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月见山上遍野流丹。
大蓬大蓬的红叶在月光下褪去了白日灼眼的色泽,转为一种沉静的红,山风过处,叶浪簌簌,在石灯笼昏黄幽微的光晕里浮动。
神社内,数枚火盆环绕着神乐殿,盆中炭火发出噼啪的爆响。
装点着金色浮绘的殿檐下悬挂着一排纸灯笼,黑色灯罩上镂刻着满月笼罩山峦的图案,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太鼓声缓缓响起,神乐殿上数名神官肃立两侧,舞台中央是一位身着隆重祭服、手持玉笏的俊俏少年。
他换上了象征月见山家少主身份的深紫色长袍,袍摆绣着繁复的月轮与火焰山峦交织的纹章,微鬈的红发被仔细束起,扣在一顶同样纹饰的乌帽之下,琥珀色的眼眸在火光下熠熠生辉,整个人都显得优雅华贵起来。
净手,奉玉,诵念祷词。
少年调动起体内的念力,将供奉的清酒洒向火盆。
火焰仿佛被注入了生命,猛地蹿升数米,赤红的火焰在半空中凝聚、变化,先是化作一只展翅欲飞、姿态优雅的火焰神鸟,旋即又散开重组成一株枝繁叶茂的巨大神树,最后,所有火焰向内收敛,凝聚成一轮巨大、圆满、散发着温暖光辉的火焰之月,悬停在火盆上空,将整个前殿映照得亮如白昼。
人群中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叹与敬畏的呼声,火焰之月的光芒映在月见山无年轻的脸上,光影明灭。
就在这万众瞩目、氛围达到顶点的神圣时刻,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穿透了那轮烈焰构成的圆月,穿透了眼前虔诚的人群,仿佛看到了几天前那个月夜,那双被深渊吞没的金色眼瞳。
少年手中玉笏微不可察地停顿了半拍,随即继续。
神前奉纳仪式结束后,数名身着素白襦袢与绯袴的巫女款款步出,她们手持神乐铃和御币,动作整齐划一,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开始跳起古老的舞蹈。
足尖轻点,白袖翻飞,旋转间绯红的裙裾如同盛开的彼岸花,清脆的铃音与低沉的太鼓交织,形成一种奇特的韵律,将吟唱声烘托得愈发空灵飘渺。
“啊——盛比芳华,雍容绚丽,呵”
“啊——娴若游鸟,优雅旖旎,呵”
同一时刻,有两道身影走上了后山。
山脉上绵延着幢幢朱红的千本鸟居,长达数公里的上万座鸟居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像一条赤色黑纹蛟龙伏在漫山遍野的红叶间。
“啊——晓风袭人,心旷神怡,呵”
“啊——皎月盈辉,光沐大地,呵”
夜色皎洁,白色的月光飘散下来。
石灯笼安静地燃烧着,晚风袭来,手水舍的池水泛起粼粼波光。
侍立在前殿阴影中的黑衣男人接了个电话,眼神一肃,对着暗处比划了几个手势。
数道黑影无声无息窜入林中,直奔后山。
“所谓正义,会随人们各自的准则,变幻莫测”
“此世间,恒久之物若显真容,其必似——”
“华鸟风月,庄严凛然,隽美无二”
夜色渐暗,月色被乌云掩住,山间渐渐下起了雨。
黑衣青年和白袍少女并肩行在石板路上,穿过重重鸟居,漆黑麻绳上无数白色纸垂随风高高飞扬而起。
青年手中执着一柄深红色的伞,将伞面往少女的方向微微倾斜。
就在这时,破空声响起,他微微偏头,一把苦无擦着他的耳尖钉入木柱。
少女抬手拂过一重重鸟居,层叠的朱红“开”字活了过来,似一张张巨兽的血盆大口,转瞬便将几道黑影绞杀其中。
“所谓历史,正是亘古不移的感情,周而复始”
“所刻下的伤痕,交织着和解”
“是为世界,谱写的成长”
风乍起,满山红叶浮浮沉沉,如同无数条灼灼的锦鲤,在山谷、雨水和歌声的池中游弋。
林间玉垣上悬挂着前来祈福的人们留下的纸鹤,两人缓步经过,数以万计的纸鹤扑棱着翅膀,于红漆木栏上齐齐腾空,如同一场五彩缤纷的暴风雪,遮天蔽月地向四周的黑影席卷而去。
然后是衔着稻禾的狛犬、覆着青苔的地藏像……
这些本不该具备生命的物体从长眠中醒来,发了疯似的攻向雨夜中的追杀者。
扰人的脚步被硬生生拖住,隐隐有铁锈的味道弥漫开来。
“所谓正义,是神明也无从理解的,幻想妄语”
“此世间,恒久之物若显真容,其必似——”
“华鸟风月,恬静婉约,引人眷恋”
半山腰的竹叶在夜雨中簌簌作响,两人踏过青苔斑驳的石阶,整片竹林突然活了过来,碧叶化作千万只翠鸟扑棱棱惊飞,竹节爆裂声中,青竹拔地而起扭曲成绿色的囚笼,将几道紧追不舍的黑影困在摇晃的竹牢中。
随即地下数根竹笋暴涨,竹笼中的几人避无可避,被瞬间穿透了身体。
鲜血染红了石板小路,又很快被雨水冲刷干净。
“一尘不染,便堪称所谓正义?”
“对诸罪的边界,心生迷惘”
柳暗花明,竹林尽头是一片湖泊,湖边矗立着一座三层高的阁楼,被层层红叶拥簇着,最下面一层为黑白色,上面两层则贴满了金箔,屋顶上停驻着一只金鸦雕塑,在夜色中整座建筑显得金碧辉煌。
两人步上阁楼,最高处金色的阁楼极为静谧,澄澈的雨水在阶上流荡,很快被足尖踏开了。
“红尘厚土下,悄然萌发,无惧玷污的爱”
“亦可冠之以,正义之名啊”
少女站在阁楼上俯视着下方冲过来的数道黑影,他们在雨中无声奔突,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如墨长发在风中狂舞,檐下一排排的金铃受了狂风吹拂,叮当作响,清脆悦耳。
她能感觉到,每个黑影都带着致命的杀意,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般,眼中只有他们这两个目标。
“缥缈无形,愈令人心旌摇曳”
“无可衡量,于是方横生意蕴”
雨水声变得越来越大,四面八方的脚步声都被淹没,天地间一片寂静,只剩下暴雨落地的声音。
金色阁楼顶层仿佛被凝固的阳光填满,内部装潢全部贴着金箔,液态般的光泽在其中流淌,房间中央供奉着一座同为金色的佛龛。
几道黑影从墙壁的阴影中显形,手中忍刀泛着青灰色的寒光。
这些都是月见山家的死士,是这个岛国特有的、以“忍”为名的武士。
他们周身涌动着猩红色的气,如同暗夜里的鬼火。
一个穿着西装的高大身影出现在门口,是几天前刚刚见过的男人。
少女站在佛龛前,宽大的袖口柔顺垂下,黄金般的瞳孔在金光中显得格外冷峻。
“正因如此,甘愿于爱海流连”
“不论那颗,初识哀恸的心”
“抑或故作嗔怒的柔情,定是为此”
暴雨倾盆,阁楼顶层上演着一场无声的搏杀。
墙壁有如金箔做成的纸面,上面用红艳艳的涂料泼洒出一副诡异而绝美的浮世绘。
白衣少女站在自己的画作前,金红二色如岩浆般在眸中流淌,相得益彰,显得惊心动魄。
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最后两名忍者对视一眼,突然分前后包抄,数十点寒光自前面那人袖中激射而出,那是被念力包裹的钢针,直冲少女面门。
少女瞳孔微缩,她腰部突然极为柔软地弯折下去,织金白袍翻涌如云,整个人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仰去,贴地滑行躲过飞射而来的暗器。
前方的忍者紧握短刀欺身而上,刀尖挥下直取少女咽喉,后方那人趁机消失,出现在少女身体在地板上投下的阴影中,手中短刀刺向她的后背。
上下夹击间,少女右手扶地旋身,将念力凝聚在后心,硬生生接下这一刀,同时左手握住上方而来的短刀,刀刃突然化作青蛇如电窜出,咬住那忍者盖着黑布的面庞。
与此同时,下方的刀尖也刺在了少女的背脊上,与她银白色的念力碰撞。火花四溅间,她以手撑地,倒跃起来,同时抓住对方手腕,腰部发力将那人拖出阴影,过肩狠狠摔向地面。
地板被砸出一个人形坑洞,少女借势翻身落在金色围栏上,像一只轻盈的白鹤。
“芸芸众生,安栖于心田之,华鸟风月”
“任踏足何方,皆恬静婉约,引人眷恋”
“凭沧海桑田,必庄严凛然,隽美无二”
水雾中飘落着金箔与残缺的红叶,阁顶的金鸦在少女身边盘旋,她周身流转的气已恢复平静,唯有发梢还在滴落混着血色的水珠,在灿灿金光的映衬下格外醒目。
身后黑衣青年从佛龛中隐藏的密室走出,手里拎着一个银灰色的手提箱。
四目相接,他轻轻伸手,为她拭去了脸颊上不知何时沾染到的一抹血痕。
……
雨势渐渐小了下去,月光重新浸润了月见山,仪式终于结束,火焰之月缓缓消散。
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巫女们俯身退场,神官们也依次行礼退下。
月见山无走下神乐殿,将主祭的职责暂时交给长老,他独自走到主殿侧后方一处僻静的回廊下,这里远离了人群的喧嚣,只有几盏石灯笼散发着幽静的暖光。
夜风吹拂着他束起的红发,带来一丝凉意,他无声地长吁了口气,刚才强行维持的威仪卸下,眉宇间染上一层疲惫和烦躁。
他走到回廊尽头一个小小的神龛前,那里放着一个用于祭典祈福后抽签的签筒。
鬼使神差地,他拿起签筒,随意地摇晃了几下。
“啪嗒。”一根细长的签条掉了出来。
月见山无俯身拾起,就着月光看去,签条上只有一个用浓墨写就的、笔锋凌厉的大字:
「凶」。
琥珀色的瞳孔骤然收缩,少年指间用力,签条啪地折断成两截。
他猝然抬头,看见长廊下有两道身影缓步行来。
一袭剪裁得体的长风衣完美地勾勒出颀长的身形,男人浓密的黑发梳到脑后,眉眼舒缓,耳垂下悬着宝蓝色的圆珠耳饰,额心暗紫色的十字图案为他俊美得近乎神圣的面容平添了一丝神秘。
他手中拎着个手提箱,步履从容,仿佛在自家庭院散步,侧旁少女身着一袭白底织金的宽袖长袍,赤足踩过地面积水,踏碎了其中的月影,带起一圈圈涟漪。
月光为她轻轻覆上一层洁白的细纱,天地间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仿佛只剩下那双璀璨至极的金瞳。
文中配乐引自东方同人曲《華鳥風月》,歌词稍做了一点改动,这首歌超好听,写这章的时候反复单曲循环来着,推荐大家去听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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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Chapter 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