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开的身体。
肚皮被划破,肋骨打开,还有……刺骨的疼痛。
然而疼痛只是一瞬间的幻觉。是人在发现自己躺在解剖台上之后自然而然的反应,她才知道原来这种条件反射是如此的根深蒂固,甚至跟你的自我认知都没有什么关系。
手执刀片的人有一头暗金色的中长发,深陷的眼窝和高挺的鼻梁,从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他罩在脸上的口罩。
“你醒了。”握着手术刀的切利多尼希慢悠悠地感慨道,“希望你不要介意。”他示意了一下四周的混乱。屋子里除了医疗器材还有一堆乱糟糟的铁桶和文件,“谁知道你对自己的身体做了这样的事情……真的有人会用福尔马林灌满全身呢,堪称杰作。”
“……”佐伊想说话也说不了,事实上,就算能说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可惜你的身体似乎不太乐意。”切利多尼希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器官在自我修复……或者说……生长?真是了不起的结构。但是很可惜,和你往体内瞎放的那些东西纠缠在了一起,这种排斥反应可能就是导致你神志不清的原因?不,其实我也不明白。”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似乎还挺开心。“说实话,我有些不记得当初为什么要找你来了。但是现在我觉得并不后悔。”
佐伊沉默地看向天花板,不知道这里是王宫的哪个部分?还是他在外面的一处隐蔽的居所?切利多尼希的那些标本都是他亲自在这个地方制作的吗?
“我第一次做这种逆向的流程,弄得有点乱。”他变得比之前更加健谈了,以往平静的语气也多添了些温度,“主要还是怪帮你做防腐的人手艺不够高明。不过问题不大,反正你的器官会重新长出来,我就把之前乱长的部分全都切除了。”他示意了一下身边的瓶瓶罐罐。“你个子挺小,能装的东西倒是挺多。”他似乎被自己的笑话给逗乐了,轻轻笑了两声。
佐伊觉得自己完全笑不出来。
理论上……切利多尼希似乎是在“帮”她清除体内的“杂质”,让身体尽快恢复“常态”。但是这种躺在砧板上任人宰割(字面意义)的状况,实在让她很难生出感恩之心。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体内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就像她空荡荡的灵魂。
“我不确定生长周期是多久。”切利多尼希说道,“可能个别地方还有残留,所以在你恢复之前,就暂时待在这里吧。”
待在这里=被皮带绑在手术台上。但这位四王子说话的语气就好像这地方只是普通的民宿一样,仿佛她还能时不时出去遛个弯。实际情况却是,他一点也没有给她松绑的意思。
在缝合之前,切利多尼希的一只手轻轻摸上了她腰侧的皮肤。他的手上戴着橡胶手套,手套上类似血迹的红褐色液体在她身上留下了一道明显的印记。
“既然会复原……”他似乎是在喃喃自语,“我留一点纪念品,你不介意的吧?”
当然,他并没有在征求意见。
心里,佐伊管在这地方度过的时间叫“自作自受时间”。当初她如果没有心血来潮地把自己做成一个活动标本,现在也就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切利多尼希倒是乐在其中,偶尔还会聊一聊闲话。
“说起来我很好奇,你当初是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他会一边清理残余的杂质一边问,顺便翻找新鲜生长出来的部位——每次发现有新的进展他就很开心的样子。就像个看到菜园长出了新的果实的园丁。佐伊想,那她可能就是那片菜地了。
这地方没有窗户,所以她对时间没有什么概念。□□越是恢复,她游荡在外的意识就越是沉重,就像是一点点被拉回了身体内部。
“我有些记不清楚了。”她也闲聊一样随口回复道,“可能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吧,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吃自己的亲生父母了……”
“吃掉啊……”切利多尼希暂停了手上的动作,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食欲和爱欲是会混淆的,不是吗?”
“僵尸应该很难有爱欲这种东西吧。”佐伊说,“毕竟我都没有那些激素了,也感受不到快乐。快乐就像是是大自然为了让生命活得久一点创造出来的稳定机制,如果已经死了当然就没用了。”
“爱欲是超越繁殖**的。”切利多尼希说,“你知道草履虫吗?”
“嗯?知道是知道,那个经常出现在课本里的单细胞生物吧?”同样经常被提到了还有阿米巴原虫,这种生物因为结构简单就经常被人们当成研究对象,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草履虫是靠分裂繁殖的。”切利多尼希说,“复制出一个和原本的自己一模一样的生命——这种形式的繁殖在自然界很常见。但是人们却观察到了另一种现象。有的时候两只草履虫会聚在一起,然后一只会将另一只吞噬进身体里。首先是细胞里的物质会掺杂在一起,接着,两个细胞核靠近,变成更大的细胞核,两只虫变成了一只。”
“这只是单纯的吃错东西了吧。”
“然后,奇特的事情发生了。那个大细胞核开始分裂,再次变成了两个。合二为一的身体也开始渐渐分离,最终又变成了两只草履虫。只是在那之后,这两只草履虫都不再是原来的自己了。他们彼此的物质中都带上了对方的痕迹、对方的一部分、对方的基因。”
“……”
“草履虫不靠有性繁殖,本身也没有性别。那么究竟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我想是因为爱欲超越了繁殖本能,一个生命想要靠近另一个生命的冲动是纯粹的,无论是人类,还是草履虫。”
“你也会有想要靠近的人吗?”佐伊问道。
切利多尼希轻轻将手中的软管插进她的体内,长发在脑后梳成了一个马尾,只留下额前的几丝头发垂在眼前。他的表情被遮在口罩后方。佐伊问出那个问题之后,他很久都没有说话,然后终于开口了。
“不。我和他们不一样。”
“这样啊。”佐伊想到了什么,稍微笑了一下,“不过我觉得至少在我自己身上,我更有发言权一点。你刚才说接近另一个生命,就是生命的本能——也就是爱欲,不是吗?但那也只是生命吧?我已经是死物了,冲动什么的早就不存在啦。所以也许我们的共同之处比你想得要多。”
“……”切利多尼希没有说话,而是用有些奇怪的眼神看着眼前的这个人——或者说——东西——他隐约能察觉到她是在暗指什么,讽刺他明明活着却像个死物一样,他所标榜的“不同”也不过仅此而已。
但是。他还是露出了微笑,这次是真心的。
“也许是吧。”他最终说,“也许你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