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机风扇的噪音如同翻涌的潮水。
库洛洛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转看向屏幕。他稍俯身,握住鼠标,将光标移动到某一点。
电脑适时“叮”了一声,黑底绿字在最上排改了行。
南湾外港,0.84。
白榆河港,0.62。
岫湖游艇港,0.31。
“三条了,比想象中快欸。”侠客放下椅子,轻轻拍拍椅背,朝伊洛丝抬眉。
她刚迈开腿,就见库洛洛从容地坐上了另一把椅子。
迎面的光被他的肩线切成两半。
“才跑了不到四分之一。”那人只盯着数据,右手撑着脸颊,指挥道,“该把结果串进专利库了。”
伊洛丝愣了一瞬,气笑了。
是啊,这是他的房间,他的主场,他理所当然能下逐客令。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何必在这里争一个座位,或是碍谁的眼?
他毕竟在帮她的忙。
念头一转,她胸口的呼吸顺了些,迎上侠客的视线,神色又柔和两分,“我去找点吃的来。”
说罢,她干脆地走出了房门。
活力四射的音乐早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外边比房间里还静。
伊洛丝以为客厅空了,直到转过楼梯口,才看见飞坦仰躺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本厚重的硬壳书,边缘旧得发黑。
他看得极为专注,细长的眼眸低垂着,几乎遮住了全部的瞳孔,也好像遮住了全部的干扰。
明明听到了她的脚步,却连眼睫都没颤动一下。
可伊洛丝的心情着实不错,又或是,她无法容忍接二连三的无视,所以主动开口——
“新开的夜市,”她的尾音轻快地上扬,“走不走?”
飞坦的指尖在纸角停了半秒,才压上书签,合上封皮,抬眸看她,“他们人呢?”
伊洛丝轻轻蹙眉,“什么意思?你只跟他们玩?”
他将书送上茶几,站起身,“走。”
过于干脆的回应把她原本要继续反问的话堵在了喉咙里。她看着飞坦兀自迈步朝玄关去的背影,心想变化系真有些说法。
飞坦如有所感地在门口停下,侧头瞥她,“还要等什么?”
伊洛丝叹了口气,快走两步,与他一并迈出大门,闯进夜色。
初夏的晚风立刻包裹上来,带着白日残留的温吞暖意,像张薄纱拂过皮肤。
快十点了,居民区的行道安静得能听见鞋底摩擦路面的声响。
走了一会儿,她想打破沉默,“你在看什么书?”
飞坦的目光扫过街边蜷缩的虎斑猫。那猫察觉到注视,一点儿不怯地伸了个懒腰,倚在粗粝的墙角,软软地“喵”了一声,像是撒娇。
伊洛丝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怎么会有猫?”
她下意识弯下腰,伸出手招它。
它也顺从地走了过来,尾尖轻轻勾着,亲昵地用脑袋和身体蹭她。
她疑惑着谁家走失了宠物,脸上却不自觉露出一点笑意,只是记起家中某只心情不好的豹子,终究没把它抱起来。
她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片,想了片刻,低头开始打字。
“我在看古代神兵图谱。”飞坦回答了她,又问,“拍给谁?”
伊洛丝按下发送键,“霍尔。他的消息比较灵通,能快些帮它找到主人。”
飞坦淡淡“嗯”了一声,视线却忽然被拉至脚边。
那小猫见伊洛丝不再抚摸它,已然绕到了他这儿,用带着细绒的脑袋蹭了蹭他的裤腿,仰着头看他。
他的身形似乎顿了一下,看着那团小东西,静默两秒,竟然鬼使神差地蹲下身,极其快速地、几乎称得上轻柔地捏了一下它毛茸茸的耳朵尖。
薄薄的,温热又脆弱。
小猫似乎有些茫然,后退了两步,甩甩尾巴,轻盈地跳上一旁的矮墙,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巷弄的阴影里。
飞坦直起身,把手插回衣兜,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
伊洛丝把手机塞进口袋,调侃道:“摸猫猫是门技术活,你还有得学。”
飞坦闻言,侧首看她,眼底闪过难以捉摸的微妙意味。
“所以,”伊洛丝继续朝前走,将话题拉了回来,“看那本书,是不是想自己做武器?”
“嗯,找点思路。”
她扭过脸,“库洛洛给你挑的?”
“嗯。”
“所以你这么喜欢他?”伊洛丝哼了一声,“我也有这样的藏品,明天拿给你。”
飞坦停下脚步, “……什么意思?”
伊洛丝跟着站定,“你好像对我很有意见,还总不分青红皂白地帮着他。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库洛洛?”
浑浊的灯光将两人脚下的影子拉长。空气里一时只剩老旧路灯持续不断的低频嗡鸣。
她眼底的恼,被光晕和夏夜潮气烘软,黏黏糊糊,不清不楚,反而像在……撒娇。
说话的嘴唇湿漉漉得发亮。几缕发丝被细汗黏在她颈侧,惹得人很想伸手拂开。
他想起那只跳远的猫,忽然烦躁得厉害,只得强行将注意力挪到那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上。
飞坦说:“因为他很简单。”
“……他,简单?”
“他不会变。”飞坦静静注视着她,“我听不懂弯弯绕绕,也不想猜。我喜欢确切的东西。”
他说着,勾起唇,“对了,他也不会跟我生气。”
伊洛丝的神情却淡漠下来,“那你的确该爱他。”
“……”飞坦皱眉,“这不叫——””
“他会对我发火,对我言而无信,哪怕小时候,他的选择也是你们,不是我。”
飞坦嘴角那点若有似无的弧度凝住了。
伊洛丝紧盯着他,声音很轻,语速却越来越快。
“我理解他,他却无法理解我。我要怎么忤逆爸爸?何况我不是已经找回了他?凭什么从一开始你就觉得一切都是我的错,用看敌人的眼神看我?难道我不该跟你生气?”
“……”
那些他已经不想细究的过往,被她的质问劈头盖脸砸了过来。
她的逻辑大有问题。库洛洛根本没得选,她显然有更多余地。
但风吹起她颊边的碎发,泛红的眼睛像道裂开的伤口,又刺得他心头无名火起,那种陌生的、让人喉咙发紧的情绪,令他懒得再对峙下去。
飞坦的手指在口袋里绷紧,又松开,“……好了,听见了,怪我。”
“不怪他?”她的声线有些不稳,睫毛好像沾了水,扫来的视线都显得湿软可怜,一瞬间独独针对他爆发的杀气却浓郁得像地狱里的恶鬼,“你就是要帮他?”
“……”
物理的压制,加上心理的勒索,她的确很擅长建立她的秩序。
然而,她似乎太过需要在他这里争个高低。
飞坦忽然笑了,暗金的瞳孔在昏光下收缩了瞬息,像某种夜行动物发起致命一击前的精准调焦。
“看你表现。”
“……”伊洛丝被噎住,翻涌的情绪凝滞在脸上,化作一丝难以置信的荒谬,“表现?”
飞坦的目光从她湿润的眼睫滑到她微张的唇上,最后重新对上她的注视,“先把你那副看敌人的表情收起来。”
他不再多言,伸手捉住她的手腕,带动她朝远处走去。
“我饿了。”
他的手掌很烫,箍在她微凉的手腕上,指腹和虎口坚硬的茧子摩擦着她的皮肤,存在感极强。
伊洛丝沉默了一会儿,有些无语地看着他的后脑勺,“……你认路?”
“闻见了。”
“……??”连她都没有闻见呀。
又穿过了几条巷子,前方才渐渐浮起油烟和人声,霓虹在潮湿的空气里化成一层虚幻的光。
夜市已经铺开。
油锅里细小的气泡声、汤面飘起的白气,密集得像红眼睛的碳火,层层叠叠的香气……
胡椒、孜然、酱油烧热之后的焦甜,钻进鼻腔。
人潮在昏黄下翻涌,像条挤挤挨挨的河。
他们即将汇入这片喧嚣的前一刻,伊洛丝挣开了他的手。
“别拽着我了。”
她揉了揉自己泛红的手腕,对上他侧头看来的一眼,”我又不会走丢。”
“是吗?”
伊洛丝翻了个白眼,大步朝前迈,“要吃什么自己挑,我请客。”
摊棚下一排排铁网烧得发红,油脂落下去“滋啦”炸开,火光照得人脸都亮了一层。
伊洛丝在一处炭火最旺的摊前停下,熟练地点单:“老板,羊肉和牛肉各四十串,幽灵蘑菇和鱿鱼须十把,酿果酒酱烤鱼要四份,一半辣,一半不辣。”
有人端着满盘烤串从她侧后匆匆掠过,飞坦不动声色地往前一步,把人流挡在了外边。
“姑娘,回来了啊。”听到熟悉的声音,老板抬起头,眼睛笑弯了,手里烤串的动作却没停,“上回你打电话说电源接驳和消防那一套,我心还忐忑呢。没想到真批下来了。这片周六夜市刚开第二次,反响可好了。稍等会儿啊,我先给你烤!”
伊洛丝也笑起来,把钱投入收款箱,“主要是您手艺太好。”
一通烤物装盒打包,两人又在隔壁几个摊位各拿了点,加上热情老板们赠送的种种小食,扎口袋沉甸甸的,四只手几乎提不下了。
他们端着吃的穿过一众摊位,找了张小圆桌坐下。
伊洛丝长舒一口气,顿感饥肠辘辘,快速拆起包装袋。
“怎么想到开夜市?”飞坦问。
一区对公共场所的管控强调绝对的秩序,一切以安全优先,这不是件容易事。
“嗯……”伊洛丝打开冒着热气的烤串,把辣的那盒推到他面前,“你们头一回见到集市的时候,很喜欢的样子,我想着如果回到家里也能吃到就好了。”
她拿起一串烤成焦褐色的幽灵蘑菇:“不过为了能让人家同意,倒是什么社区氛围、经济活力、甚至引蛇出洞都说上了。”
“……引蛇出洞?”
伊洛丝咬着蘑菇,轻轻凑近,温热的呼吸混着香料味拂过他耳朵,“这里,到处都是便衣呀。”
飞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起来。
她笑着退回一点距离,晃了晃剩下的半串,眼里闪着狡黠的光,“是不是也快爱上我啦?”
话音刚落,未待对方有任何反应,一只修长的手突然从她身后伸来,精准地劫走了她的串。
“这么好吃?”那人一屁股在她左侧坐下,椅脚在水泥地上擦出一声短促的吱呀。他冰冷的声音还在继续,“消息不回电话也不接,在这里约会?”
伊洛丝一愣,偏过头时已是一脸不耐,“你哪有发?”
“你自己看——”霍尔看见她,有些失笑,极其自然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方深色手帕,用一角轻轻擦过她嘴角的汁水,“……怎么吃成这样,嘴是漏的吗?”
几乎同时,飞坦手里那张略显多余的餐巾纸,被慢条斯理地揉成一团。
伊洛丝拍开他的手,下意识拿出手机,这才发现电量已耗尽。
她自认倒霉地看向霍尔,“什么事这么着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否则我也想不通你大晚上为什么在外边游荡。”霍尔收起手帕,又略显头疼地皱起眉,“你不知道那只猫是谁家的?”
“我应该知道?”
霍尔反常地吞吞吐吐。他先吃掉了剩下半串蘑菇,才攒够足够的力气说出一个名字——“莎奈丽。”
“哦?”伊洛丝一下来了趣,“我有听说,你的‘未婚妻’嘛。”
“?根本不是。”
伊洛丝突然笑不出来了,想起他亲昵的举止,她狐疑地四下扫视,后又阴恻恻地看着他:“你不会,要拿我当挡箭牌吧?”
“她没通过你来找我就行。”霍尔稍正色,“我对她没有印象,也不知道她纠缠的目的是什么,但这个人确实有些难缠。”
霍尔似乎不打算多留。他站起身,像是想起什么,又补充了一句,“尽量不要跟她打交道,她不按常理出牌。”
伊洛丝简单地“哦。”了一声,注视着他渐远的背影,倒真对这位传闻中的狂热追求者起了点兴趣。
直到霍尔的身影消失,伊洛丝才反应过来,回望向正瞧着她的人。
她不由想起刚刚吃得脏兮兮还自以为魅力四射的傻样,一时窘迫。
飞坦松开手中的纸团,稍挑眉,“确实花心得很。”
“……??”
……
“你倒是放心飞坦。”安静的房间里,半躺回床上的库洛洛突然道。
未曾想键盘的敲击声竟然停了。库洛洛转头去看。见侠客颇为苦恼的按着太阳穴。
“我好像也理解你了……”侠客说。
库洛洛饶有兴致地撑起脑袋,“哦?“
侠客大概刚回神,有些不解地看过去,“你不放心飞坦?他够抗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