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无事生非 第92章 028

1986年深秋，多洛丽丝死了。

他也不知道是否能这样形容这件事。多洛丽丝死了，他们在流星街发现了她尸体的残骸。脊椎被破坏得很彻底，核心部件消失无踪，多半是被人给拿走了。而拿走的人，也多半和将她“杀死”的是同一拨人。但是金没有急着去找那群人，也没有急着去那会那些核心部件，因为他知道，就算拿回来了她也不会回来。

多洛丽丝自己可能不知道，但是他知道。她总说自己不是真正的人类，不是真正的生命，但是他知道。那双眼睛里分明是住着灵魂的。现在灵魂已经不知所踪，即便能够复原她的身体又能如何呢？但是在亚斯还有贪婪岛的伙伴提出要帮忙的时候，他还是任由他们去了。他们的确还原了多洛丽丝的部分程序和外貌，但是金看到她们就觉得一阵烦躁，他知道这样不对，但是他看到他的伙伴们看他的眼神时，更加烦躁了。

她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人，甚至“她自己”也不能替代。

他逃走了。

一段时间里，他彻底地从世界上抹去了自己的痕迹，只要他想，任何人都找不到他。他开始流连于廉价的小酒馆，住着流浪汉都不愿意住的漏风的房子，或者一连好几个月都不从森林里出来，脸上的胡渣变成了胡须，衣服上尽是尘土和污垢……看上去似乎和他平日里的生活也没什么两样，但是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变了。

她死了，而且多半，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是他的错吗？当然不是，如果要说是谁的错的话，那就是把她杀死的人，或者教唆她的沙利叶，把她变成这样的福特研究所，甚至是她自己——瞒着他，甚至不惜给他施加幻术也要坚持自己一个人去解决什么问题。

不知不觉中金手背上的茧越来越厚，因为他总是发现自己在不经意间用拳头砸着什么东西，地面、岩石、墙壁、敌人……不，他砸的是自己。

他没能让她信任到无所不言，他没能及时读出那些危险的信号，他做了最不应该做的事情，他对那一切视而不见，他逃开了。从她那里，也从他自己那里，就像他对米特做的那样。他嘴上说着不放手，却总在从她的情感中逃开，他避开了她的眼睛，只因为他自己不想被束缚。

他只想到了自己。

他痛恨这样的自己。

所以当他发现有一天醒来，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极其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而她也在其中的时候，他决定了。这次他绝不会避开目光，不会再逃开，再也不会了。

其实一开始金也不敢确定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他很明显地能感觉到出这个世界是念的产物，也不是没有怀疑过这是别有用心的人给他施加的幻术，但是通过和这个多洛丽丝的接触，他知道了，这个世界是以她为核心的，她周围半径五百米以外的世界，全是空白。

而他一看到她就知道，她就是那个多洛丽丝。不是什么幻象，也不是别的什么人假扮的，他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灵魂会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也不在乎，他甚至不在乎这里是不是死后的世界，他已经决定过的事情，就不会反悔。

于是他选择了留在她身边，一留，就是好几年。

一段时间之后，金已经可以确信，这个世界里只有他和多洛丽丝两个人是真实存在的人，其他的一切人、物体，都是由念力构成的。而且待的时间越久，他就越肯定，这个多洛丽丝和他一样是有血有肉的人，不是什么灵魂体，是真实存在于世界的某处的。

这个想法出现之后他有一瞬间想要逃离这里，然后从外面的世界找到她，但是他犹豫了。他真的敢肯定吗？他真的能找到她吗？而且，她在这里看起来是这么的开心，而他呢？他难道不开心吗？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世界里会出现沙利叶，但是他知道，这个沙利叶也不是真的沙利叶。但是就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而言，这个世界是绝对不会出现伤害她的东西的，那么，为什么那个“沙利叶”的刀能伤到她？

这一切想法，都被新生儿的出世打断了，金这会儿才意识到，当他从医院的护士手里接过孩子的时候，他的手心里都是汗，他现在是一个父亲了。

金给孩子取名叫“杰”，这个孩子的名字是“杰·富力士”。

多洛丽丝虚弱地躺在病床上，医生现在还不让她抱着孩子，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沉甸甸的，却又觉得这一切都仿佛做梦一样。

她突然觉得自她和金的相遇以来一切都像是场漫长的梦，一场美丽而忧伤的梦……

“你还要在这个地方逃避多久？”忽然身旁传来了一个声音，多洛丽丝猛地扭头看过去，是那天晚上在小巷里拦住她的那个杀人狂，记得金管他叫沙利叶。

她警惕地看着他：“你怎么进来的？”手已经慢慢地挪到了紧急呼救的按钮上。

沙利叶仿佛没听到她的问话一样，嘲讽地笑了笑，一只手慢悠悠地抚上她的肚子。“你还要把他困在这里多久才能满意？”

“你在说什么？”

多洛丽丝眼前忽然闪过了什么画面，她拿着一个奇怪的壶上了火车，做了一个诡异的梦，梦里的她把手伸进了壶里，然后一阵白烟升起，然后，然后，她回过头去……

“沙利叶”的手渐渐地从她的腹部上移，移到了她的脖子上，然后他的表情变得狰狞了起来，双手渐渐收紧。多洛丽丝开始感觉喘不过气来，她双手无望地扒住他的手，想要把他的手拿开，但是不行，她能感觉到氧气渐渐从她身体里消失，一阵绝望笼罩了她。

她的意识开始挣扎，忽然她发现自己的右手上出现了一把刀，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把刀插进了沙利叶的脖子里，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溅了她一脸，紧接着把她整个上半身都泡了进去。沙利叶的面孔开始扭曲，最终变成了她自己的模样。“她”狞笑着看着她，对她说：

“你这个懦夫。”

“你又要把我抛弃了吗？”

是的……是了。她全都想起来了。

她把手伸进了念壶里，回过头去，站在那里的是一只庞然巨物，一只念兽。它说要帮她实现她的愿望，然后将她一口吞掉了。

她看着面前的另一个自己忽然消失了，她脸上和被单上的血液也消失无踪，她想起来了。她封印了自己的一部分记忆——是她小时候的记忆。然后她变成了人工智能“多洛丽丝”，再然后又回到了自己本来的身体里。

她记忆中的那个下午，年轻的罗伯特坐在树荫底下，脸上架着牛角镜框，白衬衫上套着卡其色毛衣，手里捧着一本书，微笑着看向她……

为什么上百次人工智能的实验里只有她和沙利叶成功拥有了近似人类的“智能”？不光是因为他们体内寄生的雾状埃，更是因为只有这两具躯体上附着了真正的“灵魂”；为什么人工智能“多洛丽丝”会拥有不属于“她”的、真正的多洛丽丝童年时的记忆？因为那是属于灵魂的记忆；而为什么她又会拥有人工智能的记忆？因为从始至终，都只有她一个人……

这时她的身体发生了变化，从二十几岁的模样又变回了十几岁的模样，她的身上覆盖着一层饱满的“缠”，手里还拿着刚才具现化出来的那把刀。

她翻手把刀一丢，插进了旁边的床头柜里。

然后床头柜像蒸发了一样消失了。

“愿望？”她看着自己的手，喃喃地说道，笑声里尽是嘲讽，“你想说，这就是我的愿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