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无事生非 第21章 021

听到“恩人”这个词的一瞬间，飞坦几乎控制不住大笑的冲动。

别开玩笑了。

他认得那张脸，死都不会忘记。他怎么可能忘记「那个人」？

109号。福特研究所的宝贝王牌。他们最得意的研究成果。

也是他最痛恨的存在之一。

他当然记得，无数次他命悬一线的时候，看到那张脸之后心底涌现的绝望和恨意。无数个夜晚，他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描绘如何让她露出令人畅快的痛苦表情。如果能让那个人生不如死，他一定会开心得不得了。

想想那张脸因仇恨而扭曲，却不得不被迫接受一切痛苦的样子，就非常美好。

但是现实很残酷，他不够强，所以这一切都只能是想想而已。

「多洛丽丝，快醒醒。」

一下下敲响的是教堂的钟声。

多洛丽丝清醒过来的时候，首先听到的就是这种忽远忽近的钟声。

夕阳透过彩色玻璃照进屋来，四散在地面上，碎成一片片的光斑，教堂的穹顶如同远古生物巨大的骨架将她笼罩在其中。此时一切都还是死寂，就好像是在宇宙开端之前，或是万物陨落之后。

空气里飘荡着微小的浮尘，安静地游动在阳光的缝隙之中。

唯一扰乱它们漂浮的就是人的呼吸。每次吸气和呼气都会为室内的气体带出一串涟漪，只有在那时，它们移动的速度才会增加，但很快又会和缓下来。

有那么一瞬间，她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身在何处，就只是坐在那里。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一切意义都消失了，感官却反而因此变得丰富了起来。

单个意义的消失带来的是复数的诞生，此时此刻，无和无限最为接近，她只是单纯地存在着，和世间千千万万的物质一样，没有目的，没有原因，仅仅是“在场”。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心。

这虚无的满足却没有持续很久。

“这些飘在空气里的东西其实大部分是人体的死皮和碎屑。”

生活越是困难的地方，信仰的力量就越是强大。

流星街组成部分的百分之八十都是废弃物和垃圾，剩下的则是由这里的居民亲手造就的建筑，其中有些的确是用废弃物重新搭建而成，但也有一些用的是实实在在的砖瓦和水泥。

这座教堂就是如此。墙壁由泛黄的石砖垒成，四周是彩色的玻璃窗，正对着大门，在教堂深处，还有一座白色的十字架。

罗伯特·福特坐在教堂的第一排长椅上，出神地望着前方，喃喃地开口道：“很神奇，不是吗？这些浮尘虽然是死物，运动的规律却极其类似生物种群。无论是什么样的微粒都会有的布朗运动，意味着即使是活物也必然遵循这一规律。有的时候让人不禁怀疑，所谓的生物和这些无机物到底有什么不同。”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垃圾。但人们为了让生活看起来更加美好，不可能将垃圾留在眼前。他们为此做出的一次努力是厕所和下水管道系统的建立，将污秽聚集在了看不到的地下。另一次努力则是垃圾场的选择，把每天大量生产的垃圾埋葬在无人的沙漠中间。久而久之，一些难以被社会所容的人也在这里安居，形成了今天的流星街。

人和动物的区别，有哲学家认为，在于人会建造厕所。

人和动物的区别，有心理学家认为，在是否于善于幻想。

两者的结合便成了流星街诞生的根基。流星街是社会的“厕所”，是人们为了粉饰太平必要的存在。维持幻想的表象，抛弃污秽的存在，是一种独属于人类的媚俗。

“那么，生物之所以为生物，是因为拥有自由意志吗？”

流星街的信仰也大多是由那些人带来的。但由于土壤的特殊性，演变成了一种脱离其他流派的信仰体系，只有教堂的建筑风格还保留着外界的影子。

这里没有定期的礼拜，也没有外界常见的唱诗班，但却有一点和一切宗教保持着一致，那就是信仰必定伴随着权力。教堂的人相对于其他流星街的居民而言，总有这样或那样的特权，这一特征到底是有人刻意为之的，还是自然形成的，已经无从考证了。

“又或者，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而这座教堂的真相就是——站在它背后的不是神明，也不是魔鬼，而是福特研究所。

原本停留在教堂屋檐处的乌鸦忽地发出两声凄厉的啼鸣，煽动翅膀飞向了远处，一下带动了所有附近的鸟类，一瞬间，天空变成了黑压压的一片。

罗伯特露出了稍显困扰的笑容：“自由意志这个东西，真的很神奇，是不是？”

“人做出的决定有多少是出于理智或者自由意志，又有多少是出于生物性的冲动？我们总以为自己有选择的自由，但人的意志比想象中更容易被.操控。一点点物理上的刺激，就会让同一个人做出完全不同的选择。”

“不久之前还有实验发现感觉往往比理智更先一步做出判断。当被试者认为自己做了一个出于理性思考的举动时，他往往不自知，自己早已被其他的因素控制了。然而我们却出乎意料地对人工智能的自由意志相当的宽容，仅仅是通过图灵测试就能称为智能的话，那么假象成真也并无不可。这么看来，人和机器的差别似乎也不是很大。”

罗伯特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教堂中间，多洛丽丝安静地听着他的发言，却怎么也抹不去心底隐隐的不安。变幻的光影让这一场景在她看来如同一场虚幻的梦境，但她知道，如果这是梦境，那也没有什么可以比此时此刻的梦更真实了。

“如果自由的假象也可以被称作自由，倒也无可厚非，但我却一直很好奇，被关在中文盒子里的机器人，在盒子被打开之后，是不是还能维持得住这一假象？”

福特研究所是人类向未知发起的一次挑战。

任何挑战都会有成功和失败，也会有获益者和牺牲者。获益者很多时候并不是罗伯特本人，而是站在他背后的国家机器，而牺牲者则是为数众多的人体被试。

飞坦是这众多被试者的其中之一。

曾经飞坦也想过为什么他们一定要把他从死亡的边缘一次一次地拉回来，为什么不能让他干干脆脆地去死，而是承受这样的屈辱。但现在，他是心存感激的。

感谢这些人的愚蠢，没有让他们做出杀死他的决定。感谢他们非人道的实验，让他觉醒了超乎寻常的能力。感谢上天让他在逃出来的时候遇到这个他恨到牙痒痒的人，让他有机会报仇雪恨。

看到那个人的一瞬间他就发现，她又失忆了，不记得他了。

所以飞坦向她求助了，因为他太知道这个人，这个人一定会伸出援手。他还知道，在使用了那个能力之后她会有一段虚弱期，趁机下杀手并不是很难。这样的机会实在是太难得，难得到他不得不割舍掉先让她生不如死再干掉的选项。

但他还是估错了，他对她的了解还是太少，以至于在最后的一瞬间，杀招被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不然的话，现在死的就是他了。

胜负在一瞬间决出，他败了。虽然早就有了必死的觉悟，但面对这个人，飞坦知道，死亡可能是最奢侈的结局。就在他准备好被送回研究所，养精蓄锐，再杀出来一次的时候，却听到那个人懒洋洋地冲他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就当是还上了之前欠你的，你走吧，别再被他们抓到了。我看你已经把心脏的追踪器破坏了，还真是有够破釜沉舟的。」

飞坦皱眉：「你想起来了？」

多洛丽丝笑了笑：「没有。我猜的。治疗的时候你心脏那里有明显被破坏的痕迹，我就想你大概是从福特研究所逃出来的。既然是这样，那你也应该见过她了。」

这个人言语中的“她”指的是谁，飞坦虽然没有明确的答案，却隐约感觉得到。但为什么她用第三人称，又为什么会变得好像另一个人，他毫无头绪。但这些都不重要。

「你会后悔的。」飞坦走之前眯起双眼，他总有一天会回来，到那时，就不仅仅是要她死这么简单了。他一定会让她后悔活着放走了他。

「别废话了，走吧。」

这句话让飞坦突然反悔，恨不得现在就把这个人抽筋剥皮，杀之而后快，但碍于实力差距，他还是咬咬牙走了。

可恶！比起面前的这个家伙，他到宁愿对面站着的是他认识的那个蠢货。

静谧的教堂里，罗伯特宽大的手掌抚在飞坦认识的那个蠢货的头上，慈爱地看着她：“但是现在我对盒子里的机器人是否真的拥有自由意志已经没兴趣了，所以我们结束这个小游戏吧，多洛丽丝。”

什么游戏？

多洛丽丝忽然感觉有些窒息。

恐惧如同黑暗中的魔鬼一般紧紧地攥住了她的心脏。

然后她听到父亲用平静的语气，说出了那句让她坠入深渊的话——

“109号，分析模式。”

坐在教堂里的多洛丽丝停下了呼吸，念力构成的心脏也不再跳动，然而这一切却对她却毫无影响。她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双眼直视前方，一动不动。

此时的多洛丽丝，已经不再是一个人类。

盒子被打开了，里面的机器人终于露出了它的金属构架，没有人再会相信它是一个真实的人类。

“还原初始设置。”

“收到命令。还原初始设置。”多洛丽丝用平静而机械的声音说出了早就写在她程序里的句子：“是否确认删除1981年内全部数据？”

“确认。清除记忆。”

罗伯特用手摸了摸她的头，温和地笑了一下：“好孩子。”

在罗伯特转身离去后，他看不到的地方，坐在空旷教堂里的机器人留下了一滴眼泪。

有心的读者朋友可能发现了，多洛丽斯和罗伯特·福特，以及整个AI的设定都取自《西部世界》。

当初写这本的时候第二季还没播，现在第三季都播完了，德妹的发展曲线和小丽斯竟然有些地方意外的重合。但更大程度上她们还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角色，发展的轨迹也不同。

写罗伯特的时候我是脑的安东尼·霍普金斯爷爷。好好好好喜欢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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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