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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与制作人乙女/凌肖】逢夏 第1章 正文

作者:IsolatedAki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12-03 14:22:52 来源:文学城

1.

#南山村的千年菩提树断了#

随着话题冲上热搜的还有一张照片,看到照片的瞬间,余年下意识地拨了电话,响铃没多久,另一端传来熟悉的声音:“年年啊,你回来一趟吧。”

正是六月初,余年坐上前往南山村的公交车,车上大多是刚结束高考的孩子,蜿蜒又颠簸的山路一点没折损他们的兴致,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接下来的暑假要去哪里玩。

看着一群年轻的笑脸,余年一直绷紧的神经也放松了些,但随着目的地越来越近,原本几里开外便能瞧见的菩提树在视野中消失,她的心又沉了下去。

热搜照片上倚靠着断树的人是母亲,浓浓的哀恸透过照片传出,余年甚至不敢看第二眼。

母亲在公交站等她。

今日天晴,丝毫看不出前几日狂风暴雨的模样。傍晚的阳光把母亲的影子拉得很长,看到余年下车,母亲抿出一个笑容。

余年一路上想了很多安慰的话,但此刻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知道,那棵树,是母亲的恋人。

她也知道,母亲的恋人,名叫凌肖。

2.

“我永远记得18岁的那个夏天。”

十年前,也是六月,晚霞如火点燃了整片天空,刚结束高考的余年与母亲坐在小院分吃井水里冷镇的西瓜。

夕阳的光笼罩了整个院子,把母亲本就不显岁月的脸柔化得更加年轻。母亲笑起来,有点狡黠,她拉着余年起身,指着院外池塘边的菩提树郑重其事地说:“忘了介绍,年年来认识一下,这是我的男朋友——凌肖。”

余年一向知道自己妈不太着调,但在母亲认真且带着鼓励的目光中,还是对着家门口的菩提树迟疑张口:“凌……叔叔,你好?”

下一秒母亲笑出了鹅叫。

余年脸一下子飞红,又羞又恼地要回屋,被笑够了的母亲一句话哄住:“年年,你不想听妈妈年轻时候的恋爱故事了吗?”

余年脚步一顿,坐了回来。

母亲的声音如晚风呢喃,轻柔又带着怀念:“好像所有和凌肖相关的故事,都发生在夏天。”

余年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菩提树郁郁葱葱的树冠,仿佛也看见了多年前的那个夏日傍晚。

3.

我也是养女。

是被你姥姥捡回来的,那时丢弃女婴的事还很常见,我就是其中一个。

我小的时候你姥姥总是念叨,寒冬腊月的将几个月大的亲生女儿丢弃,存的什么心思可见一斑,但若说他们全无人性也不尽然,十里八乡的人都信南山村菩提树有灵,你姥姥就是在菩提树下发现的我。

说来奇妙,那日她本已睡下,梦中似听到婴儿哭泣,她醒来寻觅,在树下找到了手里紧紧攥着一颗菩提子睡得香甜的我。

你姥姥总说,我与菩提树有缘,是菩提树护佑了我,现在想来,这句话竟像是预言。

菩提树绿了十八载,我也如树木般一年年生长抽条。你姥姥识字,所以更懂得读书的好处。我从小做什么事她都不拘着,唯有一点,一定要好好读书。于是,我成为了南山村第一位大学生。

与凌肖的相识也在那一天。

南山村再怎么民风淳朴,也总有几个长歪了的家伙。大红封皮的录取通知书刚到我手上,就被几个来看热闹的讨厌鬼抢走。此时正是农忙,这群半大小子没大人管着,实在是无法无天。

“没爹妈的拖油瓶还能考上大学?”

“别是送错了,拆开看看是不是她的名字!”

熟悉的嘲闹声今日格外令人心烦,我提着家里顶门的木棍揍了他们一顿,录取通知书也被他们高高抛起,落在了菩提树的枝头。

我爬上树,发现枝头不止有我的录取通知书——一个约莫20岁的紫发青年坐在树梢。我抓着树枝抬头,正好与他四目相对。

那是非常澄澈非常漂亮的一双眼睛,有着太阳的温暖颜色和宝石般的光辉,他的目光从我身上掠过,落到了远处已抽穗的稻田。

“喂,”我喊他,“能不能帮个忙?”

通知书落在他所在枝干的分支上,那根枝杈细小难以承重,我努力伸手了几次都没能碰到。

有风轻轻吹过他的发丝,他却连眼睛都未眨一下。没得到回应也很正常,毕竟帮助他人不是义务,但想要拿到通知书,就必须爬到他所在的位置。我又往上爬了一截:“我想拿东西,你能让一让吗?”

眼前的青年终于将目光收了回来,落在我身上的眼神分外锐利,一开口却是个很奇怪的问题:“你能看到我?”

我有些莫名其妙:“你这么大一个人坐在这,我想看不到也难啊。”

“人?”他的尾音上扬,唇角泛起一点兴味的笑意,“这是我的位置,我不让。”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真不让?”

他挑眉,笑容又深了一点:“不让。”

“行,”我扶着树枝站起来,“那你最好坐稳了。”我抬脚狠狠一跺,菩提树枝叶簌簌,通知书被晃了下来——同时被晃下来的还有我。

脚滑的瞬间,人会下意识去抓身边的东西,我抓住的是一只微凉的手,他被我拽着倾倒,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瞳里满是震惊。

在我想着是先跟他道歉还是先护住脑袋时,预想中身体与地面亲密接触的剧痛却没有发生——我看到菩提树的枝条无风自动,弯折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织成了一张网,稳稳地托住了我。

“见鬼了。”我们俩异口同声地说。

我还被刚刚的一幕震惊得难以思考,愣愣地抬头看向他。他收回那只被我抓住的手,眉头轻轻皱起:“你竟然能碰到我?”

我觉得我的大脑需要重启一下,刚刚发生的事、眼前的这个人,似乎都不能用我学过的任何知识来解释。我从地上站起来,菩提树又簌簌地恢复了原样,树干挺直,枝叶繁茂,但地上被压落的一地树叶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的。

“喂,说话。”清朗的声音突然在耳旁响起,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始作俑者挑眉轻笑,“现在才知道害怕?晚了。”

“你不是人。”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闲闲开口:“还有对事件的基本判断能力和描述能力,看来没被吓傻。”

有轻风吹过,菩提树随风摇曳,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太过匪夷所思,但我很确定眼前的青年没有恶意,于是我善意地提醒他:“建国后不许成精,你不知道吗?”

一霎间空气似乎凝固了,连树叶都突然停滞,然后我就听到了他的大笑声。

他眉眼舒展,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看起来与普通人没什么不同——如果能忽略随着他心情变化也在疯狂摇晃的菩提树的话。

“好久没遇到过这么有意思的人了,”他笑够了,眼角的笑意未尽,神情里少了些淡漠,看起来更像普通人了,“我也好心提醒你一句。”

“什么?”

“你的锅,快要烧干了。”

这就是我和凌肖的第一次相遇。

在后来的日子里,这一天成为了我隐秘的参考系。有只蝴蝶轻轻扇动了翅膀,我的人生轨迹也随之偏移,但无论我向哪个方向前行,我永远知道我的终点在哪里。

4.

那是非常漫长又非常短暂的一个夏天。

午后我坐在窗边发呆,目光无意识地在菩提树上逡巡。当我意识到自己在寻找他时,眼前突然闯入了一个灰紫色的脑袋。

来人长腿交叉随意地倚着窗台,发尾在阳光下闪着琉璃般的碎光:“在找我?”

虽然是反问,但他笃定的语气没给我一点辩驳的余地。打开的窗户如相框般包围着夏天,而他就像夏天一样,鲜活又蛮不讲理。

“……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似乎心情不错,手指碰了碰窗台的那盆花,几个呼吸间,本来奄奄一息的栀子花长出了新叶,花苞膨胀,又香又白的花朵热热闹闹地开了满盆。

好吧,又差点忘了,他是妖。

“闷在屋里不无聊吗?陪我出去走走。”

又是一句没给人拒绝空间的话,身体比反驳的言语反应更快,在他转身的时候,我下意识地迈开脚步:“去哪儿?”

“问这么多干嘛,跟我走就是了。”

看到我真的跟上,他反而笑了:“让你跟你就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没听过吗?”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几分玩味,半真半假地吓唬人。

我没有避开他的视线,直直地看进他的眼睛:“如果你想害我,昨天就不会救我。我没那么傻,你也没那么无聊。”

“啧,乖乖女逗起来真没意思。”他转开视线,长腿一迈拉开了与我的距离。

明明是带着疏离的背影,却无端地吸引着我想要靠近。我小跑几步追上去,要走很快才能勉强与他并行:“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问别人姓名之前,要先报上自己的,这是礼貌。”他放慢了脚步,语气异常认真。

一贯的好学生心态让我下意识地说出自己的名字,然后在我巴巴的目光中,眼前人眉头一挑,嘴角扯出恶劣的笑容:“看什么,我可没答应过要告诉你。”

有点想打妖,但是忍住了。

我们走过稻田,跨过小溪,我向遇到的村民一一打了招呼。

“他们都看不见你吗?”后山的山路鲜有人迹,只有知了在不知疲倦地叫着夏天。

“只有极少数的人类能看到妖,”他抬起那只昨天被我抓握过的手,眉间有淡淡的不解,“至于能直接触碰妖族的人,除你之外,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了。”

“……你告诉我这些,没问题吗?”

“又不是什么秘密,我想说就说了。”

他跟我遇见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就好像是水墨画里突然落下了一抹紫,格格不入又肆意鲜活地彰显着存在感。

只要能看到他,就很难忽视他。

一路沉默,我却不觉得无聊。目光追随着他的发丝跳动,山间安静,蝉鸣就越发清晰,心情是自己也搞不明白的轻快,我只觉得这条山路要是能再长一点也不错。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山顶。

“知道这座山有多高吗?”

我看向远处的村落,在心里估算了一下:“应该有两三百米吧。”

“喂,”他突然转身靠近山崖,发丝被山风吹得肆意飞扬,“要不要试个有意思的?”

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闪着碎光,比世界上的所有宝石都更加漂亮,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什么?”

他笑容更盛,尖尖的虎牙晃得人心痒:“从这里跳下去!”

“咚”的一声,我听到心脏的剧烈跳动声,肾上腺素的飙升让我有些口干,理智尖叫着大喊危险危险,但我的直觉告诉我相信他。

舌尖舔了舔唇,我上前握住了他的手,点头道:“我们一起。”

他手指缩了一下,却没有松开,只是脸上浮现出了些不自然的神色,莫名有些可爱。

通过交叠的手传来的微凉温度让狂奔的心跳渐缓,我张口,一句“准备好了”还没说出,就被他拉着从山崖坠落。

“啊啊啊啊啊!!!”

“哈哈哈哈哈哈!”

我的尖叫和他的笑声同时响起,抬起头果不其然看到他脸上恶作剧得逞的笑意。

失重的感觉有点不适,我下意识地想找点什么攀附,于是不客气地抱住了罪魁祸首的胳膊,顿时安全感倍增。

“别靠这么近。”他瞥了我一眼,有点嫌弃。

“可是我害怕!”

“啧,麻烦。”

话音未落一阵天旋地转,我被他扛在了肩上,用扛粮袋的那种姿势。

不等我发出抗议,身体突然传来了奇怪的触感,像是穿过了一层透明的水膜,空气里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被我冲破了,随之而来的是眼前的景色瞬间变换——稻田变成了看不见尽头的草原,有散发着蓝色辉光的花三三两两地开着。

“你身上果然有妖族的东西。”低低的喃语通过相触的地方传来,音色是与正常距离听到的不一样的酥麻质感,贴着他背部的耳朵瞬间发烫,也可能不止是耳朵。

我挣扎:“你放我下来!”

“刚才说害怕,现在又要下来,所以你到底是怕,还是不怕?”

嘴上这么说,他仍是扶着我站稳。动作间我一直戴着的项链滑出了领口,简单的编织绳上缀着一颗菩提子,正是我幼时手中握着的那颗。

“原来是你。”他的目光落在项链上,眼神里有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来不及深思,脚尖已经触碰到了松软的草地,我刚放开他的手,腿就一软,与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

“不许笑。”

“噗!”

“都说了不许笑!”

“哈哈哈哈哈哈。”

我自暴自弃地将脸埋在草叶里,暂时不想面对那个张扬的笑脸。耳边听到衣料的摩擦声,身旁的草叶往下一压,他长舒一口气也躺了下来:“喂,我叫凌肖。”

“凌——肖——”这两字如剑一般,单薄锋利,嶙峋孑然,我在心底默念了几遍,觉得没有比这更适合他的名字。

清风拂过草面,挠得脸颊痒痒的,我往凌肖身边挪了挪,闻到了他身上清新的草木香,那是非常令人安心的味道。

这里安静极了,那种不知名的蓝色花围着他开了一圈,像是在欢迎他的到来。凌肖闭着眼睛,阳光在他脸上跳跃,长长的睫毛根根分明,他呼吸清浅,仿佛融入了这一方天地。

“这里是你们生活的地方吗?”

“嗯。”凌肖声音懒懒的,尾音拖得又缓又长。

他很放松,这给了我得寸进尺问下去的底气:“怎么没看到别的妖怪?”

本来均匀的呼吸声一滞,凌肖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世上已经很少妖了,就像物种会灭亡一样,妖族也在走向消亡。还活着的那些,也多数陷入了沉眠。”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仿佛透过天空看向了更远的地方,我突然明白了初次遇见他坐在树上时看的是什么,那是我永远到达不了的远方。

我很想问他“你会不会很寂寞?”话未出口便被我咽了回去,我想象不出千百年来孤身生活的场景,也无法用简单的“寂寞”两字来概括他过往长久的时光。

而且这句话太有私心了——就好像认定我的闯入让他的生活热闹起来一样。

这个世界,有人不了解海,不知爱海。也有人了解海,不敢爱海。

5.

南山村两面环山,居民不过百来户,和周边几个山村合并成南山大队,我母亲筹算能力很强,是大队的会计,按时去大队办公室上班。我错开母亲回家吃饭的时间,每日去找凌肖玩。跟他在一起,连踩水坑都变得格外有趣。

夏天的白昼很长,夜晚倒显得珍贵起来。母亲早早睡下了,我推开窗,看到院中立在月光下的凌肖。三角梅深夜未歇,他抬头靠近,似在和花私语。

我走到他身边,轻声问:“你在跟花聊天吗?”

他白了我一眼:“童话故事听多了吧?我是在看这个。”

三角梅花瓣中停着几只小小的萤火虫,闪闪烁烁,像落入花间的星星。我凑近了一点,萤火虫被脚步声惊动,荧荧地飞走了。

“真可惜,”我有些失落,“要是我没靠近就好了。”

“经常皱眉容易长皱纹。”眉头被微凉的手指敲了一下,我捂着脑门呲牙咧嘴抬头,正对上他逞然的笑容,“喜欢萤火虫的话,我带你去看。”

再次从山顶跃下穿过妖族结界还是忍不住惊呼出声,我紧紧攥着他的手,张口先喝了一嘴风:“咳……你们妖族的结界就不能多设置几个入口吗?!每次都跳崖对心脏很不好啊!!!”

“谁说没有别的入口。”

“啊?什么意思?”

凌肖勾唇,眉毛高高挑起:“字面意思。”

脚尖触碰到松软的地面,我仍有些困惑:“那为什么……”

“因为——”他突然凑近,琥珀色的眼眸中倒映出我有些茫然的表情,尾音也因为心情愉悦而上扬,“你的反应很有趣。”

又想打妖,这次没忍住,但被他躲开了,而我脚底一滑,又摔在了草地上。

好嘛,一回生二回熟,这次我自己翻了个身,睁开眼睛便瞬间呆住。

书上说“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我没喝酒,但此时却怀疑自己是否醉了,满天星河如倾盆的骤雨,直直地砸进眼底,数不清的萤火虫被惊起,点点流光闪烁飞舞。

眼前的景色漂亮得恍如梦境,我眨了眨眼睛,下意识放轻了呼吸。微风送来一声带着戏谑的轻笑,凌肖低头看我,身后晚星粲然天际:“这就看傻了?”他垂眸看着指尖停着的一只萤火虫,“给你看个更好玩的。”

平日里飞扬的声线压低,古老而玄妙的韵律从他唇齿间流出,时间的尺度突然被拉长,五感变得更加清晰——我听到萤火虫翅膀扇动的声音,感受到身下野草缓慢无声的生长,他睫毛轻微的翕动,在我眼中都足以凝成风暴。

随着凌肖的吐词,萤火虫渐渐往我们身旁聚拢成硕大的光球。

“看好了。”

凌肖的声音将我从那种玄妙的氛围中拉回,我撑起身体,目光随着他抬起的手往上看。

无数由萤火虫组成的光球升起,辉光闪烁间,连天上的星星都变得黯淡。光球在升到一定高度后骤然炸开,流萤如瀑从空中四散坠下,循环往复。

这是一场极致浪漫的烟花,是我人生所见最奇幻的景色,独一无二,不可取代,正如凌肖一样。

“萤火虫烟花,节能环保,纯天然无污染。”

辉光在他眼睛里闪烁,他锐利的五官都变得柔和。胸口像是长出了细细密密的草,随着他睫毛的轻颤萌发出毛茸茸的痒,乱人心怀。

我看着他,心跳如鼓。

凌肖身上有一种奇妙的碰撞感,既沉稳又热烈,既古朴又鲜活。历史的痕迹一圈圈地刻进菩提树的年轮里,他无声地见证着古往今来的变化,但又不为这些改变自己。

他很好,非常非常好,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珍宝。

我喜欢凌肖。

“我……嘶!”心神激荡下说话都会咬到舌头,这一点痛意把积攒的勇气打散,我有些庆幸,幸好自己没说出来,幸好还能维持现在。

凌肖没察觉我的异样,不知道他从哪里掏出来一瓶花露,用树叶分了好多份摆在草地上。

我凑过去:“你在干嘛?”

凌肖冲着聚集而来的萤火虫抬了抬下巴:“给它们的辛苦费。”

“原来还要给辛苦费的啊……”

“怎么,你还想白嫖?”

我噎了一下,没被压下去的那点旖旎心思也消失得一干二净。凌肖在一旁不客气地笑,一边喂萤火虫一边还跟它们细数我的“罪行”。暂时不想理他,我抱着腿蹲下,眼睛只盯着萤火虫看。

据说萤火虫成虫的生命周期只有5天,与人类动辄几十年的寿命相比显得太过渺小,但对于凌肖而言,人类在他漫长的岁月中,也仅是短暂的存在,我跟他相识的这近一个月时光,于他而言,短暂如萤火。

突如其来的无力感拽着心脏沉沉往下坠,那朵名为恋爱的花,还未来得及绽放,就无声地枯萎了。

“怎么不说话?装蘑菇呢?”头顶又被敲了一下。萤火虫已经领完报酬,重新隐入草丛,四周很静,只有微风吹过草叶的轻轻摩挲声。

“凌肖,我要开学了。”

“怪不得这几天都蔫蔫的,舍不得离开家啊?”

“嗯,突然觉得留在这里种地也挺好。”人生第一次出远门,我确实舍不得母亲,舍不得南山村,也舍不得他。

或许是没想到我这么直接就承认了,身旁的呼吸声一顿,而后凌肖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你怎么不安慰安慰我?”

凌肖轻咳一声,拖着嗓音道:“怎么安慰?说别想了,又不是不回来了?还是说聚散离合终有时?这些车轱辘话没什么营养,说了反而浪费口舌。”

我有点气不过:“万一我就想听这些车轱辘话呢?”

他轻笑:“你想听什么不关我的事,我只说我想说的。而且——”话锋一转,他的声音放柔了些,“舍不得离开自己生长的地方很正常,想哭就哭想闹就闹,我又不会嘲笑你。”

话虽这么说,但从我这一个月跟他的相处来看,我要是真哭了他绝对会嘲笑我!

被他这么插科打诨一下,心情确实轻快了不少。也是,若是把心思只放在还未到来的痛苦上,那就会拥有难过的现在和更难过的未来。既然分离已是注定,至少珍惜当下。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谢谢你凌肖,我现在好多了。”

他从鼻腔里“嗯”了一声权当回应,有点臭屁,但挑起的眉分明表明了他很受用。

草叶摩挲出的白噪音实在是催眠,心情放松后困意就涌了上来,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身上盖了一层树叶被子。他总是这样,把温柔藏在细枝末节里。

“你倒是心大,躺在哪里都能睡,”不远处凌肖声音凉凉的,“也不怕什么妖怪野兽把你叼走。”

我狗腿地跑过去跟他道谢:“辛苦凌大仙保护我了~”

“知道就行,这次我心情好就不跟你计较了,下次记得交保护费。”

“你一棵树要什么保护费?!”

“妖怪的事你少管!”

熟悉的对话风格把心底最后一丝愁闷也驱散干净,天空已经染上了淡淡的紫,快要日出了,晨光熹微中凌肖垂了眼睫,似是不经意般地递过来一件东西:“这个给你。”

他掌心里躺着个菩提树枝做的藤镯,散发出和他身上一致的草木气息。

我迟疑着接过:“这算自愿赠予吧?”

凌肖气笑了:“这时候又聪明了。”

毕竟这个藤镯莹润仿若玉质,看起来就价值不菲。我低声嘟囔着,手指摩挲着微凉的藤镯,舍不得戴。

“喂,”他难得地收了平日的戏谑,正色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比起过往既定的生活,你即将迈入的是一条没有确定轨迹的道路。但没有确定的轨迹,同样意味着生命有无限可能。”

太阳跳出地平线,东方大亮,脑海里的迷雾瞬间被拨开。逆光下的凌肖勾起唇角,将藤镯扣在我的手腕上,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怕什么,往前走就是了,你的每一种可能,都有我陪你见证。”

凌肖的根生长在南山村,但我可以带着他的枝桠去往更广阔的天地。

怦怦怦。

沉寂的情愫汹涌袭来,不受控制地肆意生长,在胸口处深深扎根,结出甜蜜的花。我默默期盼着这一刻能成为永恒。

我知道,不管未来如何变化,我的一部分会一直留在这个亮晶晶的夏天。

6.

不知什么时候,我养成了一个小习惯。

每当思考、放空的时候,右手拇指总是无意识地转动腕上的藤镯,一圈又一圈,藤镯沾染上肌肤的温度,又在下一圈时恢复微凉。

我并不经常想起凌肖。

在母亲的支持下,我辅修了第二专业,每天在两个学院的教室间奔波,连停下来逛校园的机会都很少。直到元旦前夕,学校举办了迎新晚会,当开幕式的烟花在夜空一朵朵绽开,我突然想起夏夜的那场流萤烟火,想起凌肖。

被暂时搁浅的思念顿时一发不可收拾,我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般把藤镯紧紧贴上脸颊,拼命汲取着和凌肖相似的微凉温度,和他身上一致的草木气息。鬼使神差般地,我吻了下藤镯。

我真是疯了。

我这样想着。

可是思念如饿狠了的兽,急需话语或怀抱喂食,我无法抽身,只能借这一点点熟悉的味道暂时抚慰。

期末考结束的当天,我就买了夜里的火车票回去。那是个雨天,绵绵细雨把眼前的景色都变得雾蒙蒙的。公交站离村子还要走上两公里,下车后,我向着菩提树的方向一路小跑着前行。

在火车上,我想象了无数个和凌肖再见面的场景,我会去牵他的手,我会扑进他的怀里,我会告诉他我很想很想他。可是当树下修长而朦胧的轮廓在视野里越发清晰,我的脚步却变得迟疑。

好吧,我就是个敢想不敢做的胆小鬼。

我慢吞吞地走近,还未来得及开口,凌肖一手抬高雨伞边缘,弯腰在我额头上弹了一下:“走这么慢,你属蜗牛的?”

他的眼眸里带着明晃晃的戏谑笑意,因着他俯身靠近,有雨水清凉感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日思夜想的味道从鼻尖流入身体,像是有细微的电流一样让人发颤。我突然觉得嗓子有点痒,吞咽了几次才干巴巴地开口:“你在等我吗?”

他抱臂挑眉,将问题抛回来:“你觉得是就是。”

答案昭然若揭,我收了伞走进菩提树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回来了,凌肖。”

寒假比在学校时还要忙。

因着到了年关,要筹备年货年礼,每次逢双都要去赶集,双手空空地去,满满当当地回。越靠近除夕,要做的事情越多,炸丸子、炸糖糕、炸酥肉,打年糕……这些是没小孩儿凑热闹的份儿的,我这个“大小孩儿”被村里人安排了另一个任务——带领一群小萝卜头做寒假作业。

在村委办公室里拾掇了几张桌椅,旁边生了火炉,一群小学初中的崽子们睁着清澈的眼睛让我讲大城市的见闻。我实在没辙,只能与他们约法三章,他们静下心来做一小时作业,我就讲15分钟故事。其实我在大学的生活也很枯燥,但对于山区的孩子而言,光是坐火车的经历就够他们津津有味地听上好几遍。

凌肖有时也在。

他不喜欢屋里太闷,就靠在窗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我讲故事。我讲着讲着总是忍不住去看他,一群小孩也跟着我的视线往窗台看。

“阿姐,你怎么老往窗外看?”

凌肖闻言看过来,我的目光收回得匆忙,强作镇定:“我哪有?!倒是你们听个故事都走神,那还是继续写作业吧。”

小崽子们怨声载道,但没人敢反驳,毕竟他们来时都被家里叮嘱过要好好听话。我狐假虎威地摆了一回谱儿,自我感觉非常良好。

“欺负小孩很好玩?”

耳旁突然出现的声音让快要平静的心跳再次加速,我仔细看了一圈,小崽子们都老老实实地低着头写作业,确认了没人看到他才抬起头,无声地做着口型:“对——呀——”

嚣张的笑容还没维持一秒,额头就被他重重弹了一下,我差点痛呼出声,揉着脑门用眼睛瞪他,凌肖唇角翘起:“欺负你也很好玩。”

不等我抗议,他又没了身影。再看到他时,我被屋子里木柴燃烧的温度暖得眼皮打架,顺着半开的窗户传来他身上清凉的草木气息,底下头一点一点的小孩们也逐渐清醒。

我拿着书,眼神却往窗外飘,凌肖手里拿着几根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茅草,鲜嫩的绿色衬得他的手格外的白。茅草在他纤长的指间灵活穿梭,他看了我一眼,把编了一半的茅草拆开又重新起了个样。

村子里已有人家升起了炊烟,我一句“今天就先到这里”还没讲完,一群孩子已经欢呼着跑出了门。炉火刚好燃尽,我收拾好关上门,一转身眼前出现一个绿莹莹的草编河豚。

“送你了,不用谢。”

带着点凉意的草编河豚落在掌心,外形浑圆像一个球,可爱极了。

“你还会这个啊!”我有些惊喜地抬头,正对上他促狭的笑容,把河豚翻了个面,果然发现上面写着我的名字。

想打妖的心情在此刻达到了巅峰。

凌肖轻松地挡住了我抡起的手,又忍不住大笑:“你现在的样子,气鼓鼓的就跟它一模一样!”

“凌!肖!”

看我咬牙切齿的模样他笑得愈发欢快:“都说了不用谢,不用这么激动。”

抓不到他,我就报复性地薅了好几片菩提树的叶子,看着凌肖有些无语的表情,我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心情大好地将叶子夹在书本里。

就这么吵吵闹闹地到了除夕。

吃过年夜饭,我和母亲坐在暖桌前看春节联欢晚会。母亲的生物钟向来准时,十点半不到,她就打起了哈欠,我说了好几遍白天还会有回放,母亲才终于放心地回房间睡下。

确认母亲已经睡熟,我走出院门,走到菩提树下。

夜已深,噼里啪啦的烟花中场休息,空气中弥漫着爆竹燃烧后的味道,凌肖坐在枝头,少见地出神,连我站在树下都没察觉到。

“阿嚏!”寒风裹着爆竹味冲进鼻腔,呛得我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傻站着干嘛,西北风很好喝?”关心的话从凌肖嘴里说出来总要带点刺,我自动过滤了不爱听的部分,只拣自己喜欢听的回答。

“我来问你要不要看春晚。”

今晚按规矩不能关灯,灯光如水流般顺着半开的门渗到院外,柔柔地照亮我脚下的地面。我在邀请他踏入人类的世界,一个有点嘈杂,有点纷乱,但热闹温暖的世界。

凌肖没说话,眼尾微微下压,似是在很认真地打量我。我眨了眨眼睛,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手指又在下意识地转藤镯。正当我想找补一下,凌肖却突然跳了下来,回道:“好。”

骤来的狂喜如潮水般淹没所有思绪,我听到血液在身体里流淌的轰鸣,脑子和嘴巴都不受控制,倒豆子一般缠着他说话。

“那你要不要吃橘子?我去集市上买的沙糖橘,特别甜!”

“还有我母亲炸的小酥肉,又香又脆,糖糕也好吃,我最喜欢刚出锅的!”

“啊对了对了,我还买了焰火棒,等过了零点可以一起放。”

微凉的温度从指尖传来,我才发现自己竟然勾住了凌肖的手。

“怎么不说了?”他晃了晃手指,我的心也跟着晃了晃。

“……说完了。”我不敢看他,手指想悄悄滑走,却被他反手握住,紧紧地攥在掌心。

“不是说要看春晚?”他牵着我迈进暖黄色的灯光里,琥珀色的眼眸也被点亮,“走吧,我听到小品要开始了。”

即使是第一次在电视上看春晚,我的心思也不在小品上。

对我和母亲而言宽敞的沙发,坐了个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就显得逼仄。凌肖倒是不在意,自在地窝在沙发里,黑白电视机的光影在他眼睛里闪烁,暖融融的灯光和烛火照得他神色柔和。

有他在的地方,我的目光总是会落在他身上。

眼前落下一个沙糖桔,我手忙脚乱地去接,凌肖声音闲闲传来:“说要看春晚的人是你,一直分心的人也是你,怎么,我比春晚更好看?”

或许家里熟悉的场景给了我安全感,我很诚恳地狠狠点了点头。凌肖眼睛微微睁大,有点愣住的样子与普通人无异。我有点想笑,觉得自己好像离他又近了一点。

挪了挪凳子,我干脆坐到他身边,把我们之间的物理距离也进一步缩短。

“凌肖,”我剥了沙糖橘递给他,“妖怪有没有类似人类法律的规则啊?比如不能扰乱社会啊,不能与人结缘相恋啊之类的。”

“有。”

“有是指不能扰乱社会,还是不能与人类相爱啊?”我急急追问。

他瞥了我一眼,一瓣一瓣地吃着橘子,身后电视的背景音发出一阵阵欢笑声,我有些烦躁地想,这橘子怎么这么多橘瓣!

凌肖吃完一个橘子,才慢悠悠回道:“都有。”

巨大的失落感让心情一下子降到谷底,我觉得自己像不小心露出马脚的被告,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语判我死缓或是无期徒刑。为了掩饰自己煎熬的心情,我低头躲进了他的影子里。

耳边传来熟悉的轻笑,距离太近,他俯身时衣料的摩擦声分外清晰:“我想做的事,才不管什么规则不规则,而且——”凉凉的沙糖桔被他捏着碰了碰我的鼻尖,凌肖笑容恣意,“规则不就是用来打破的。”

“砰!砰!砰!……”

窗外突然响起烟花炸开的声音,我抬头望去,对上他深深的目光。透过窗户折射来的焰火在他眼睛里流转,像是漩涡一样吸引了我全部心神。

“你一直在问我的事,很好奇?”

“十、九、八……”

电视机里传来主持人新年倒计时的声音,鼻尖全是清新的草木气息。我抿了抿唇,还未来得及开口,凌肖已经不容反驳地说了下去:“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

刹那间周围的声音都隐匿不闻,只剩下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囡囡,过了零点了吗?”

母亲的声音从里间传来,我应了一声,再回头时沙发上已没了凌肖的身影。

母亲是移居的北方人,我们家除夕零点后都要按规矩再吃一顿饺子,取个“更岁交子”的好意头。

母亲已经起了床:“囡囡今年吃几个?还是六个吗?”

我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思绪一片混乱。

“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凌肖的话反复在脑海里浮现,我闭上眼睛,答案显而易见。

“怎么了?”母亲温暖的手贴上我的额头试了试温度,“怎么脸色不对?”

我咬了咬唇:“妈,我要出去一趟。”

母亲愣了一下:“现在?不吃饺子了?”

“嗯,不吃了。”

我垂眸躲开她的眼神,耳朵听到母亲的脚步声走远又走近,紧接着脖子上被厚厚的围巾裹住,母亲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去吧,早点回来。”

鼻头一酸,我快速地抱了一下母亲,然后跑出门去。

我等不及第二天,等不及再见面,我现在就要告诉凌肖我的答案。

我知道凌肖在哪里。

因着过年,后山的山路上也点了不夜的灯火,从山脚一直照亮到山顶。

山崖处寒风凛冽,我握住脖子上戴着的菩提项链,跳了下去。

我想起第一次和凌肖从山崖跳下的时候,想起他带我看萤火烟花的时候,想起朝阳下他少见的温柔笑容,想起不久前他被烟火点亮的眼眸。

我想见他,就现在。

“啧,胆子真大。”

熟悉的轻嘲声随着令人安心的草木气息出现,我如愿落入了一个带着凉意的怀抱。我知道,我知道他一定会接住我。双臂顺势环上他的脖子,与他额头相抵,这次他没有躲。

“凌肖,我有件事必须要告诉你。”

他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翕动:“嗯?”

“我很喜欢很喜欢你!”

所有的勇气只够说完这一句,热血冷却后的羞涩让我脸颊发烫,想从他怀里下来,却被一股不容反抗的力道拦住。

他双手托住我的膝盖抬高到视线平齐,眼底的恣意和愉悦倾泻而出:“喂,很喜欢是有多喜欢,说清楚点。”

“这是秘密。”赤诚热烈的笑意会传染,我忍不住跟着扬起嘴角,“不过,你可以自己找答案。”

7.

余年上一次回来是“五一”假期,只过了一个月,母亲却好像老了很多。明明母亲只走在前面一步的距离,但余年总有一种她离自己越来越远的感觉。余年将步子迈大了一些,直到两人的影子并肩,才又放下心来。

“咔哒”一声,灯光驱散了屋内暮色,余年才发觉已经到了家。她今天一直在发呆,总是在想着少女时期的母亲勇敢奔向恋人怀抱的身影。

灯光将屋子染上暖色,房子有些年头了,余年幼时母亲把屋子翻新了一下,院子倒没怎么动,院墙四角种满了栀子花和铁线莲,此时紫的、白的开成一片,在晚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曳,这个小院充满了她们家三代人的回忆。

晚饭是鲜嫩脆爽的一夜渍配上熬得浓稠的小米粥,是余年入夏以来胃口最好的一餐。填饱了肚子,有些话就好说出口一点。

“妈,我想让您搬去H市和我一起住。”

余年知道南山村对母亲而言意味着什么,正因为如此,她才更想让母亲离开南山村。

母亲切西瓜的手一顿,她叹了一口气才道:“年年,我是不会离开的。”

同样的对话已经发生了无数遍,余年欲再劝,却被母亲塞了一口西瓜,打发她把切好的果盘端去院内的石桌上。

月明星稀,老旧的风扇转动时发出“喀吱喀吱”的声音,母亲端了两杯自酿的果酒,推给余年一杯。余年有一种预感,她18岁时母亲没讲完的故事,今天会听到后续。

花丛里有蛐蛐和纺织娘在叫,母亲的声音悠悠淡淡:“你还记得你高考结束那个暑假,妈妈跟你讲的往事吗?”

“记得的。”

母亲小口抿着酒,神色倒比余年还轻松些。

“当时只跟你讲了一半,我想,剩下的那半对于一个青春期的少女而言,可能没那么有意思。”

余年摇了摇头,平时在工作中的辩口利辞一回到家统统消失了,在母亲面前,她好像永远是那个还没长大的小女孩。她往母亲身边靠近了些,握住母亲的手,轻轻地贴在脸颊上。

母亲笑了,她一边抚摸着余年的头发,一边轻声讲起四十多年前的往事。

8.

我不知道和其他人谈恋爱是什么感觉,但和凌肖谈恋爱就像是坐过山车,在此之前,我从未发现自己是个情绪如此大起大落的人。

千年的时光在他身上沉淀了太多宝藏,从他言语和行动中偶尔显露的一星半点,就足以让我心动神驰。

我孜孜不倦地挖掘他身上我不知道的其他面,凌肖有时配合,有时捣乱,但长久的相处还是让我发现了他的许多小秘密,其中一个还与我有关。

“你刚刚说,藤镯和你的手指相连?这是什么意思?”凌肖的话有点超出我的认知,但如果他没骗我,想到自己曾经亲吻藤镯的事,我恨不得立马找个地缝钻进去。

“意思是,你不要再闲着没事就摸藤镯,”凌肖勾了勾左手尾指,“很痒。”

我的目光在藤镯和他的手之间逡巡,越看越觉得心虚。凌肖当然不会放过嘲笑我的机会:“还有,也不要突然亲……唔唔唔!”

我及时捂住了他的嘴,拯救了一颗因为羞愤即将破碎的少女心。

当我和凌肖开启异地恋时,大学的生活逐渐步入正轨。

寝室里其他三个舍友都是非常好的女孩子,适应课业后,她们总是计划着如何用很少的钱带我出去玩,多亏有她们,让我看到了更广阔更多彩的世界,见识到了人生的更多种可能性。

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更坚定了自己的选择——我要回到南山村做一名老师,我要让更多和我一样的孩子去看山外的世界,我要让更多困在家庭、困在山村的女孩也能拥有选择的权利。

说出自己的规划后,我第一次看到母亲哭,我有些慌乱,母亲却又笑了,她说:“囡囡,我真为你骄傲!”

很难去形容那一刻的感受,从心口处淌出绵绵不绝的暖流,成为我往后余生的力量源泉。

凌肖的反应也有些出乎意料,清亮的天光落在他身上,他的眼睛里满是认真:“回到这里比走出去更需要勇气,你有一颗强大的心脏,会是个很好的老师。”

我很幸运,幸运能成为母亲的女儿,幸运能遇到凌肖,幸运能在恰当的时间遇上恰当的人。

那时候,一切都是最好的时光,我以为我抓住了未来的脉络,会向着既定的方向稳稳前行。

这段快乐的时光一直持续到大学三年级的暑假。

拒绝了学校推荐的实习单位,我回到南山村的中学任职。读中学的孩子已成为家里的劳动力,中途辍学的人不在少数,其中大多都是女孩。从校长那里接过学生资料后,我开始对着辍学名单一一家访,和她们的父母谈话掰扯。这个夏天充满了汗水和泪水的味道,有我的,也有那些女孩的。

家访随着骤来的暴雨告一段落,我才想起给凌肖准备的礼物还没送给他。明明记得放在了书包的夹层,但翻了好多遍都没找到。我又把家里的角落都找了一遍,还是没发现那条手链。

或许是这段时间的经历让神经格外敏感,丢失的手链让我不可避免地想到了离别。我把脸埋在臂弯,心口闷闷地疼。

“一段时间没见,你装蘑菇的本领越发得心应手了。”轻快的声音打破沉寂,骤雨初歇,太阳挣扎着从云层里露出脸,凌肖倚在窗台,在我抬起头后脸上的笑意化作愕然。

他的手指点了点我的眼眶,声线低下去:“哭了?”

本来只剩下一点点的懊恼被他戳破后变成了委屈,我撇了撇嘴。凌肖很有眼力见儿地翻窗进来,长臂一伸,我撞入有着草木气息的怀抱。

拥抱的感觉真好,肌肤能感受到他的体温,耳朵能听到他的心跳,沉稳有力的跳动声引着我的心跳同频,身体和灵魂都被稳稳托起,所有的不安都被抚平。

“凌肖……我把给你的礼物弄丢了。”

“就这事?”他轻呼了一口气,“丢了就丢了,以后有更合适的。”

我抱着他的腰,抬头问:“你不想知道我送你的是什么吗?”

“不想,”他答得很快,“我只想知道你送的下一个是什么。”

即使经历了漫长的时光,凌肖也总是肆意飞扬的。他像夏日里的这场骤雨,热烈而不讲道理地闯入我平淡的生活,把我的世界都冲刷上他的颜色。跟他在一起,总觉得生活明朗,万物可爱。

雨彻底停了,天空架起了一座虹桥。我赖在他怀里乱蹭,被他有些嫌弃地捏着脸颊推开:“我在结界里的溪水边做了一个秋千,可以荡得很高很远,要不要去看看?”

有点心动,但很快就到吃晚饭的时间了,我摇了摇头:“太晚了,还是明天再去吧。”

“行,”凌肖眼神明亮,“明天我早点来接你。”

第二天的天气很好。

前一天的暴雨将灼人的热度压了下去,太阳在云层里时隐时现,晒蔫的花草都抬起了头,随着微风轻轻摇曳。这是个很好的天气,是很适合荡秋千的天气。

但凌肖没有来。

阳光穿过菩提树叶落下深深浅浅的光斑,我看着太阳东升西落,却没等到约定好的人。

“会不会出什么事了?”我心想,菩提树郁郁葱葱一如从前,手腕上藤镯传来的温润触感让我打消了这个想法,“可能是有事耽搁了。”我这么安慰自己。

时间开始变得很漫长,等待是最难熬的事情,尤其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尽头的等待。

房间里的挂钟一格一格地往前走,滴滴嗒嗒滴滴嗒嗒,我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怦怦怦怦。

月光清亮,菩提树静静伫立,如同过往千百年一样。

天亮了又黑,凌肖还是没有来。

他在我记忆里留下的最后一幕,是他笑着转身的背影。

有看不见的深水淹没了我,身体在不停地坠落,思绪变得缓慢,五感变得迟钝。我看到母亲担忧的目光,看到她的嘴一张一合,但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模模糊糊地听到风穿过菩提树叶的簌簌声,耳边传来凌肖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着“明天我早点来接你”。

凌肖在等我。满心只剩下一件事——我要去见他。

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山崖边,心底有个声音蓦地响起:跳下去!跳下去就能见到他,或者死。

我不想死,但我很想很想见凌肖。或许,只需要再踏出去一步,我就会像之前一样,听到猎猎风声,坠入他的怀抱。这么一想,往前一步并不是很困难的事。

我抬起脚,手腕上戴着的藤镯却骤然收紧,微凉的温度像是凌肖的手,狠狠地拽了我一把,“哗啦”一声,那片深水如融冰般轰然破碎。

背后传来一声很轻的抽噎声。

“囡囡!”母亲不知道跟了我多久,她平素最爱干净,此时汗湿的发丝散乱,身上有摔倒后沾染的泥泞,“……你别走这么快,妈妈追不上你了。”

母亲的眼泪化作最后一根浮木,拉着我回到现实的海岸。可是好痛啊,心脏宛如被一只手越抓越紧,我像是来到陆地上的鱼一样急促地喘气。我想告诉母亲我没事,喉咙却像被开水浇灌过一样,只能发出喑哑的呜咽声。

母亲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紧紧地抱住我。她温暖的、柔软的怀抱,比任何语言都要明确地让我知道自己被支持着,被爱着。她什么也没问,只是轻轻拍着我的背,一遍遍地重复:“妈妈在,没事了,没事的。”

神经被恐慌拉扯着烧灼,在此刻彻底崩断了,酝酿了不知多久的情绪山崩海啸般袭来,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眶涌出,我听到自己的大哭声,很难听。

“我把凌肖弄丢了。”

直到此刻,我终于有了正视这个事实的勇气。

不是凌肖迟到了,是我失去看见他的能力了。他明明说了会早点来接我,我却再也不能赴约。

自从和凌肖相遇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我们注定会分离。人和妖的时间尺度是不一样的,这个结果无法更改,而现在这个结果只是提前了而已。即使它提前得让我猝不及防,也和我想象中的任何版本都不一样。

它来得太平常了,平常得跟往常的夏日一样,平常到我们都没有丝毫察觉。

早知道会这样,那天我就该和他一起去坐秋千的。

我再也见不到溪水边那个可以荡得很高很远的秋千了,我再也见不到凌肖了。

凡事都有偶然的凑巧,结果却又如宿命的必然。

这就是我和凌肖的必然。

在后来很长的日子里,我还是会突然在各种场合不经意地泣不成声,也许只是因为一阵没来由的风,也许只是看到了一只萤火虫……厚重的思念被时光捻成一根微妙丝线,偶尔会从未知的彼端传来颤动,直入心尖。

但生活还是在一秒一秒地过。

那盆被他触碰过的栀子花长得粗粗大大,被母亲移植到了院墙边,只一棵未免太孤单,于是渐渐地,院子四周都栽满了花。

或许正如电影里所说:夏日的爱恋,总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收场,但是到头来,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它们好似划过天际的流星,拥有过壮美绚烂的瞬间,在顷刻间能窥见永恒,哪怕瞬息便消失不见。

我依旧觉得自己很幸运,幸运我曾经遇到过凌肖,幸运他在我平凡的生活里留下最不平凡的一段记忆。

9

仲夏夜里蝉声四起,越发显得院子里安宁,夜空上明月皎皎,由圆到缺,由缺到圆,生生不息,永恒不灭。

余年晃了晃空空的酒杯,想张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顺着母亲的目光看向院外,菩提树断掉的树冠已经被村里人拖走,只剩下半人高的残桩和一地落叶。

有风吹过,树叶顺着半开的院门飘飘荡荡地飞来,被母亲用掌心接住。

“即使在小小的南山村,每天也有很多琐事。人的大脑容量是有限的,很多记忆我以为已经淡忘了,只不过它们偶尔会跳出来。比如日落时分,浮光跃金的湖面总让我想到凌肖的眼睛;比如夏日雨后,我会想起没能完成的约定。

“在跟你讲这些事的时候,我才发现,那些曾经和凌肖相处的细节,一直记到现在,没被我短暂又漫长的生命冲刷褪色。”

母亲转了转小小的菩提树叶,眼睛里闪过细碎的光:“毕竟他是凌肖啊,独一无二的凌肖,哪怕是在记忆里,也永远肆意鲜活的凌肖。”

余年总觉得母亲说了这么多,都是在铺垫什么,有一个猜测让她有些不安,她又问了一遍:“妈妈,您搬去和我一起住好吗?或者我回来。”

“年年,”母亲没接她的话,“这次叫你回来,是妈妈有事想要拜托你。”

母亲的眼神柔柔地落在余年身上,余年莫名地感到心慌,她摇摇头,有些任性地捂住耳朵:“我不想听,除非您同意和我一起住。”

母亲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余年在想,人为什么要长大呢?她的成长轨迹遍布着母亲老去的痕迹。余年看着母亲挽起的白发,心间涩然。

余年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母亲从小就告诉她人与人之间注定会有分离。与凌肖突然终止的羁绊是母亲心中永远的伤痛,所以她用二十多年的时间跟余年告别。

人与人之间注定会有分离,要不留遗憾地过好在一起的每一天。余年以为自己做好准备了,可真当这一刻来临时,她还是忍不住想要流泪。

她从母亲那里得到了太多太多,她能为母亲做些什么呢?余年想,她好像什么也给不了母亲。与自己相比,母亲才是真的任性啊,母亲从不向余年索取,所以余年也没办法拒绝她的请求。

余年双手缓缓落下,她不想让母亲再有遗憾。

“我曾经以为凌肖是我一个人的珍宝,可他那样的人,不该随着我的老去而被淡忘。年年啊,妈妈把所有的事情都讲给你,希望你能记住他,哪怕他不在乎,但我在乎。”

余年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用尽全力才能让声音不那么颤抖:“我记性不好,您再多讲几遍给我听好不好?”

“你啊,”母亲无可奈何地笑了,她轻轻地拍了拍余年的手,“酒喝完了,再去帮妈妈倒一杯吧。”

余年不想离开,但母亲温柔的目光让她说不出拒绝的话:“我很快回来,您等我。”

余年起身向着厨房走,母亲又突然叫住了她:“我从我母亲那里学会了爱人的能力,又从凌肖那里学会了爱自己。年年,妈妈想问问你,这些我有好好地教给你吗?”

余年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回去,狠狠点头。

厨房里酿酒的坛子很重,承载了余年沉甸甸的心。余年手一抖,酒液没对准杯口,从桌面一直流淌到地上。她弯腰去擦,又不小心碰倒了酒杯,哗啦一声碎了一地。

泪水扑簌簌地流下脸颊,余年伸手擦拭,却怎么也擦不干。神经因为憋气而变得脆弱敏感,余年听到本该静悄悄的院子传来“吱呀”一声轻响,像是有人推开了那扇半开的院门。余年向院中跑去,又在廊下停了下来。

视线因为泪水变得朦胧,又被月光镀上了一层滤镜。

她看到满头白发的母亲趴在桌上静静睡去,却有留着齐耳短发的年轻女孩从凳子上站起,带着一阵风撞进院门口等待的紫发青年怀里。

余年知道,母亲是去奔赴她与凌肖的约定,一个晚了四十年的约定。

新修的柏油路平整宽敞,一直通到了家门口。余年停了车,刚打开车门,两岁的女儿就迫不及待地爬了下去。

“妈妈,我可以自己去玩吗?”

余年摸了摸女儿柔软的发丝:“当然可以,但是不能走远哦。”

余年定期请了人打扫屋子,现在收拾起来倒也不困难。她将行李搬下车,透过窗看见女儿在院中玩耍。

快入夏了,空气里已带了点热气,墙角的栀子花开了头一茬,花瓣藏在绿叶中随着风的吹拂时隐时现。柔和的淡绿色风景和着阳光渗入窗台,从幼时到中年,从女儿到母亲,这样的景色深深地印在余年脑海,每每想起心间的某处都像晒过的棉被一样,暄软温暖。

“我叫岁岁。”

“岁岁平安的‘岁岁’。”

正在叠衣服的余年听到女儿的小奶音,嘴角不自觉漫上笑意,她没抬头,只扬声问:“岁岁,你在跟谁说话呢?”

余岁迈着小短腿“噔噔噔”地跑进屋,扯着她的手往外走:“妈妈!有个姐姐!还有个大哥哥!你来,我们一起玩。”

“好好,你慢点。”

微风吹过,带来一阵栀子花的清香,门口安安静静,除了她们俩,再没有其他人。

“咦?不见了。”余岁的语言能力还不足以向妈妈描述发生了什么事,急得小脸皱成了一团。

余年蹲下来,捏了捏她的鼻尖:“岁岁和哥哥姐姐说了什么呀?”

余岁眼睛一亮:“礼物!他们送了岁岁礼物!”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妈妈看,“就是这个!”

小小的掌心里躺着个树绿色的藤镯,是母亲曾经戴在腕上的那个。

滚烫的热流涌向喉咙,余年猛地站起来向车后跑去。

断树还在那里,与五年前没什么区别,但在它的根系上,生长出了两个嫩绿的新芽。

寒来暑往,枯荣更迭,逝去的某些东西会换种方式迎来新生。

夏天终归会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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