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说到底是我太了解他。
还是他太了解我?
通过情绪刺激,的确成功在一时间扰乱了他的节奏,掌握了主导权,但强行激化负面情绪对我影响更大。本来是想给他施压,试探出他的底线,看看他的人格底色是否随着经历的不同而产生了变化,以至于做出这些过激行为。
结果,到最后我也失控了,居然连自己的动作都没察觉,而他冷静下来的速度更是出乎我的预料。
没得到我想要的一刀两断的结果,这本来是件糟糕的事,但看着他这幅样子我居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以至于没有乘势追击,反而放他就这么离开了。
可恶,失去这次机会,同样的招数第二次就不好使了,他也绝不会坐以待毙,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啊……啊对对对,我就是春竹。
怎么办,实在不想再戳一次他的心了。
收起手中的红线,烦躁地踹了一脚枕头,倒霉的枕头咕噜噜滚下床,我翻了个身趴在床沿边,大头朝下,试图通过物理意义上的脑部充血提升思维运转的速度。
……他说的没错,我就是在刻意激怒他,引诱他做出最糟的选择,用自毁的方式逼迫他伤害我。
早该明白的,不管哪个秦彻都固执得无药可救。或许在他咬上来的那刻,我就该用红线将他捆成大闸蟹,堵住那张什么都敢向我坦诚的嘴,一无所知地离开,这样就不会为真相痛苦了。
不,最开始就不该靠近他。
被那双仿佛要燃尽一切的狂热红瞳注视着时,连灵魂也在不受控地战栗。
那到底是恐惧还是激动?我分不清,却知道几乎没人能拒绝这种专注到近乎虔诚的目光,仿佛我就是他的所有,是他的世界,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重要。
怎么有人拥有这样的眼睛?
这让我近乎自恋地觉得,就算能暂时逃开,只要我一天没有回到N109区、回到自己的世界,他就绝对会追上来……而我也不确定自己真的能抛下他。
怎么无视得了他?
从战斗风格到纹身到身体状况,无一处不在说明他状态的异常,醒目得像学生时代用荧光笔涂上的重点标记,想要弄清发生了什么事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而刚刚一直亮着红光的右眼,更是在旁边用红笔画上了五角星,着重加粗,送命题。
装瞎做不到,逃避做不到。
——但选择直面似乎更糟。
谁能告诉我,在事情已经进展到这种程度、劝说和恐吓都无效的情况下,除此之外到底还有什么办法能逼退这样咄咄逼人的感情?
——难道真的要我对他下手吗?
为什么?凭什么?
就因为他喜欢我?因为他做了还未触及底线的事?因为他无望的感情撕裂了我的伤疤?因为我无法回应他令人喘不过气的追求?可是不该是这样的——不应该不应该不应该!他的人生本来不应该被这样搅得一团糟……
太奇怪了!
被人喜欢本来是一件让人感到美好的事情,每份真挚的感情都值得被善待,何况我本来就不讨厌他。
他总是露出这种拿我没办法的表情,可是明明没办法的是我才对。被他这么注视着的时候躲不开又冷静不下来,脑子一直在警报尖啸,离开他离开他快跑快逃他会毁了你会烧毁你的一切不信你就用手去触碰那团火焰吧——!!!
那是大脑为了尽快结束恐惧状态的反抗,是错误的信息,可我明知如此,却依然近乎自毁般将自己压上了赌桌。
赌他不会伤害我。
赌他会为了我让步。
赌他对我的感情最后能压倒**。
真是可怕,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如果他在我的施压和引诱之下,做出了无可挽回的错事,或许我反倒能松一口气。愧疚和同情消散之后,就没有任何理由能阻止我狠下心斩断这份错误的感情——
可他往后退了。
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是用那双似乎洞悉了一切的眼睛,明明平静无比却似乎随时都会落下泪般望着我,就真的这么松开手退了回去。
……于是我们都成了输家。
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如果这次无法成功我还能做些什么?我帮不了他,可是真的没有办法让他好受一点吗?哪怕是假的也好。不,他已经被虚假的梦困住十多年了,不该再用新的幻境困住他。但真相往往伴随着痛苦,他已经遭遇了太多不公,何必平白受一份罪,就算糖果迟早会融化,多巴胺带来的短暂幸福又有什么不好……
快要消耗殆尽的脑细胞还在疯狂左右互搏,我将手臂搭在发烫的眼睛上,小声抽气,试图缓解身体的异常。
刚被抚平的黄豆笑脸又皱成了一团,抓紧胸前衣襟时,心脏似乎也被攥成小小的奇点。我觉得自己像是成为了一粒种子,原本沉睡在泥潭中发臭腐烂,却有什么东西试图在坚硬的外壳钻出一个洞,逼迫我发芽开花。
好疼,怎么会这么疼,我生病了吗?
偌大的房间内再无他人,我却觉得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挤压着胸腔,迫使肋骨向内增生,撑破了肺泡,要从嗓子里扎出来,胃部痉挛地蠕动,胆汁倒灌进气管,窒息得快要淹死在苦海。
痛死了……不如死了算了。
喘了口气,还想再休息一会儿,门锁转动的声音却在这时候响了起来,我赶紧打起精神,一骨碌爬了起来。
“沙沙。”
拖鞋原本被柔软的地毯吸走了大部分声音,其主人却还是发出些轻微的摩擦声,仿佛有意提醒屋内人一般,从门口朝着卧室踱步走来,在卧室门前略微停顿,才走进房间。
“……”
似乎没料到我真的老老实实披着被子和外套,坐在床上等着他回来。
对上我眨也不眨盯着他的眼神,石榴色的眼睛先是走了会儿神,巡视一圈后,视线落在地上的枕头,嘴唇轻微翕动,还是一言不发地将枕头捡起,拂去灰尘放在床上,这才拉开床边的椅子,放下手里的黄色密封袋。
我抢先发问,“你去取了个面具?”
一张黑得发亮的镂空面具套在他的脸上。
狰狞的尖刺如同围绕着玫瑰生长的荆棘丛林,圈住了大半张脸。别说张嘴说话了,似乎呼吸幅度稍大些都会刺穿皮肤,不像什么装饰品,反而像特殊的刑具。
秦彻也会有主动往自己身上套刑具的时候?
“好看?”听见我主动开口,他笑了笑,似乎心情回温了一点,“进门后就一直盯着看,喜欢这种?下次让你帮我戴上?”
“好看,”我直直地回视他,“但是看起来很疼,像给野兽戴的止咬器……我不喜欢这样,你不疼吗?”
“……”
他没有接话,眸光闪动,反倒几不可察地回避了一瞬我的目光,又镇定自若地看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放在我面前。
“无关紧要的闲话就免了,没必要做出这幅怀柔的模样试图动摇我。我带来了你会感兴趣的东西。你可以不信任我,但关乎对付的敌人,我们的立场是一致的,我相信你不会拒绝这份切实的利益。”
没来得及因他说的话皱眉,我就被瓶中的物品吸引了目光。
透明药瓶内装着六颗鱼油形状的胶囊,包裹其中的胶质流体却红得扎眼,鼓鼓囊囊,色泽艳丽,像一粒粒汁水饱满的石榴。
“一天一颗,吃完后你可以随意离开这个房间,但在这之前,你得留在这里六天,”放在椅子上的密封袋也递到了我面前,石榴石的眼睛一错不错盯着我,“与之交换的条件是,我手里EVER所有的资料。”
“这是一部分定金,剩下的我会按天拿给你。”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沓资料。
“两个世界的共通点除了‘秦彻’还有‘EVER’,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巧合,不好奇吗?”
见我这副样子,他大方地将密封袋往我面前推了推,似乎根本不担心我拿到资料后立刻反悔。
“照你的说法,‘玩家’才是组成世界的关键,世间的一切都是为了服务于你们存在,没有你们,游戏甚至都无法进行。而这两个世界却唯独只有一个‘玩家’,那么它运行的基础到底是什么?是什么在支撑它运转?”
“我从不相信巧合,这两个世界一定存在着某种联系,弄清这一点,你或许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低沉的嗓音蛊惑般煽动我,“不想赌一把吗?”
听到他的话,我不由将视线从密封袋转到这张脸上。出去一趟,他已然迅速调整好心态,恢复成我所熟悉的暗藏锋芒的模样,对上我的视线,还毫不避讳地冲我挑了挑眉。
哼……
我没有急着回答是或否,反而看着面前两份东西思索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
“我跟你的作风不一样,比较习惯做好万全的准备再出击,但这个提议对我确实很有吸引力,也存在很大的可行性。不过,我有两个疑问,希望在交易前你能为我解惑。”
“当然,拒绝回答也可以,这不会影响交易的进行。”
见他眼神示意继续,我比出两根手指,平静地提问,“第一个问题,我吃下这份药对你有什么好处?”
“……问题提得倒是有水准,但越是想要的东西越要藏好,你如果想向敌人试探情报,就不该在刚开始谈判时就把底牌亮在桌面。”
听见我开口,他似乎预料到了我会这么问,语气有点无奈。
“至于有什么好处……我打算批量生产这批药,目前还在临床实验阶段,正好拿你做实验,”他观察了一下我的表情,见我不为所动,嘴角慢慢勾了起来,“是**药,让你吃了就没法离开我。”
“你最好是,小心终日打鹰被鹰啄了眼,”我都懒得接这种幼稚的口嗨,直接抛出下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资料为什么要分批次给我?”
“我记得规则只说了可以拒绝回答,没说回答是真话还是假话吧?那么,你想听我说些什么?”
他撑着下巴,不紧不慢敲击着椅子扶手。
“因为资料太多被我存放在不同地方,派人去拿需要时间,没那么快全部到手。”
“因为有部分资料不能让你知道,我要提前做点手脚蒙骗你,以免你扰乱我的计划。”
“因为我想用它作为一个正当理由,一个你无法拒绝的、每天都能正大光明来见你的借口。”
“以上回答你喜欢哪个?你喜欢哪个,哪个就可以是真的。”
见他这副挑衅的表情,我笑了起来,没有去接那份密封袋,而是旋开药瓶,倒出一颗胶囊,拈在指间,对准他石榴石般的漂亮眼睛,将两颗宝石的轮廓重叠在一起。
“——那我的选择是,不选‘是’‘否’,我选‘all。’”
我对着那颗漂亮的宝石狡黠地眨眼。
想试探情报,最该担心的事不是对方说假话,而是对方沉默不语。毕竟想撬开一个人的嘴,比分辨信息真伪难多了。所以,我最想得到的答案,在他开口回答我的瞬间就已经得知了——
【我还能信任你吗?】
而他用实际行动证明了。
【当然可以。】
不用打开袋子,从床垫凹陷程度也能看出,这是一份沉甸甸的资料。作为一个在职场当牛做马的社畜,我当然知道这么厚的一沓资料不是一两天就能收集到的,如他所说真是EVER的资料,那确实对势必会跟EVER 对上的我产生极大帮助。
即使是不同世界的EVER,也必然能有利用的共同之处。
但我还意识到了一件事。
秦彻在暗点就一直在跟EVER作对,双方必然是彼此的黑名单。这个秦彻既然跟EVER也是对头,那么可以反推,不仅是他在收集EVER的情报,EVER当然也会关注他的行踪,想方设法阻挠他的行动。
行动受限的情况下,这份资料必然不是为了安抚被激怒的我,临时派人去取来的。
——而是他一开始就打算交给我。
怎么说呢,他确实不顾我的意愿,用我不认可的方式把我带来了这里,但也确实如他所说,没想着一直关着我,也不打算把我当宠物豢养……把这份资料共享给我,说明他认可我的能力,甚至笃信我能做到。
既然他没有骗我,那么,我也该收回我的施压和试探,回应同等的信任。
“你说的我全部相信。”
“我的意思是,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就会相信。相信你暂时无法将资料全部交给我,相信不告诉我的事情是有你自己的考量,相信你想借着这个理由修复我们的信任——”
“我可以先对你交付无条件的信任,但是你觉得这样的程度就满足了吗?”
将胶囊放入口中,借口中干涩的唾沫艰难咽下,锤了锤胸缓解喉咙里的异物感,我小声抱怨了一句真难咽,抬眼重新看向他。他坐在椅子上有些怔松地注视着我,见我投来视线,才若无其事地收回伸到一半的手。
“加码。”
我直视他的眼睛。
“我还要你的特效药配方。与之相应的是,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一个我不会拒绝、不会回避、不会对你说谎的问题。”
他同样没有急着回答是或否。
靠坐在椅子上,他出神地望着我,像是在沉浸在某种奇妙的氛围中,手指极有节奏地轻微敲击着椅子扶手。风撩起窗帘,在身后劈开一道光,他的面容于光影明灭中有些模糊不清,那双红瞳却始终幽幽注视着我。
“一个问题就想换走我改良后的配方?”
“听起来似乎是我亏了。”
这么说着,他的表情却不见恼怒,甚至相当放松。
“是吗?”听见他这么说,我并不气馁,迎着他欣赏的目光,拿起密封袋晃了晃,学着他挑起眉毛,“可是这个问题我没有限制时间,也没有限制提问方式,你大可以在我研究完这些资料后再向我提问。”
能跟EVER斗这么多年,除了他跟EVER势均力敌之外,估计还有点打发无聊的心态。
我可不信这头倔驴非要做什么还做不成了。
“你的信息向我开放了,可我掌握的信息你还不知道,”我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跟同一个对手玩这么多年不无聊吗?不觉得这种垃圾早该摁死了吗?想不想换点更有意思的挑战项目?”
伸出手指,暗示性地向上指了指。
“——你真的确定,没有想问的东西了吗?”
撑着下巴,他微微张着嘴,若有所思地看了我很久。我也不急着催促,见他还在无意识敲击着扶手,干脆拨弄起了药瓶,把里面剩下的胶囊像节拍器一样摇动得沙沙作响——
以他敲击的节奏。
手上动作一顿,红宝石般的眼睛微微眯起,像野兽紧盯住猎物。
“……你发现了?”
“暗示得这么明显,很难不发现吧?”我毫不在意,继续晃动手里的药瓶,“在商场的时候你就差点唱出来了,当时只觉得有点耳熟,后来又说想给我唱喜欢的歌,现在又一直在敲椅子。”
“稍微猜猜就能猜出是哪首歌了。”
“深(ふか)く深(ふか)く深(ふか)く深(ふか)く~”我随口哼了两句,转头看向他,“就这么喜欢‘小金鱼’吗?有事没事就一直在哼这首歌。”
“……”
面前的男人沉默了一会儿,盯住自己指尖细细碾搓,似有阴霾从暗红色眼瞳中掠过。他无声地笑了笑,自言自语了一句“原来叫这个名字”,重新抬眼的时候,脸上又恢复了平古无波的平静。
“喜欢,当然喜欢。”
“你唱的歌,还有你的提议,我都喜欢。”
站了起来,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朝我伸出手。一米九的个头即使仅仅是站在那里就已经足够有压迫感,泄漏进来的光亮被他挡得严严实实,那双眼睛却依然亮得出奇,摄人心魄般晕着幽幽红光。
“既然你选择加码,我当然跟注。”
看着他坦然伸出的手,我不甘示弱回握住他的指尖。这次倒有分寸了,比我两只手加在一起还宽大的手仅仅虚笼住我前半截手指,就礼貌松开,只残余一点指腹茧子摩挲过指背……留下似有若无的触感。
像猫静静从身边流走,还要用尾巴圈一圈我的手。
“那么,合作愉快?”
他轻笑着注视我。
“希望我们彼此享受接下来六天的时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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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猎食秦番外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