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把我抱下机车,尾气管的余温开始烤灼我的小腿。我想起不久前,他将母亲的旧房间付之一炬时,火焰也这样舔舐着我的脚踝。
眼前光影变幻,下一刻我们已在围墙之内。
教堂高耸的尖顶插进天空,刺穿了夜晚的心脏,月亮银白的血液顺着哥特式肋架往下淌。
父亲示意我扣门。
我提了一口气,踩上青石板,有点昏沉的精神被金属门环凉得一振。
几乎是立刻,侧边的多彩玻璃上浮现出昏黄的光圈,脚步越来越近,橡木大门古旧的关节吱嘎一声。
我下意识地想回头,却发现父亲已经离开。
“进来吧。”
应门的女人身着破旧的及地黑袍,微垂的面容被煤油灯溢出的光模糊了。
她侧身让出位置,平静得好像从来就知道我会来。
不,不一定是针对我,或许常常有人钻进大门寻求庇佑?
“谢谢。”我边调整心态,边跟随她走入主教堂,手指无意识握住了搭垂在肩上的发带。
她在前方带路,影子完全盖住我,淡淡地问:“你叫什么?”
“伊洛丝。”我没提及姓氏。
黑暗的大厅正中放着一个高大的耶稣受难像,拱形的天花板恰好在他头顶到达最高点。雕像表面已经破裂脱落多处,大概在这儿自生自灭了很久。
月光透过彩色玻璃在他被钉死的右掌投射出血斑似的影子,与我虎口的旧伤重合了。
“我是爱瑞娅。”女人也将她的名字告诉我。
她引我穿过院落,走进宿舍狭长的过道。
散着的黑发在爱瑞娅瘦削的背上摇曳,带着某种突兀的弧度,是长时间绑发留下的痕迹。
“刚好有——” 似乎是她在自言自语。
我忽然觉得她并不冷淡,更像是一种,高傲。
“现在是睡觉时间,到房间后不要发出声音。”
我不反感她。
“早晨铃响起床,跟着别人走,记得遵守规则。”
她应该比我强一丁点。
爱瑞娅在第四个房间门口停下脚步,低眸扫视我,稍一皱眉:“你穿得……太干净了。”
我怔了怔。她不问我带了什么,也不管我是谁,却对我的衣服多嘴?
这也是规则?
爱瑞娅已然收回视线,“去吧。只有一个位置空着。”
我没有追问,越过她够到门把,金属的冰凉再次涌入手心。
门缝中渗出黑夜,如墨水般浓稠,终于把我完全吞没。
我应该愣了一下。
本人六岁,生死边缘徘徊过数回,但……和一群陌生人在密闭空间共眠?
我花了些时间冷静。
这间屋子里躺了八个人,大部分睡得像尸体一样沉。
只有一个家伙醒着。他伪装得漏洞百出。他就是那点不和谐气息的来源。
我缓缓靠近,直到站在他面前。他胸口起伏的节奏有了微妙的变化。我没有开口,只是等待。
时间的流逝看似难以捉摸,其实不然。在我数到第1364下心跳的时候,对方睁开了眼皮。
黑发男孩眼窝的生理结构很像我的弟弟伊路米,相仿的蝶骨弧度撑起了漆黑的瞳孔。月色滑过他的虹膜,一闪而过的银边好似猫头鹰眼底永不熄灭的生物荧光。
“不会有人动手的。”他似乎能理解我,小声地说,“是‘规定’。”
又是规定。可这两个字无法带给他足够的安慰。他看起来还是很紧张。
“你是新来的。”他又补了一句。
意思我不懂规矩,有可能动手,所以他紧张。
那为什么你的室友睡得香扑扑,偏你最紧张?
然而这不是提问的好时候。
我转过身不再纠缠,把夹在外套里的书垫在床头搭成枕头,解开发带,躺了上去。
对,我的床位刚好在他旁边。
说“床”还是太过,他们只是在不知材质的架子上搭了张不知材质的板子。
我躺下后,男生的呼吸逐渐放缓,他在假装入睡。我用眼睛勾画着天花板上的裂痕,是真的无聊。
太深的夜让视野越来越浑浊,我不得不阖眼保留力气,不多时就飘飘摇摇地,仿佛又回到父亲怀中,还置身于不久前长远的颠簸里。
我之所以会来这种鬼地方,得从昨晚,不,得从156天前说起。
那次任务过后,父亲把母亲的“尸体”藏了起来,他完全痛恨上杀手这一职业,孤身带我回到他的老家——流星街。
我对新生活不太满意。
他总不在我身边,而长老会附属训练场那些人,各个都比我年长,练起来拳脚却软绵绵的,让人难以忍受。
这是虚度光阴。如果我以后连伊路米都打不过,多丢人呀。
被紧迫感推动,昨天用完晚饭,我郑重地告诉我爸,我好像少了一股劲,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和我想的不同,他没要亲自训练我帮我变强,也不打算多陪陪我让我别多想。他只沉默了一会儿,而后告诉我,他是在教堂长大的,我也可以走一遭,可以把它当作一场试炼。
试炼……
也许是从适应环境开始的。
伴随着每次呼吸,潮腐味更深地钻入我的鼻腔,这儿比起卧室,更像墓室,似乎再呼吸两下,我也要跟着一起腐烂了。
父亲的确提前介绍过流星街的外区,但他的语言和实际体验比起来太过贫瘠。一走出内三区的结界,铺天盖地的恶臭就冲击得我快窒息。
我的脑袋清醒了点。
教堂处于六区,一个完全不该住人的地方,物资肉眼可见的匮乏。现在有更现实的问题需要解决。比如,这里的资源怎么分配?什么是硬通货?
教堂似乎有很多规则。但结合旁边这位的态度来看,弱肉强食一定是底层逻辑,也最符合“试炼”的定义。
我睁开眼,又转过脸去,却看不见他那双闪着光的眼睛了。他闭着眼睛,五官松弛得快瞧不出装睡的痕迹。
不过还是逊色伊路不少。
伊路米有种天生的本领,让人难以窥探他的真心。
说起来,如果母亲真的死了,她的眼睛就不会再饱含情绪,是不是和伊路米的更像了?
姑表亲本来就长得格外像。
我不太高兴了。
其实我没见过母亲的尸体,因为完全没必要。她强得可怕,哪可能死掉呢。即使父亲没把所谓的尸身带走,我也懒得看。
坏就坏在,我的想象力太过丰富,总忍不住幻想那些画面。有时候连过路的风都跟我喁喁,说万一呢?进一步又问,我能做得比她好吗?说总有一天,伊路要去收我的尸。
无处不在的声音把复杂的情绪催化成密密麻麻的小黑点,它们静悄悄地躺在我心尖。我认得出“恐惧”,也知道“悲伤”。剩下些别的、更吵闹的、让心脏怦怦直跳的是什么,我不明白。
它们没有被时间冲走,现在更变本加厉得吵杂不堪。
我攥住发带,忽然好像理解了爱瑞娅奇怪的问题——她恐怕觉得我穿得太好在人群里过分显眼,会被欺负。
可这是试炼,这理因是一场挑战。
我……会遇着什么样的挑战?
我的眼皮开始发抖,那些肆意生长的小黑点如同迎风的弦,颤动得越来越厉害。
我好像读懂了它。
不只是恐惧、悲伤,更为强烈的战栗是因为……兴奋。
我想掀开黑夜的盖子,看看底下藏着什么。
手心的发带被我叠成一团又反复展开,有点发潮了。时间也一起,被我重复地折叠、展开。不知多久过后,爱瑞娅提过的钟声响了。
库洛洛:黑暗中的1364秒里,你在怀念家里的伊路米,还是在看面前的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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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