼的极意,语气淡淡的,看起来一点都不意外。
我体贴地转移了话锋:“我们之前经常一起看电影吗?”
“没有,就一次。”
“你是说,我们一口气看了那么多电影?!”我小声惊呼。
“慢慢看吧,你也许能用上。”他嘴角翘了翘,把手里书的塞给我,是一本关于念能力代偿与性格倾向关系的学术性读物,里面贴了不少便签。
“你全都看完了?”我打开目录扫了眼,很快又合上。
“不至于,只是挑了一些可能有用的部分。”语毕,他起身去到沙发边,把自己埋了进去。
他离得远些,我反而能静下心来看。我按便签的顺序阅读,书内总结性句子已经被单独标注出来。
念能力的代偿机制与“意义强度”呈正相关,越靠近核心价值,交换代价越大。
旁边就是一行批注:非线性增加,暂未确认是否存在断崖点。几乎每隔几段就有他留下的批注,不多不少。
他的字很工整,像钢笔字帖那般隽秀,与他身上那种游离世规的悖戾截然不同。我继续往后看,房间里只剩下书页翻动的声音。中间很大一部分都是相关念能力者案例的综述,库洛洛只标记了两个。
其中一例,能力者和我一样是特质系,他可以具现一件被称为“时间调率仪”的道具。
据记载,时间调率仪形如古董怀表,带着六枚不同的指针。启动后,持有者可以在极短时间内局部冻结其所在时空场域,实现范围约4平米的时间停止效果。时间调率仪每天仅可使用一次,且每次启用前必须以自身生命作为坐标,静止时长不超过10秒,结束后会强制反弹,未流逝的时间将按倍数反弹回来,以极限速率冲刷目标。
从战斗角度来看,这样的能力近乎无敌,可几乎所有涉及时间干预的能力,都会伴随某种形式的暴力反噬。这本应是最适用于刺杀或反制的战斗能力,持有者却试图用它来救人——他有一位罹患罕见病的独子。悲剧就是这么发生的:
某日夜晚,那个孩子突然倒下了,医生们束手无策,让他着手准备最后的告别。可他怎么会甘心?情急之下,他启动时间调率仪,将病房冻结,期望延缓死亡。但时间恢复之际,孩子没有被“保留”,反而承受了所有痛苦。他经历了远超停止时间的身体反应,器官加速崩坏,死之前手还紧抓住床栏。能力者崩溃了,他跪在地上大喊,祈求上天不要收走他的孩子。
“我只是想让他多活一秒……”
他反复启动能力,试图冻结这永不前进的夜晚。他的细胞迅速老化,精神崩溃,能力退化。半个月后,他被记录为失踪。
这是一个典型时间性能力代偿过载事故,念能力与时间的关联在多数理论中被视为不可递归维度,即:能力者无法真正“置身于时间之外”,只能实现局部冻结、延迟或补偿式调整。
在时间里不放手的人,会在时间里被关起来。如果有朝一日我也无法承受代价,就会变得和他一样。
我看得有点累了,走到岛台边泡了两杯红茶。库洛洛闭着眼,我知道他没睡,但我还是放轻手脚,把另一杯放在他身旁的茶几上。然后,我回到原位吃了几块苹果糖。直到一杯茶下肚,我才继续看下去。
另一个案例,是关于一位已失联的遗迹猎人:她随身携带着自己具现出的万年历,每到清晨翻开新的一页,日历上便会浮现出一段将于次日发生的事件描述。虽无法确切判断对象与时间点,但她总有足够的解析耐心与行动经验。这项能力在诸多遗迹搜寻、文献推理与路径规避中,为她提供了无法量化的优势,也让她在短时间内成为协会最年轻的A级遗迹猎人之一。但随着搜寻和文献破译难度的提升,她开始试着翻第二页,第三页……这本不在能力范围内,在高压状态下,她发现自己能在提示尚未出现时翻动纸张,强迫它给出下一个预测。
她提前预知了太多未来,后面她发现,每次过度翻页后,自己过去的某部分记忆就会被篡改加工,哪怕面对她曾亲手译出的碑文,也会感到陌生。她不再确定自己是何时学会这些语言的,最后她停止使用日历,消失在大众的视野里。
他们的念能力代偿都是瞬时的,但书里也提到,代偿可能一定程度上具有滞后性,具体出现时间因能力者而异,部分出现延迟性副作用(如认知偏移、短期记忆缺失、念流不稳等)。甚至,当念能力涉及他人(尤其是其他念能力者),双方“精神抗力”差距将影响代价由谁承担。
库洛洛标记出的章节我悉数读完了。部分内容跨度很广,但经他筛选后,阅读路径变得非常清晰,这使我用最快的速度啃完了整本书。
等我察觉时,枫糖苹果已所剩无几。我不太喜甜,但这种口味很特别,枫糖的甜褪去后,留下丝丝缕缕的涩味。多么熟悉的味道,是纸壳夜航的招牌口味。
库洛洛旁边那杯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喝得一干二净。
“我们去纸壳夜航吧。”我给他添茶,“如果枫糖苹果还没卖完,那我今晚就再写一次。”
库洛洛终于睁开眼,他回房间换了一套便服,我权当他同意了。临出门前,他一口吃掉了最后那块苹果。
[1]圣灰日(Ash Wednesday)。西方教会四旬期(Lent)的第一天,复活节前第46天(除去主日为40天)。这天信徒以前一年圣枝主日所祝圣棕榈焚成之灰,在额上画十字灰与十字象征悔改、克己、死亡与更新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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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鸟哨(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