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无事生非 第37章 037

地牢里暗无天日。

角落里堆满了难以名状的污垢，地面微微潮湿，不仅滑，还有些粘腻，像是铺了一层薄薄的软泥。更深的阴影处，几只毛茸茸的生物四下乱窜，倒是在这烂到极致的环境里悠然自得，甚至为陈腐的空间带来了几丝生气。

左右两侧的墙边各有两张上下床铺，中间正对着门的墙上挂着几根铁链，链子的尽头是类似手铐的结构，上面的斑驳颜色叫人分不清到底是铁锈还是血迹。

连弥漫在空气中的雾气都显得神情凝重，结成点点水滴挂在墙壁和铁栅栏上，只是在栅栏上刚刚聚成形体就又瞬间蒸发了。整个过程快得不仔细观察就根本发现不了。

金坐在其中一张床铺上，脸色臭得像邻居家发霉了十几年的鸡蛋，多洛丽丝则坐在他旁边，沉默地数着天花板上的纹路。

“三十……”

“什么？”金转过头。

多洛丽丝愣了一下，看着金的脸，表情出现了微小的裂痕，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顷刻，又突然惊醒一样，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你有事瞒着我。”金很确定地说，“我们谈过这个了，你保证过不会再这样了。”

多洛丽丝低下了头，她的表情藏在了阴影之中，抓着床沿的手指惨白，声音里有一丝绝望：“三十分钟之后……”

“你会死。”

不久前，金和凯特还在天空竞技场。凯特终于一路斩将过关，到了一百层以上。谁知道就在这个时候——文森特带着史比奈留、红音，还有欧克文几个人跑了过来。恢复了记忆的多洛丽丝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找金和凯特，一下就看到他们两个被四五个人围在中间，她突然就愣在了那里。

“奈留……”听到声音之后，多洛丽丝才反应过来原来说话的人是自己。

“唔？”史比奈留听到有人在叫自己，转身看了看，她穿着一件宽大的驼色大衣，配上一双长长的过膝靴，在一群人中间非常显眼，“啊！你是——多洛丽丝？”

多洛丽丝呆住了，迈不开步子，手脚也不听使唤，万般焦躁之下，她差点就要把自己切换成分析模式。

为什么明明是程序，这种感觉却如此真实？

有一瞬间，她甚至想，如果没有感觉就好了。

“哎呀！”史比奈留冲到多洛丽丝面前，掏出了几张纸巾，“你还好吗？怎么哭了？”

“我……”多洛丽丝接过了史比奈留递来的纸，想起曾经她也在史比奈留面前哭出来过。但此刻她却觉得意识好像不属于自己一样，她能感觉那庞大集合深处一部分完全不为所动，用冰冷机械的目光注视着一切。猛然间，一种深深的恐惧攥住了她的内心，那个东西没有一丁点温度，让她如坠冰窖。

她从未惧怕过沙利叶的“妹妹”或他们来自鲁鲁卡遗迹的同胞，却对自己感到了恐惧。也许真如沙利叶所说，名为多洛丽丝的程序终究没能步入生命的行列，只是披上了一层极其相似的外皮。面纱一旦被揭下，就将暴露无疑。

人造的工具，人造的……怪物。

多洛丽丝站在那里，一时间手足无措。她能感觉到史比奈留还在和她说话，欧克文、文森特也不知什么时候聚了过来，她知道欧克文也哭了起来，但这一切都感觉离她很远。她抬起头，目光越过史比奈留，对上了金，金的眼神紧紧锁住了她的，好似灼灼烈火一般，霎时，她感觉她的一切都将无所遁形。

他一定知道了。

多洛丽丝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不知道为什么，她其实不那么讨厌沙利叶。

当时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听到沙利叶说她身体里另一个意识是他的“妹妹”，她并不觉得意外。就好像她早就知道了一样。但是她不想消失。她觉得自己的感情也是真实存在的。

恢复记忆之后，她的双手就像在执行一项早已熟悉的任务一样打开了自己的控制面板，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夺取了自己的控制权。

事后会回想的时候，她不禁想到，如果她真的是被造出来困住沙利叶“妹妹”的工具，那她当时的所作所为，不正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吗？

到底哪部分是她的情感，哪部分又是写好的程序呢？

还是说，其实从一开始，就有没什么是真正属于她的？

不。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多洛丽丝猛地睁开眼，她的情感里有什么东西和其余的都不一样，有一部分是真实的，那一点真实就是她要抓住的自我。

不知道什么时候，周围就只剩下了她和金，她张嘴想要说什么，什么声音都没出来，她又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没有。

金说话了：“傻愣着干什么？走啊。”

“……去哪？”

“你有没有在听我们说话啊。不是要去找电脑专家吗？我最近要做一款游戏，正在找人。文森特找到了一个绝对的电脑高手，在诺斯特堡，但那个人足不出户，而且绝对不和外界沟通，几次想拉他入伙都失败了。”

“所以…你要亲自去找他？”多洛丽丝有些不确定地问。

“不然呢？”

多洛丽丝听了之后沉默了片刻，心想，你面前就站着一个人工智能啊，你还想要什么电脑专家，什么电脑能比得过她？

她跟在金斜后方走着，看到他的手垂在身侧。

“金。”

“嗯？”

“我想起来了。”

“哦。”

过了一会儿，金说道：“想起来，不想起来，有什么关系吗？”

“我喜欢你。”

金停顿了一下，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向前走：“我知道。”

多洛丽丝看着他，小跑了两步追上，牵起他在身侧的手：“和我交往吧？”

这下金完全停住了，但还是没扭头看她。

“……不行。”

“为什么？”

这时金才转过来，看着她，他的表情里有什么东西多洛丽丝看不太出来，但她知道此刻他是认真的。

“你不喜欢我吗？”她问。

金没有说话，而是用那种审视的眼神看着她，看得她有些不安。

“因为我不是人类？”多洛丽丝接着问。

金还是那样看着她，她感觉自己开始逐渐有点失控。

“你已经知道了吗？是啊，你知道了，你早就知道了……沙利叶说的都是对的，我不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我是一段程序吗？这样的话的确有道理，因为如果是这样，我可能没资格说我喜欢你。因为我都不能确定这种感觉是真的还是代码。”

“我真的活着吗？你知道吗，我想到了，也许我的能力不能用在自己身上，因为我其实是死的，因为那个能力不能给死的东西用。所以我才死不了，因为我一开始就没‘活’过。我知道……我知道……”

“我做过不少过分的事，对别人，甚至对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弥补，当时离开的时候我是想做些什么的，但我没做到……我什么都做不到。我甚至不知道我现在说的话是不是我自己的话，抱歉，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你就当没——唔。”

多洛丽丝记得她在电影里看过这样的场景。她甚至记得她决定离开去阻止父亲之前的那次，但这次却完全不同。她记得嘴唇的触感，有些干燥还有些柔软；记得当时的心情，杂糅了决心和不舍，甚至还有一点释然；她还记得不久之前她还在和这个人吵架，但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像此刻一样。

她被陌生却又熟悉的气息包围了。她能记起很多事，那张芯片里不只有她失去的一年的记忆，而是所有被删去的内容。她能记起每一次调试，她记得她不是第一次想要阻止研究所的计划，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这些记忆中间或夹杂着她“童年”时关于父亲的“回忆”，她不知道，这些是否全是捏造出来的，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让她知道，为什么要将芯片交给她？

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多洛丽丝感觉体温在不断上升，她没办法很好地思考，她想也许金有让她的CPU过热的功能，她感觉自己似乎不能很好地呼吸。

终于，金放过了多洛丽丝，多洛丽丝还处在当机的状态，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回礼。”金擦擦嘴，闷声说，“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了，我们再谈其他的。”

“……什么？”多洛丽丝呆滞地问，“谈什么？”

“……我靠。不带这样的。”金突然跳起来说，“明明是你自己说的。”

“我说了什么？”多洛丽丝一时间愣住了，“……我不是人类？我的确不是啊，我是一个人工智能……很可能是……而且我身体里还有两个来自黑暗大陆的生物。很危险的那种。”

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故意的？”

多洛丽丝眨了眨眼：“如果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吻我？”

“……”金沉默了。

“刚才的那个，”多洛丽丝拉住金的手，“再来一次？”

在去诺斯特堡的路上，多洛丽丝说：

“附在沙利叶体内的应该是雾状生命体埃，依存类的生物。研究所把它列为S级灾难。我当时问他我身体里的另一个生物是不是也是，他的回答有些含糊其辞，但我感觉应该不是同一生物。因为照理说我体内的应该也是「埃」——既然他把她叫做「妹妹」。如果和不明物是同一物种的话，父——福特博士就不会说鲁鲁卡遗迹是「最后的希望」。”

“据我所知…”她接着说道，“我当时向它许了一个愿望，而它提出了三个要求，复活了史比奈留。那之后它就一直在沉睡，我失去记忆之后甚至察觉不到它的存在。”

“育人兽，雾状埃，”金突然开口，“这是两种灾难了，你说还有其他的？”

“还有双尾蛇和金银锭。”多洛丽丝说，“双尾蛇会将人拧成麻花的形状，有的时候会死，有的时候不会死。没死的时候我就用能力把人救活。”

“「大天使的呼吸」，”金说，“你说这个能力是编好的程序？不是你自己的？”

“不是。但我是实验成果里唯一能使用这个能力的。”

“你还有另一个能力。”

“对，他们管那个能力叫「死神的拥抱」。他们认为这个能力无法和「大天使的呼吸」分开，但其实这不是一个能力。”

多洛丽丝接着说：“恢复记忆之后我才知道，「死神」是一种使用能力的副作用。但这个副作用之所以会产生，是因为她。”

“埃？”

“对，因为使用「大天使的呼吸」的时候，会消耗……内存。”多洛丽丝说最后一个词的时候声音有点生硬，“这个时候系统对「埃」的禁锢作用就会减弱，次数一多就会累加，直到内存被耗尽。雾状生命就会溢出。”

她想了想，继续说：“你可以把「大天使的呼吸」想象成一个超大程序，每启用一次就会占用很大一部分内存，而且关不掉，一个盘的内存被占用干净之后就会报废，启用备用的。所以每次都是一个循环。这件事只有福特博士知道，所有其他人都被瞒在鼓里。”

“存储能力。”金喃喃道，“我之前有过类似的想法。”

“什么？”

“用来做游戏。你这个回去我要好好研究一下。”

“……我可以把报废的内存芯片给你。我没记错的话，是在我的脊椎里。之前检查身体组织的时候忘记看脊椎了，不过我自己可能也比较难检查到那里吧。”

看到金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危险，多洛丽丝不得不突然改口：“呃，我把程序写下来给你。”

“好。”

过了一会，金又说：“鲁鲁卡遗迹的那个生物。”

“嗯？”

“你能和它沟通吗？”

“没睡着的时候可以，但现在完全不行，怎么了？”

“不，没什么，我就是有个想法。”金说，“之前看东的手稿里提到了相关的事。”

“什么？”

“说来话长，回去再和你说。我们到了。”

伫立在金和多洛丽丝面前的，是一座巨大的黑色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