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沙漠边缘的寒气尚未完全褪去,清冷的晨光勾勒出沙丘起伏的轮廓。篝火的余烬早已熄灭,只留下一缕青烟袅袅。
苏樱将几颗散发着奇异清香、如同碧玉雕琢的药丸递到龙啸云手中:
“喏,用晨露送服,每日一颗。沙晶参的药力霸道,需徐徐化开,配合我的独门手法,三日内可拔除他体内‘蚀骨牵机散’的根毒。
外伤和眼睛,还需静养些时日。”
龙啸云接过药丸,入手温润,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草木清气。
他看了一眼靠在沙丘旁闭目调息的李寻欢。
一夜过去,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眉宇间那层浓郁的死气已然消散,呼吸也变得悠长平稳了许多,不再是那种随时会断气的微弱。
苏樱的手段,确实神鬼莫测。
“多谢苏姑娘。” 龙啸云真心实意地道谢。不管这女人和李寻欢之间有什么猫腻,至少她拿出了救命的药。
苏樱摆摆手,红唇微扬,笑容明媚依旧,眼神却深邃难测:“不必谢我。救他,也是救我的‘兴趣’。”
她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李寻欢,又扫过龙啸云,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某些隐藏的东西。
“此地不宜久留,回黄沙镇吧。”
龙啸云默默点头,上前准备再次背起李寻欢。
这一次,他的手刚碰到李寻欢的肩膀,对方那双紧闭的眼睛便缓缓睁开了。
不再是之前那种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缝的状态,虽然依旧布满血丝,显得有些疲惫,但眼神却恢复了清明,如同被水洗过的寒星,深邃、锐利,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通透感。
李寻欢看向龙啸云,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其温和、甚至称得上……热情的笑容。
“龙兄弟。” 李寻欢的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气若游丝,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感慨,“辛苦你了。救命之恩,寻欢……没齿难忘。”
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和“龙兄弟”的称呼,让龙啸云浑身不自在,手臂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龙啸云僵在原地,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昨天还半死不活、疑似装晕传递信号,今天就能睁眼说话了?
还笑得这么……真诚?
这变脸速度,比大漠的天气还快!
“呃……李……李公子言重了。” 龙啸云干巴巴地回道,下意识地想把手缩回来,“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你能醒来就好。”
“举手之劳?” 李寻欢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挣扎着想要坐直身体,龙啸云下意识地扶了一把。
李寻欢顺势抓住龙啸云的手臂,那手虽然依旧没什么力气,冰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若非龙兄弟你拼死相护,在绝境之中将我从鬼门关拉回,又甘冒奇险深入流沙漩涡采得灵药,寻欢早已是枯骨一堆!此等恩情,岂是‘举手之劳’四字可以轻描淡写?”
他的眼神灼灼,充满了真挚的感激,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李寻欢目光在龙啸云脸上逡巡,仿佛要将他看穿。
龙啸云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手臂被抓着,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只能尬笑:“呵呵……李公子言重了,真的言重了……那个,苏姑娘的药,你先服下。”
他赶紧把苏樱给的药丸塞到李寻欢另一只手里,试图转移话题。
李寻欢从善如流,接过药丸,就着龙啸云递过来的水囊服下。
动作间,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龙啸云,那温和的笑容也未曾褪去。
回黄沙镇的路上,气氛变得更加诡异。
苏樱依旧走在前面带路,红裙在晨光中跳跃,如同一团明艳的火焰。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仿佛心情极好,对身后两人的“互动”视若无睹,偶尔回头,眼神在龙啸云和李寻欢之间流转,带着一种看戏般的玩味。
而李寻欢,仿佛变了个人。
他拒绝了龙啸云背他的提议,坚持自己拄着一根临时削的木棍,缓慢行走。
虽然每一步都走得有些艰难,脸色也因牵动伤口而微微发白,但他却始终与龙啸云并肩而行,甚至刻意放慢了脚步。
一路上,李寻欢的话变得异常多。他不再像之前那样沉默寡言(主要是之前他都昏迷不醒),而是主动与龙啸云攀谈。
“龙兄弟是哪里人氏?”
“家中还有何人?”
“这一身好武艺,不知师承哪位高人?”
“昨日在流沙漩涡边,龙兄弟那惊世一拔,当真是神勇非凡!寻欢当时虽意识模糊,却也感佩万分!”
李寻欢的问题看似随意,语气也极其温和,如同老友叙旧。
但龙啸云却听得心惊肉跳!每一个问题都像试探!
尤其最后那句关于“流沙漩涡惊世一拔”的感叹,更是让龙啸云背脊发凉!他当时明明“昏迷”了!他看见了?还是……苏樱告诉他的?他们果然是一伙的!
龙啸云只能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回答得滴水不漏,却又真假难辨。
“江南小地方,不值一提。”
“家中……已无亲人。”
“武艺?瞎练的庄稼把式,不入流。”
“李公子过奖了,当时是急了眼,运气好罢了。”
他一边敷衍,一边心里疯狂吐槽:这家伙到底想干嘛?!昨天还一副要死不活、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今天就跟换了魂似的,热情得让人发毛!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更让龙啸云头皮炸裂的还在后面!
当黄沙镇那低矮破败的土城墙遥遥在望时,李寻欢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龙啸云,神情庄重而恳切。
“龙兄弟!” 他双手抱拳,深深一揖,动作牵扯到伤口,让他眉头微蹙,却依旧坚持着礼数,“救命之恩,如同再造!寻欢身无长物,唯有这满腔赤诚。若龙兄弟不弃,寻欢愿与龙兄弟结为异姓兄弟!从此福祸同当,生死与共!不知龙兄弟意下如何?”
轰隆!
龙啸云只觉得一道天雷直劈天灵盖!
结拜?!
跟李寻欢结拜?!
那个预言里碰都不能碰的煞星?!
那个身上藏着天大秘密、引来黑衣杀手的神秘高手?!
还要生死与共?!
真拜了还不是要英年早逝的节奏?
龙啸云吓得差点跳起来,连连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李公子万万不可!折煞在下了!
龙某何德何能,岂敢高攀!
救命之事,李公子不必再提!
咱们就此别过,江湖路远,后会有期……不,最好是后会无期!” 他语无伦次,只想立刻摆脱这个烫手山芋。
“龙兄弟这是嫌弃寻欢?” 李寻欢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受伤和不解,眼神真诚得让人无法直视,“寻欢虽不才,却也知恩图报。龙兄弟如此推拒,莫非是觉得寻欢不配与你结义?”
“不是不是!绝对没有!” 龙啸云急得汗都下来了,感觉比面对马匪围攻还累,“李公子人中龙凤,龙某……龙某就是个粗鄙的镖师,实在是不敢高攀!结拜之事,太过隆重,龙某承受不起!此事休要再提!休要再提!” 他一边说,一边求助似的看向苏樱。
苏樱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见龙啸云看过来,立刻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甜美笑容,耸了耸肩,表示自己只是个看热闹的。
李寻欢见龙啸云态度坚决,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随即又化作温和的无奈:
“唉……看来是寻欢唐突了。既然龙兄弟暂时不愿,那此事……容后再议。”
龙啸云还没有来得及松一口气,李寻欢再度开口:“不过,这份恩情,寻欢记下了。”
李寻欢一副不再强求的样子,但看龙啸云的眼神,却更加“热切”了。
龙啸云长舒一口气,感觉后背都湿透了。总算暂时糊弄过去了!他打定主意,一进镇就找老张,立刻启程跑路!
这李寻欢,太邪性了!
之后,龙啸云为了不让李寻欢再荼毒自己的精神,自告奋勇走在最前边,美其名曰为大家挡风沙,实则是避开了所有交谈(尤其是李寻欢的交谈)。
一路无话,三人回到黄沙镇那间破旧的“威远镖局”临时落脚点——
老张和几个幸存的镖师正在唉声叹气地围着几辆破破烂烂、勉强拼凑起来的镖车发愁。
看到龙啸云回来,还带着李寻欢和一个漂亮得不像话的红衣姑娘,老张先是一愣,随即像是看到了救星,扑了过来。
“龙小子!你可算回来了!急死老哥了!”
老张拉着龙啸云,一脸愁苦,“你看这车!昨天王家人闹腾,把车轴又弄坏了几根!
东家那边传信催命似的,说押送江南江家的那批药材,期限只剩两个月了!
可咱们这破车,别说去江南,能走出这百里黄沙都是祖坟冒青烟!”
老张指着那些修补痕迹明显、甚至用麻绳勉强捆扎固定的车轴:“这些破烂货,根本经不起长途颠簸!
路上非散了架不可!
可重新置办……咱们哪还有钱啊!” 其他几个镖师也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龙啸云的心也沉了下去。两个月期限?
江南江家?
这趟镖本就是血本无归,如今连车都成了这样,简直是雪上加霜!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仅剩的几块碎银子,杯水车薪。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站在龙啸云身后、仿佛只是背景板的李寻欢,不易察觉地微微侧过身,对着门外某个方向,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龙啸云正和老张对着破车轴发愁,并未注意到这个小动作。
没过多久,镖局那破败的大门就被敲响了。进来的是王员外府上那个昨天还趾高气扬、今天却一脸谄媚的管家!
管家身后跟着十几个精壮的工匠,还抬着崭新的上好木料和精铁打造的配件。
“龙爷!张爷!” 管家点头哈腰,笑容堆满了脸,“我家老爷听闻贵镖局车驾有所损坏,特命小的送来些物料和工匠,务必帮诸位把车修得结结实实!
这些木料都是上好的铁梨木,车轴是百炼精钢,保证坚固耐用!”
他一挥手,工匠们立刻上前,手脚麻利地开始拆卸坏掉的车轴,更换新的。
老张和镖师们都看傻了眼!这……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昨天还要打要杀抢人,今天就来送钱送物?
管家又捧上一个沉甸甸的锦袋,恭恭敬敬地递给龙啸云:“龙爷,这是我家老爷的一点心意,权当给诸位壮士添些路上的盘缠。
还有这个……”
他又拿出一个精致的白玉小盒,盒盖打开,里面是几颗龙眼大小、散发着浓郁药香的褐色药丸,“这是上好的‘九花玉露丸’,对内伤外伤均有奇效,老爷特意吩咐送给龙爷您,聊表心意。”
龙啸云拿着沉甸甸的钱袋和药香扑鼻的白玉盒,整个人都懵了!
他猛地转头看向李寻欢!
李寻欢正靠在一根柱子上,微微闭目养神,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阳光透过破窗棂洒在他苍白的脸上,映出他唇角一抹极其微弱的、仿佛掌控一切的从容笑意。那笑意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苏樱则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些工匠忙碌,又看看懵圈的龙啸云和闭目养神的李寻欢,红唇微抿,清澈的眸子里闪烁着洞察一切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老张反应过来,激动地拉着龙啸云的手:“龙小子!你……你真是咱们的福星啊!连王员外都对你另眼相看!这下好了!车有了!钱也有了!咱们能按时交差了!”
龙啸云看着手中沉甸甸的锦袋和药盒,再看看闭目养神、仿佛事不关己的李寻欢,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钱,这药,这修车的工匠……真的是冲他龙啸云来的?
狗屁!
绝对是冲着李寻欢来的!
王员外昨天那诡异的退走,管家今天这谄媚的嘴脸……这一切,都因为李寻欢!
李寻欢到底是什么身份?!
能让黄沙镇的土皇帝如此忌惮甚至巴结?
他昨天那个点头……
龙啸云越想越心惊!自己到底救了个什么玩意儿回来?!
“龙兄弟?” 李寻欢似乎察觉到龙啸云的目光,缓缓睁开眼,依旧是那副温和无害、带着感激的笑容,“怎么了?王员外一片好意,龙兄弟就收下吧。此去江南路途遥远,多些盘缠总是好的。这药……”
李寻欢目光落在白玉盒上,笑容加深,“对龙兄弟的伤势也大有裨益。”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仿佛真的只是关心龙啸云的伤势和行程。
龙啸云看着他那张俊美却深不可测的脸,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被愚弄的愤怒在胸腔里翻腾。
他捏紧了锦袋和药盒,指节发白。
“呵……是啊,多谢王员外,也……多谢李公子了。” 龙啸云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老张不明所以,只当龙啸云是高兴傻了,还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规划着行程:
“龙小子,车一修好,咱们明儿一早就能启程!走官道,过河西走廊,入玉门关……两个月,紧是紧了点,但加把劲,应该能赶到江南!”
李寻欢闻言,温和地接口道:“张老哥说的是。龙兄弟此行责任重大,寻欢伤势未愈,不便同行拖累,就在此祝龙兄弟一路顺风,早日抵达江南。”
他顿了顿,看向龙啸云,眼神深邃,“待寻欢伤愈,定当亲赴江南,拜谢龙兄弟救命大恩。” 那“拜谢”二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
龙啸云心里咯噔一下!亲赴江南?!这煞星还要追过去?!
他只想立刻、马上、现在就启程,离李寻欢和苏樱越远越好!但看着老张那充满希望的脸,再看看那些正在更换的精钢车轴……
“好……明早启程。” 龙啸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龙啸云不再看李寻欢和苏樱,转身走向那辆正在被精心修缮的镖车。
他抚摸着冰凉的、崭新的精钢车轴,那坚硬冰冷的触感,却丝毫无法压下他心头的烦躁和不安。
钱袋沉甸甸地坠在腰间,白玉药盒在怀里散发着温润的凉意,仿佛两块烙铁,烫得他浑身难受。
老张还在兴奋地和工匠讨论细节。
李寻欢重新闭目养神,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
苏樱不知何时走到了窗边,望着外面小镇的尘土飞扬,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有些朦胧。
镖局里充斥着工匠敲打的叮当声、老张的吆喝声,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然而在这表面的忙碌和“柳暗花明”之下,一股无形的暗流在三人之间汹涌激荡。
龙啸云知道,李寻欢在看着他。
苏樱也知道。
而他们彼此之间,也都心知肚明。
秘密如同深埋的炸/弹,引信已经点燃,却谁也不去触碰,只是沉默地等待着,那不知何时会到来的、必然的轰鸣。
龙啸云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江南……但愿到了江南,能摆脱这一切。
但他内心深处,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告诉他:这趟镖,恐怕不会太平了。那个预言,那个遗失的三年,还有身边这两个深不可测的“同伴”……都如同跗骨之蛆,甩不脱,逃不掉。
他抬起头,看向镖局门外那方被尘土笼罩的、狭窄的天空,只觉得前路漫漫,迷雾重重……