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是完全理性的。
金·富力士深知这一点。人和动物都是情绪化的,这也是大自然最有趣的一点。而一名猎人要做的就是将这些为己所用,一个好的陷阱,必然要将猎物的情绪纳入考量。
观察不同人在面对不同事情时的反应一直是他热衷的项目之一,他对人和动物的情绪有着本能的直觉。金往往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知道,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会有什么样的效果,尤其是他做到什么地步才是踩着对方底线的边缘,让那人不情愿、甚至痛恨他,但最终也会原谅他。金·富力士乐此不疲。(而这一劣习随着年龄的增长变本加厉,让他身边的人都或多或少成了受害者,直到他年过而立基本已经人人喊打的情况,就是后话了。总的来说,没有几个真正认识他的人在提起他的时候不是咬牙切齿、又爱又恨的。)
所以他本能地知道多洛丽丝对他不是完全没有感觉,只不过如果没有契机,可能这种感觉永远也不会浮出水面。
他到底想做什么呢?一方面,他觉得只有他的情绪被扰乱极不公平,另一方面,他又不希望事态有进一步的发展,但其实也说不好,他只是希望事态有发展,但不要发展得太过,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什么又是不可收拾呢?他会有这样的想法就说明他在害怕什么东西,但这怎么可能?
所以他决定付诸行动。
金承认自己也是情绪化的人,不然他不可能赌气一样地一路上都对多洛丽丝不理不睬,但他在怪她对他有所保留的同时,自己也有所保留,他承认他这么做有一部分原因是放纵了——甚至放大了自己的一部分情绪,尤其在天空竞技场,他确实是有意为之的。
但金更知道人不是完全情绪化的动物,无论多么激动,至少对他来讲,总有一部分自我是清醒的,把控着情绪的出口,评估着某种行为可能造成的效果,甚至这种效果在全局的把控上会有什么样的作用。
只不过对于多洛丽丝来说似乎不太适用。虽然金觉得不完全是他的原因,但多洛丽丝的反常之大确实出乎他的意料。
所以在看到那个人顶着她的模样醒来,带着一脸笑意看着他的时候,金觉得他那扇把控情绪的闸门发出了隐约的破裂声。
“你不是她,你是谁?”
那个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走上前来,仔细地观察他,从头到脚,再到头,最终用手轻轻地抚上他的脸颊,然后滑过下巴、喉结、锁骨——却被他一把牢牢地抓住了。
“嗯…我是谁呢?”她笑了起来,“你看你,害她那么伤心,现在怎么都睡不醒,要怎么补偿她呢?”
金意识到她说的那个“她”就是多洛丽丝:“你把她怎么样了?”
“放心,她现在睡得很香,过不了多久就能醒过来了吧。”那个人笑着说道,整个人凑到金的面前,轻轻地往他耳朵里吹气,“你说,要怎么补偿我们呢?”
说着,还用舌头舔了一下。
极其罕见地、金觉得大脑有瞬间的空白,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好像听到了一个声音,回过神来才发现这个声音是他自己的。
“你…”
“你不要太过分了…”
“哎呀哎呀,好可怕,”她两手做出投降的姿态,“是、是,你赢啦,任你处置。”
咬咬牙,金叹了一口气:“多洛丽丝呢?”
那个人看着他:“放心吧,我不是说了吗,很快就能见到她了。”
金原本打算她不如实招来就算用强硬的办法也要让她开口,但见到她这幅模样,只得叹着气,松开了手,然后说了句:“哦,是吗。”
“你不是人类吧?”他突然来了一句。
那个人明显愣了一下,好像正在消化这句话:“是啊,你怎么看出来的?”
“感觉。”他说,“你是从黑暗大陆来的?”
“真可怕。”她后退了两步,好像第一次看到他一样打量着他,“你猜的对。”
“她呢?”
“这就不由我说了,让她自己和你说吧。虽然我觉得她可能也说不清楚……不,她应该还不知道吧。”那个人露出了困扰的表情,“我可以理解了。”
“理解什么?”
“为什么你是特别的。”
金停顿了一下:“什么意思?”
“……为什么我不是她呢?”那个人有点孩子气地撇了撇嘴,这个表情很少出现在多洛丽丝的脸上,金觉得有点新鲜,“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们至少身体都是一样的,你觉得要是我取代她怎么样?不如以后我来陪你们玩吧?我比她有意思多了。”
“你可以试试。”金笑了一下,虽然是他招牌的自信式笑容,却不知道为什么让人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
“切,她有什么好的,死认真,又爱钻牛角尖。”
“好像的确是这样。”金煞有其事地点头,“性格有问题。可能是童年问题。”
对方一脸“我很服气”的表情看着金。
“童年……如果有这种东西的话。”她又摇了摇头,“真可惜。”
金的目光直直地看向她,思考着,没有说话。
多洛丽丝醒来的时候(醒来,又是醒来,最近这个动作的重复频次有点高。)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里,有点像高级套房,但窗外的景色表明她仍在天空竞技场。
这个高度至少有一百多层了吧?多洛丽丝走到窗边看了看,直到察觉到一丝凉意才发现自己换上了一套干净的睡衣,伤口也都已经做过了处理。
她掀开衣服看了看包扎,手法娴熟,没有太紧压到伤口,也没有太松,起不到止血的作用。但是她没有急着去给自己治疗,反倒开始一圈一圈地把纱布拆开。
多洛丽丝不知道这是谁的房间,说实话她也不在乎,她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确认。
太阳的位置已经落到地平线上方,已经将近傍晚,金大概在和那个登记员喝茶——还是咖啡——反正不重要,她清晰地记得比赛时发生的事情,那种状态不对劲,真的不对劲,还有她不停地听到的声音。
她必须确认一件事。
多洛丽丝看着面目狰狞的伤口,平静又毫无迟疑地用右手将伤口撑开,左臂骨折的位置接近肘关节,她用手在里面摸索,扯下韧带、把关节取了出来。
结缔组织、关节面…光滑温暖,与常人的软骨组织无异。
不对。
她将关节扔掉。
鲜血染红了整间浴室。
多洛丽丝接着回到她的工作中来,她看着流淌不断的鲜血,仔细地研究了一下动脉和静脉的位置——还有神经、肌肉、骨骼组织,都没有发现她要找的东西。
但是怎么可能?
终于,她想到了,还有她没检查的地方。对。
她的器官。
金和凯特在楼下超市里买完东西回来的时候,两人都瞬间发现了不对劲。房间里充满了浓厚的血腥味,那种粘腻的气味在空气中仿佛能凝聚出实体,极其令人不快。
金第一时间冲进卧室,发现床上空无一人。
接着,他就看到了浴室里的那一幕。
多洛丽丝好像没察觉到有人回来了一样,周围都是鲜血和零散在地的人体组织,即使这样,她仍面色如常地用手…在身体里摸索。
“你在干什么!?”金抓住她的右手,她的左手已经被她自己拆掉了,还有右腿,所以金一抓住右手,她就只能跪坐在地上,什么也干不了,这时她才抬眼看了看他。
“咖啡好喝吗?”多洛丽丝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地问。
“哈?!”金觉得自己会被这个人气疯。
“我想找到证据,”多洛丽丝困扰地说,用一种忘记把重要的东西放在哪了的语气,“但怎么也找不到。”
“你在说什么?”
“这些东西都是真的。”手被抓着,她只能无奈地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散落在周围的肢体,“太奇怪了,不合理。”
“当然是真的,不然还能怎样?”
“人造组织、仿生技术,或者机械结构,这些都没有。”
“这不是当然的吗。”金仍然抓着多洛丽丝的右手,凯特喊来了医生,几名医务人员抬着担架过来,想把多洛丽丝运走,但金挡在那里,他们只能站在浴室门口看着。
“但是我没有死。”她说,“但是我没有死,所以这不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