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客靠在侧边扶手上低头看手机,我怀疑他只是对着黑掉的屏幕发呆,库洛洛站在另一个角落,面色平静。
傻子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知为何,我一点也不惊讶。
“请问,您到几楼?”电梯小姐问。
我听见自己随口报了个楼层。我走进去时一楼的按钮已经亮着,我有些庆幸自己刚才的反应还算聪明。我缩在仅剩的一角,电梯开始下行,电梯间内很安静,只有提示音在响。时间被拉伸得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我盯着上方跳动的数字,感觉自己被困在了玻璃缸里。
终于,电梯门打开,我刚抬起一只脚——
“西尔维娅。”他叫了我。
在促狭的空间里,任何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
不是侠客叫的。
我没回头,但脚步停住了。
“小姐?”电梯小姐提醒。
“啊……抱歉。”我没动,没有再走出去。
中途电梯没有停留,我就这样同他们一起下到一楼。
侠客像早就等着这一刻似的,第一时间走了出去,这家伙一点也不觉得尴尬,还冲我笑了下,铁了心要装傻到底。不过,我也说不出“你骗我”这种话,他确实没有骗我,只是有的事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说实话。
我走出电梯,库洛洛就站在前面。
“走吧。”他说。
他说得很平淡,却带着无法忽视的力量。这大概是我和他之间最奇怪的共识,我从未准备过拒绝他,我甚至没问他要去哪。
起风了,阳光还算温吞,街上人不多,空气里飘着森林的味道,好像是橡木苔。库洛洛顶着那个过分显眼的纹身走在前面,我盯着他的背看了一路。直到我们抵达目的地,霓虹灯管招牌在日落的余韵里闪烁着。
纸壳夜航,我记得这地方。
店里依旧放着爵士乐,吊球在天花板上旋转,时间仿佛停在那个酒精未蒸发的年代。
库洛洛点的是草莓gelato。很难联想到他喜欢这种东西,我以为像他这样的危险分子只吃汉堡,最好再配点儿冷笑话和子弹。
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没人说话。我对着窗外的路灯发呆,餐品上来才回过神。这个时候他已经把冰激凌推到了我面前,顺手、不作解释地拿走了我的咖啡。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就像那原本就是他的。
水果块被精心铺在冰激凌周围,颜色过分明亮。
为什么我现在一点都不紧张?西尔维娅,警惕一点,对面可是超级大恶棍。
明明看照片的时候,从屏幕里看他的时候,查资料的时候……我的心始终在滋生一种怪异的感觉。可现在和库洛洛面对面坐着,那种拉扯感好像暂时偃旗息鼓了。但我知道它还在那里,只是换了种方式出现。
我只是觉得,很自然。
自然得像是我们曾这样面对面坐在一起很多次,我早就允许他这样换走我的咖啡。
他放下杯子,终于开口:“你总是走得比我想象中的快。”
我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他把话当成扑克牌扣着,只翻出边角。
“哦,是这样么?”我以笑搪塞。
库洛洛仿佛早知道我会这么答,嘴角跟着轻轻弯了一下。
我舀了一勺冰激凌送进嘴里,酸酸甜甜,刚好让我忽略那些听不懂的词句。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是谁?”我问。
他当时正侧头看窗外。街道上,所有建筑的影子都被日落拉长了,风把沿街的旗帜吹得翻卷起来。一个牵着狗的小孩正飞快往远处跑去,像在追逐什么重要的东西。
谁也没提那本《浣熊的尾巴》。
但我知道,他读过。也许读了很多次。
他没有看我,和我共享这片余光。良久,他开口:“你记得自己为什么来这里吗?”
我握紧了勺子,风可能从玻璃缝里钻进来了,忽然觉得有些冷。
他知道了?
我偷偷瞄向对面,他还是那副冷淡的表情。
不可能。就算不记得,我也不认为自己会轻易告诉别人念能力的事情,尤其是他这种危险人物。
我盯着玻璃杯,水珠从杯壁慢慢下滑,拖出一条歪歪扭扭的线。这个傍晚好像哪里错位了。
我举手又点了两份草莓gelato,菜单上没有其他让我感到亲切的选项。我捕获到他眼里那一抹不明显的错愕。
“你很久没吃冰激凌了吗?” 他问。
“不知道,”我说,“我不记得了。”
我盯着空杯补了一句:“没吃饱。”
这样的理由站不住脚,跟小孩撒谎时咬住下唇后的抵赖差不多。虽然是我主动对上他的眼睛,虽然我们错开了视线,但在那之前,库洛洛注视我的时间好像比适当的时间长了那么一点点。
“嗯,你是故意的。”他说。
“我很少说我不是故意的。”
冰激凌上来了,我学着他的样子推了一份过去。
库洛洛没接话,低头用勺子撇去边缘装饰的糖针,小口地吃冰激凌。他吃得很慢,就算是这样的人,也会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享用甜品。他吃东西的时候很安静,勺子刮过杯壁都没有声音。
对于这种小事情,我憋不住想说:真可爱!
我竟然用这种词来形容库洛洛。我为什么要嫉妒那口冰激凌?我斟词酌句了半天,最终也只是挤出这样空泛的字眼。我无法确切地形容自己的感觉,到了语言的尽头我不得不重复这个词。
真可爱!这多可爱!
是一种完全不符合库洛洛外表气场的、稚嫩的专注。他像一只安静咀嚼食物的小动物。这恰如其分地点明了,我正在迷恋他身上的什么东西,但这个东西又是我不可捉摸的。
“你为什么不说话?”我忍不住开口。
库洛洛吃掉最后一口冰激凌才慢吞吞地说:“我在想,你是不是早就写好了这一幕。”
什么都没说。他其实什么都说了。
多么强硬又高明的手段啊,借此来向我宣告他知道得远远超过我的估量。他刚刚所有的话都是试探,他甚至知道我念能力的代偿。库洛洛对我的了解比我自己都要多。
我们之前的确熟识。我不得不面对这样的事实,不过他似乎不打算帮助我想起来。最奇怪的是,一个已经把故事读完的人还会这般耐心地等待故事出演吗?我找不到理由来解释。
我不知道他对我意味着什么,那个东西让我很不安。
我站起身,发现他早就结了账。
天色如潮水般沉降,我们一前一后走在小巷里,鞋底敲击路面的声音格外清晰。我找不到合适的方式转身,只能跟着向前,夜风有点凉,我把袖口往下拉,不动声色地调整距离。
这条路很长。我原以为自己能走到底,可一旦和他并肩,脚步就不自觉变轻了,思绪也开始紊乱。
关于库洛洛,关于我。
我被动地攥着一团碎片,始终不能将它拼全。
“抱歉,我还有点事。”我快步朝前走去。既没有停下,也没有看他。
我听见他在原地止步。
我拐了好几个弯,走到了一家游乐场门口。铁门紧闭,设施通通停摆,只有彩灯还在亮,碰碰车都聚在棚子里休息。
这其实是一场并不紧急的逃跑。
我站在原地看了很久。即使口袋充裕,我好像从来没去过这种地方。也许小时候有过,但我不记得了。
彩灯在风中摇晃,我不自觉拉紧了外套,继续凝眺着那些设施。我突然特别想知道自己小时候喜欢玩什么,是秋千?还是跳格子?又或者躲在角落观察别的小孩。
我猜,是写东西。
“迷路了吗?要不要我陪你走一段?”
我转头,果然是他。侠客站在不远处,一只手插在口袋里。
一想到他为什么会在这,我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不用了,受不起,说不定你转头就把我卖了。”
“啊哈哈哈。”他抓了抓后脑,笑得有点狼狈,“你发现啦?”
“少装。”
懒得回嘴,我索性扭头就走,把他的声音远远甩在身后。
“我在网站上接你的委托是真的,给你的资料也是真的。”
“西尔维娅,你走路别老低头,不然会——”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话,我就蹭到了街边一根树枝上。我揉着额头看向他,叹了口气。明明知道有时候他不安好心,可又讨厌不起来。
“撞疼没?”他又笑嘻嘻地凑上来。
我不回答,偏头避开那双碧色的眼睛。见状,他不再多嘴,默默跟着我往前走。我脑海里还在反复回放的库洛洛吃gelato的样子,像一只吃零食的浣熊,专注得不可思议。
不知不觉,变成了我跟着侠客走。
我们来到了一个街角的小公园,秋千被风吹得晃来晃去。他先走进去,在那组秋千上坐下。我站在原地,看他一下下地晃,好像真的在享受玩乐。
他就这样自己玩起来了。
“快来啊,”他打断我的胡思乱想,“今天运气好,位置不用抢。”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坐在他旁边的秋千上,铁链咯吱一声,仿佛在提醒我这个行为有多么不日常。
“给你。”他又一次递过来糖果。
“这算你的战术性赠品吗?”
“不算吧,因为这个最难吃呢,你尝尝看?”
我握着糖,轻轻荡了一下,脚尖点地。
“你小时候喜欢玩这些吗?”他问。
“不知道。”我说,“可能喜欢过吧。”
风来的时候,他伸手挡住眼睛,好像在藏笑。
将糖放进口袋,我双手握住链子:“你好像总是很轻松的样子,什么都不往心里去。”
“不是每件事都要往心里去,”他笑着看向我:“更何况,往心里去也不会怎么样嘛。”
我始终觉得,是我糟糕的聊天技巧让这个夜晚变得比刚刚更安静了。
秋千晃了一会,他突然说:“旅团的事,我没有不打算告诉你,我以为你会问我。”
“你觉得我会问?”
“所以我才没说。”
我不想和他撕破脸,我太明白,能在不信任的情况下做到不欺骗,已经是很稀有了。
“侠客,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我说,“算给我的补偿。”
“好啊,你问吧。”
“你觉得,喜欢一个人是可以不记得的事吗?”
秋千停了,他好像没听懂,或是没反应过来我为什么会问这个,毕竟客观来说我们算不上熟。他没再同往常那样开玩笑,而是认真看着我,仿佛他意识到,此刻我是真的需要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